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上人莫愁》五角月亮

5、八毒者

　　说起崔厉，此人狠绝。

　　江烟早有所体悟。

　　江湖上有八大奇毒，均为夕杉谷一位叛逃医修所创。百年前，一场瘟疫，夕杉谷一医师忽然发狂，在谷中以残忍手段毒杀了大半同门，逃入江湖。

　　他自立门派，创八大奇毒，一时被邪教人士疯狂追捧。

　　但他不分正邪，不拜帝王，不敬鬼神，简直杀神一个，来者便杀。由于害人无数，引起众怒，两年后被追杀至坠崖而死。

　　自那以后，夕杉谷便封起所有毒道的秘籍，门内弟子只学解毒，不许用毒，一经发现，逐出师门。

　　而那座他坠亡的悬崖，据说藏着他毕生的毒攻，撰写成一本秘籍，是一笔巨大的宝藏。但其深不见底，瘴气密布，里面的毒蛇虫蚁被毒雾滋养，都是剧毒之物。

　　八毒崖，便成了有去无回的死地。

　　崔厉命人去崖底下找，就是江烟撞见他的那一晚。他不惜用活人试毒，想试出能去崖底的人，但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

　　死的人多了，便掀起十年前那场疫病。
　　……

　　轰隆隆！
　　山谷里浓厚的雾被这一道惊雷照亮半边，雾气盘踞在这偏僻的小村，惨白得像鬼魂。

　　江烟当时还不叫江烟，被捡来的孤儿都随掌门姓，姓林。她被死死按在地上，尖锐的碎石子磨破了她的脸，耳边响起师姐的声音。

　　……好多血。听不清，看不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烟只知道她所见的一切都变成了血色，不停地刺激着她的意识。
　　渐渐的，寒意弥漫上四肢百骸。

　　错了，都错了。
　　被扔下山崖时，师姐拼命护住了她。

　　师姐本就伤痕累累，这一下似乎摔断了很多骨头，连手都抬不起来。血染红了她的白衣，成了江烟爱穿的颜色。

　　太刺眼了。
　　她一向是喜欢张扬的颜色的，可她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红色。

　　“小烟，”师姐轻声唤她，“别伤心。”

　　以往最稳的手哆哆嗦嗦地着摸上江烟的头，冰冰的，带着黏-湿的血液，“我刚刚来找你……捡到了，这个。”

　　她手心摊开，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已经被捏得发皱，沾满了血迹。

　　“好不好看？”

　　×

　　“所以，你活着出来了。”崔厉缓缓抬头，“你找到那本秘籍了？”

　　江烟道：“我说了这么多，你却问我最不重要的事情。”她微微一笑，“那我也告诉你最让你不能接受的事——对，我找到了，而且，我销毁了它。”

　　崔厉指节捏的发白，他嗤笑一声，笃定道：“不可能。”

　　江烟很有耐心：“先撕掉，撕成碎片，然后细细烧了，一个角都没留下，绝对干干净净。”

　　崔厉狠狠闭上眼，不再看她。

　　“其实，你就算找到也没有用。”
　　江烟慢条斯理地在他面前走过，拂过他放在床头的一面铜镜，从中看见自己的浅色眼睛，以及一些更深处的东西。

　　一点大仇即将得报的兴奋，一点不像她的戾气与残忍，还有一点无所适从的茫然。
　　装填躯壳十年的恨意，忽然要消失了。

　　江烟又突然想起她在江边问寻千柳的话：“你为了什么才一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从前的她知道，此后的她却未必。

　　江烟收回放在铜镜上的手，继续道：“因为你活得真够可怜的，只能靠欺骗自己来苟延残喘，可仔细一想，又有什么是属于你的呢？”

　　“皇权？富贵？”江烟言笑晏晏，“还是爱？”

　　“你生下来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她语调轻柔，夹着讥诮，“很不贫吧？明明和那人一样出生皇族，他却能当皇帝，万千宠爱，而你连活着都是问题，路过的狗都可以踩你一脚。最可恨的是——那些你所追逐半生的东西，你的同胞兄弟，一出生就拥有了。”

　　“可你连自己挣来的东西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江烟瞧见崔厉嘴角溢出血，呼吸有些急促，嘴角笑容越咧越大：“就算是这样事事屈从，最后居然还是不给活路……于是你也只能改头换面活着了，是不是？”

　　滋啦。

　　江烟撕下他脸上的一层脸皮，皮肉大片大片地颜色深浅不一，又像是被火燎过一样，斑驳着。

　　“我说呢，还在房里放铜镜，倒是自恋。”江烟道，“不知从哪得知这些疤是毒素积累所致，于是费尽心思找到八毒崖，又害死那么多人……”

　　“这难道是我的错？”崔厉终于开口，他睁着血红的眼，哑声笑道：“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好好对待我，我怎么可能变成如今的模样？！”

　　江烟本意就是让他痛苦，越痛越好，他越痛，自己报仇才更痛快，她唇角抿着凉薄的笑：“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若你当初没有杀我师姐，你不可能有今日……那样，没人找你麻烦，或许你的大业真的能成。”

　　她轻轻转动银针，以极寒的内力催动针上的毒素，混着十年刻骨铭心的仇恨，誓要给仇人最深刻、最难忘的痛苦。

　　“啊啊啊——！”崔厉嘶哑地惨叫出声，他脸上却狰狞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你恨我，我怎么可能让你如愿？我做事，从不后悔！杀了你师姐算什么错，没杀了……啊啊！”

　　他全然不顾猛然刺骨的痛意，反而更癫狂，牙齿已经被血浸红，他咧嘴笑着把话说完：

　　“没杀了你，我才后悔！”

　　江烟凉丝丝地笑道：“很符合我对你的想象，果然死都不改……你这样，倒让我有些佩服你了。”

　　她从怀中又摸出数根银针，放在烛火下细细观赏，银针泛着冷光，江烟幽幽道：“那就让我再佩服你一点吧，看看你的骨头，能有多硬？”

　　仇恨是难以放下的，因为她就是借着仇恨从地狱爬回来的，十年时间，早已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成为一种本能，缠绕着她，若是舍弃，必然牵扯至深，撕扯得自己血肉模糊。

　　但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她会忍受痛苦，忍受孤独，这是她作为偷生者的代价。

　　世有八奇毒，杀人于无形，将此八味尽数藏于血肉者，必然剧毒无比，无可救药……然而致命之物，何止八种；噬心之蛊，何必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