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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遥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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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这一觉睡得又沉又踏实,待他从混沌的眠梦中睁眼苏醒,已至傍晌了。
白日里的谢宅依然静谧,院中叠石成山,回廊逶迤,瞧不见几许人影,只剩稀稀落落的蝉噪。
午后熏风吹来清沁的幽香,水面之上红蕖争相盛放。长身玉立的少郎稍抬下颌,驻足于池畔荫凉处,引袖打了个呵欠:“你当我是块马蹄金,畏忌贼子惦算,故而片刻不离左右?”
扈从的田匏愣怔了一刹,小心翼翼赔笑,未等开口辩驳,又听对方接着敲打:“可曾闻说‘远香近臭’的处世真理?”
他便机敏地奉迎道:“公子若有意独赏园景,小的这就去取些冰湃的时果,供您解渴歇乏。”
光斑透出树罅,正打在曹丕低垂的眉睫,似有透明的浅金弱翅扑颤颤而过,他双手反剪,拿捻着漆黑油润的木患子摩玩,自顾自盘话,语气有些佻狡:“敢问四垣高几许,只翻个跟头,谅必摔不断腿罢?”
田匏顿了顿,轻拭挂汗的鬓角:“原来您是嫌弃此处不堪赏,动了外出游衍的兴致。”
“可不嘛,连座像样的亭榭楼阁也没有,”曹丕哼了声,“论起解闷儿,即景倒更碍眼。”
“若要外出的话,更需小的随侍了。”田匏眼皮一垂,言辞恳切,“您头遭入邺,人生地疏的,应当还不识路,倘或机缘巧合误踏了歧途,遇错了人,只怕要酿出不必的祸事,那可就难办了。”
见对方的项背微僵,他低颈添话,“邺城不小,一时半刻难将角落逛完。昨日过于匆忙,礼数多有不周,东家今夜欲摆宴襄玉坊,给公子正式接风洗尘,还望您千万屈尊赏光。”
“如此,”曹丕回首一顾,略笑笑,“有劳你引路。”
“眼下方至日昳,尚不着急,约莫个把时辰后,小的再请您移步襄玉坊!”
“不,”他却抬手打断,“先领我去瞧瞧你们东家的买卖。”
伏夏的日头很毒辣,像把利斧,几乎能劈裂瘠壤,人晒久了也发烫,肤革火辣辣地疼。
这般炎昼天时,尤其未申之际,谢容允偏喜欢多灌些沸水,哪怕烫得满嘴燎泡,端是不在乎,最好能通身出一场湿透衣袍的大汗,那才叫痛快。
茶肆二楼,他边呷茶,边拨弄算珠清账,噼啪声吵个不停,大约因为心底藏了事,向来严谨的商贾,竟难得弄错几回数。
小仆倏然凑到跟前,低语了两句话。谢容允头也没抬,只砸了砸舌:“无碍,不必拦他。”
不多时,便听得吱嘎轻响,楼梯的木板子被沉稳的脚步踩了一下又一下。
“这儿简直是个火炉,难怪门可罗雀。”
“天热,外头挂的幌子都晒褪了色,莫说什么麻雀,今日怕是连只老鸹都不曾落檐……”
曹丕行至竹帘前,忽抬手往后虚虚一阻。
后头的田匏当即领悟:“公子想要喝些什么祛暑气?小的这就去着人准备。”
“我喝不惯涩味,寻常白水就好。”曹丕速瞥了他一眼,语罢,掀帘而入。
半明半昧的茶屋里,窗牖紧闭,闷窒郁蒸得如处釜甑之中。
谢容允自找罪受,早已汗透衣背,沁出的汗黏腻着鬓发,就像被油浸过一般。他瞧向来者,眼底仅闪过一丝微妙的不悦,迅即避席,复笑道:“早知今日有贵客驾临,合当里外预备周全。可公子总爱‘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敛只顾盘账,怠慢了礼数。”
曹丕向来不喜这番胁肩谄笑,并未立刻应声,而是环顾周遭,径直移步至西窗前,将那铜栓一拨,推开了整扇窗。
热烘烘的风瞬间扑面涌来,似乎还夹裹着日光下曝晒的红橘皮味。
“哪怕火炉盖也得揭条缝儿透气不是?”他偏斜身子,坐到了几案对面。
谢容允含笑,摸了条干净的巾帕擦脸,沉默良久,试探问:“公子可要审阅账目?”
