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上人莫愁》五角月亮

6、师傅曰

　　江烟幼时的记忆，最多的就是和师姐一起听师傅讲课。在那之前，她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流浪在外，与人争抢食物时失足跌到河里，一路漂到了夕杉谷。

　　师姐说：“你当时小小的一个，面朝下，一动不动，飘过来吓死我了！”

　　江烟笑得没心没肺：“但是我没事呀。”

　　是的，她没事，她命大。

　　一个人的性命怎么能如此脆弱，又如此百折不挠？被爹妈抛在大街上没死，被人当狗撵没死，忍饿挨冻没死，掉进河里也没死……被崔厉扔下悬崖，有师姐护着，她还是没死。

　　可师姐只一次就永远离开了。

　　那时，师傅见江烟可怜，师姐又求着情，便收了她。师傅摸着她的根骨，慈爱地笑着说：“你是天生的玉料啊，玉，都是要千琢万磨的。”

　　自那以后，江烟和师姐一起在夕杉谷修内力，习医术，那是最快活的几年。师傅总说，医者怀抱仁慈心，手中的针，就是应该救人的。

　　师姐很认同，江烟却问：“恶人也要救吗？”

　　师傅默了两秒，温声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意思是，要救的。
　　医者不需要像衙门那样分个善恶来，他们只需要一视同仁，治好“病人”就可以。

　　江烟撇了撇嘴，这些话里不知有没有一句入耳。她百无聊赖道：“师傅，别念了，怎么又是《大医精诚》？你一日能念三千遍，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师姐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眯眯道：“我们阿烟适合当侠客，去江湖上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当大夫，是不是有点不适合你呀。”

　　“我不！”

　　江烟有点着急地站起身，一手拉着师姐，一手拉着师傅，“我就要留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啊，我不待在家能去哪？我没地方去的，师傅师姐要赶我走吗？”

　　她说得可怜，师傅每到这时候就无奈地笑笑，放下手里的书，课也不讲了，反倒摸出糖酥来，给她们一人一块：“不会赶你走，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师傅，永远会在这里等你回家。”

　　……

　　记忆从脑海中流水似的淌过，江烟低下头，轻轻哂笑一声，她浅淡的眸中倒映出熟悉的故人，师傅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整个人沉默着，也不爱笑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祝风宁站在师傅身边，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扶到了殿内坐下。

　　江烟站在阴影里，迟迟没有上前。如今已过了十年，她模样气质都大变了一番，可她不能保证师傅也认不出她。

　　认出了，又该如何？

　　她垂着眸，难得生出一种胆怯。

　　叛兵抓了许多人，都聚在大殿。江湖名士、朝廷要官、皇亲贵胄……江烟环视一圈，没看见小花太子，也没看见寻千柳。

　　这里的人，唯有江烟是主动进来的。她得放这些人出去，尤其要保护夕杉谷的人，不能让他们被当成人质。

　　“江姐姐？”

　　“江姐姐！”

　　祝风宁跑过来，一连喊了好几声，一半惊喜一半担忧：“江姐姐，别发呆了，你怎么在这里，也是被抓来的吗？”

　　江烟望向他：“嗯。”

　　“真是被抓来的？”祝风宁不信，“虽然江姐姐很厉害，但是好像一点也不有名啊，他们怎么会抓你？”

　　这个臭小子。

　　江烟给他一个脑瓜崩：“你被抓了还这么开心呢？难道又想和他们喝酒划拳？”

　　“不不不，”祝风宁捂着脑袋，“怎么可能！”他回头看了看，小声道，“师傅在这里呢，我可不敢乱来呀。”

　　江烟纠正道：“师傅不在也不要乱来，别让她总担心你。”

　　祝风宁弱弱“哦”了一声。

　　他抬起头，眼睛又亮晶晶的，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烦恼忧愁一瞬间又抛到脑后，只觉得天下无事不可为，无事不可平。

　　“江姐姐，你跟我去见见师傅吧，”祝风宁讨好似的笑了笑，拉着江烟的衣袖，“你人这么好，师傅不会讨厌你的。”

　　江烟眼底带着他看不懂的笑意，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可我修毒、害人、杀人，没有仁慈心，不行济世事，如何能见夕杉谷掌门呢？”