曹丕挑眉:“费眼看这个做甚,我又非你家的主簿,更没领过分毫佣直。”
话虽是戏谑的口吻,可惜调子太冷硬,脸色也略挂阴沉,严肃得像真的在嗤嫌。
谢容允登时感到些口干舌燥,清了清嗓,伸手握住杯盏,饮罢,盯着那打旋儿的茶叶:“既如此……公子有令,不妨直言,但凡事在所能,我等定当竭力。”
“什么令不令的,“曹丕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角,“不过因我这人生性谨慎,拿到了城郭戍防图,总想亲眼考量一番——”他以手支颐,眯眼望向窗外,“有无缺漏。”
“公子信赖我,冒险行走邺城,”谢容允踌躇了片刻,“确该谋定而后动,谨小慎微。”
曹丕懒得看他,也不想听进许多客套话,只深吁了声气,似乎带着少些烦躁。
好个信赖,比起所谓人心,商贾的明码标价诚是更可信。
窗外是孟夏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日头正好,响晴的蓝天万里无云,蓬勃无尽的熏风飒洒摇动着路旁繁茂的树冠,蝉鸣起伏,热浪般忽远忽近。
偶见零星行人的街陌,就在这时传来了辚辚车声,碾过幢幢树影。
“公子请慢用。”
案面摆上干鲜果品和一壶冰镇的葡萄酿。卮中酒色滟滟,芬香沤郁,却意外没有夺走曹丕此刻的注意力。
谢容允大抵也有些奇怪,发觉对方散漫放空的目光不知何时变成了凝视,遂跟着望去。
几辆华丽的軿车正缓缓驶过街头。
“哦,那应当是袁家女眷的车驾,瞧着像刚从玉虚观敬香回来。”
夏风掠过,前两辆垂挂着密匝匝的织锦帘子,皆纹丝不动,只将最后一辆的素纱帷幔翻卷起来——
恰见车内坐着位年轻女郎,双目低垂,昏昏欲睡,虽假寐,却始终兀傲挺直半身,日光下,仿佛镀了层浅琥珀色的光泽。
细看这女子容貌生得极美,冰肌玉骨,唇若樱桃,眉心一点朱砂红痣,身着榴裙,挽着云髻,乌发间插了支嵌红宝石的雀钗。
她忽而探出手,去撩拨那素纱,皓腕上所缠的环钏,映在烈日下晃出炫目的晕光。
当是时,曹丕失神了一瞬,某股悸动像抵挡不住的暑气,陡然涌进了体膛,年纪尚轻的他还不懂这珍贵的一发不可收拾的“心慌意乱”,显得十分消极抵触。
谢容允却在意料之中,将少郎试图掩盖的反应,完全捕捉到了。
怪有趣的,他不禁笑着轻咳了两声。
“嘶——”
疼。
又开始疼了。
颀长的手指轻抚过左眉骨的伤断处,滋生出难以言喻的火灼感,曹丕蹙恨,整整四年过去,宛城一役留下的伤疤,早结好了痂,按理说不该疼的。
“她是谁?”
没头没尾的一句发问,却令谢容允会心而笑,无需追问,在某些方面,男人之间总会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闷头将茶饮尽:“袁熙之妻,甄氏。”
“甄氏,略有耳闻。”喉结明显上下滑动了一下,曹丕宛如吞食了块火炭,无意识喃喃道,“此等妖冶祸水,我必杀之。”
闻言,谢容允不由哑然拘窘,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话,诧异张口:“祸……杀谁?”
注意到对方投来惶惑的目光,曹丕瞳孔骤缩,很快强抑住炮燥不安的情绪,挤出一个干笑:“戏言,戏言罢了。”
他讨厌方才莫名失控的感觉,语气变得严肃且决绝,转而道,“听闻袁公为洗官渡溃败,已聚青幽并三州之兵?”
“是,不日即将南下。”
“居然还在妄想渡河,且看袁氏一退再退,呵,往后自少不了你我怜香惜玉的机会。”
……
既而,暮色初临,日落月升,有婢使捧着一摞简册书帛,向景明院的竹寮走去。是因此地翠筠掩径、曲水绕廊,避暑消夏尤宜,打自入伏后,贪凉的甄夫人便迁居其间。
斯时风起,恍见万竿撼翠,如绿汪汪的雾气涌动着,不远处隐隐灼出几点透亮的金窟窿,应是屋内明晃晃的灯烛。
“可算能松泛些了。”季蘅沐浴完,换了件轻薄的寝衣,颓靡趴倒在铺陈小簟的软榻上,姿势不太文雅。
酸胀的压迫感从肩胛延向四肢,她形神俱惫,倒不完全因为——甫一归府就被刘女君召去侍膳,席间还被迫听了不少唠叨教诲。
大概是回程路上,她抬手拢住纱幔的时候,心头倏闪发颤,就像由紧绷的弓弦牢牢拴住,与某物遥遥相系,及至耳内炸开一记铮鸣,那股麻酥酥的余震仍经久不绝。
这是怎么了?中暑了,还是撞邪中蛊……
“娘子,这些是温姬房中的卉姑刚送来的,”红枭走近,将书册搁在窗下的几案上,“说是借去月余,堪堪读毕半卷,尚存些许疑窦,想着择期当面向您求教。”
季蘅闭目养神,只闷声嗯了下。
随便问吧,反正现如今被看管得死死的,也干不了其它什么事,时不时就要去符葆堂伺候,几乎天天能与令磬碰面。
袁熙远赴幽州后,她可怜兮兮地变成了失去老虎威势的臭狐狸,再不能多逍遥自在,承受了姑氏不少磋磨。
心累的时候盘算老袁死期,兴许能好受半点。
默然良久,一弯雪臂无力探出鲛帐,手指微勾。
见状,缦双忙取来一盏琉璃觥,盛满了葡萄酿,杯口还斜插着截苇管。
季蘅这才懒懒支起半身,摇晃着酒盏,吮吸了好几口碎冰,烦闷的情绪顿时消散殆尽,陶然哈了声气。
瞧她最后心满意足的模样,缦双也笑了,坐回榻尾,继续用牛角槌给娘子捶腨。
“欸,瞧你满头大汗的样子……”
帘外传来窸窣声响,绫戈拦住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细宝,想与她玩闹一番。
不料细宝难得神色严肃,没搭理人,扶着门框喘了会儿,直接进屋禀告。
“出什么事了?”缦双问。
“幼梨院那边、那边乱糟糟的,好像说四、四公子他……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