　　还害死了她最疼爱、最自得的大弟子。江烟心想：我这样一个已死之人，有什么颜面出现在师傅面前呢？

　　祝风宁急道：“可……可你不一样啊，你害了谁了？你明明一直在救人，而且还救了我……而且，而且杀的都是该杀的……”

　　江烟笑着问他：“什么是‘该杀的’？”

　　祝风宁嚅嗫道：“就是，就是……”

　　“是作恶多端的，欺男霸女，残害百姓，”江烟慢悠悠替他说了，嘴角始终噙着笑，“恶贯满盈之人，还有，修习邪术，歪门邪道之人。”

　　祝风宁睁大眼：“最后一个不对吧，太绝对了！什么叫歪门邪道呢？我觉得不主动害人的就不算……可他们说修毒是歪门邪道，因为毒药害人。那为什么不说打铁的是歪门邪道？刀剑还杀人不眨眼呢！”

　　“我就是觉得，”祝风宁嘀咕道，“不应该救坏人！也不应该因为功法去怪罪一个好人。”

　　“哈，哈哈，”江烟捂着嘴笑起来，她拍了拍祝风宁这位小师弟的肩膀，“很有道理，但你说这种话，师傅不会生气吗？”

　　“……”祝风宁焉了，“会。”

　　江烟笑道：“因为你不是大侠，不是官差，你只是一个想救人的大夫呀。”

　　“难道救人的时候，还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值得被救吗？”她道，“清算功过不是你该做的事，而且，恐怕只有阎王才能算清一个人的一生吧。”

　　江烟哄得小师弟回了师傅那，她也跟着走上前，微微一笑：“林掌门，在下颇通毒道，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还请暂放芥蒂。我可以先替你解毒，之后麻烦您领着夕杉谷中人给其余人解毒。”

　　师傅说：“好。”她抬起眼，看见江烟的脸时却怔住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祝风宁道：“师傅！她叫江烟啊，不是坏人！”

　　江烟却沉默了一会，微笑道：“是，忘了说，不过也不是很重要，林掌门不需要记得我一个小辈的名字。大家萍水相逢，好聚好散。”

　　“……”师傅却好似一句都没听进去，只痴痴盯着江烟的脸，神情恍惚地伸出手，“烟？”

　　江烟抓过她的手，霸道阴寒的内力飞快游走一遭，化去毒素。解毒后，她连忙撤开手，却还是被师傅抓住了手腕，师傅眼睛有些发红，手握得极紧：

　　“你怎么会《缺月》的？”

　　《缺月》这本内功心法是夕杉谷立足之本，从来不外传，分为内外两篇，外篇使人内力绵延不息，是自愈疗伤秘籍中的极品。
　　而内篇则使人朽木逢春，生机焕发，传言最高境界甚至能让死人复活——虽然没人见过，但只是传言就足够让人趋之若鹜。内外二者相辅相成，内篇甚至只有掌门亲传弟子才能学到。

　　江烟就会，还靠着它多次死里逃生，解了许多毒。她现在修的《孤心》就是在《缺月》内篇基础上，融入毒道自创而成的功法。
　　保留其生生不息的特性，《孤心》此法至阴至寒，修之则聚万毒于一身，故得诸毒不侵，化毒为己用。

　　江烟神色复杂：“林掌门，我不会你们门派的心法，这是我自己创的……”

　　“阿烟！”师傅泪流了下来，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痛苦，她哽咽道，“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啊？”

　　《缺月》的一字一句，都是师傅手把手教她的，师傅又岂会不知。即便再怎么变，有些“根”不会变，她也始终会存在旧日的影子。

　　江烟沉默着，叹了口气。

　　决定来到这座大殿救人时，其实她就做好准备了，只是这一刻真的到来，她还是无措，还是惶恐。

　　师傅颤抖着托起江烟的手：“你是阿烟，对吧？”

　　“……”就算和师傅说不是，她也不会相信。江烟低下头，轻声道，“烟如今却是不敢再自称徒儿了，林掌门。”

　　祝风宁傻了眼，师傅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她用力抱住了江烟，泪水滴落在江烟颈间，竟滚烫灼热。

　　“师傅，永远都会等你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