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上人莫愁》五角月亮

4、来去路

　　说起来，江烟和寻千柳分道扬镳后，自己又独自在江边坐了会。直到太阳全部升起，她才离开。

　　听说最近不太平。宫里又出事了。江烟全然不意外，收拾收拾准备动身，水混好摸鱼。

　　说不定，搅浑水的，就是一条大鱼。

　　“哎呦……哎呦……”

　　草丛中突然传来痛苦的低呼，江烟顿住脚步，拍了拍自己的小白马，让它安静下来。

　　听声音是个和小师弟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江烟却皱了皱眉，直觉有些不对劲，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她拨开草丛，看见一个抱着腿的，灰头土脸的人。对方一见她就吓得哆嗦了下：“我的妈呀，这怎么还有人呢？”

　　江烟蹲下来：“这地只是偏了点，怎么不能有人呢。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做贼心虚地看她，怯怯地没说话。他小腿上濡-湿一片，江烟嗅到淡淡的血腥味，还插了只箭。她意味不明地问：“摔的啊？”

　　那人顺着她说：“对，对啊。”

　　他年纪不大的脸上沾满泥灰，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泥灰之下肌肤细腻白皙，轮廓柔和，显然是娇生惯养的孩子。

　　江烟若有所思：“哦——摔的啊，要我给你看看吗？”

　　“我是大夫。”她补充道。

　　站在一片吃草的桃姑娘听得直甩头，连吐两个响亮的唾沫星子，在幽静的江边格外清晰。

　　那人睁着眼，闪过一丝犹豫，随后试探道：“你不会害我吧？”

　　“这说不准哦，”江烟笑道，“但不跟我走的话，你自己还能去哪吗？”

　　“……”那人沉默一会，缓缓伸出两根指头捏住江烟的衣袖，“我跟你走。”

　　这就对了嘛。

　　江烟把他捡了回去，仔细照顾着。就像从前经常捡小猫小狗一样。
　　她虽然不会配药，但外伤的包扎还是可以的。

　　这人支吾着不肯说他的名字，江烟便一拍手，替他做了决定：“总要有个名字称呼你，这样好了，在草丛里捡到你的，就叫你……小花吧。”

　　小花“哈”了声，语调上扬：“这不太对吧？”

　　江烟淡声道：“想叫小草？也行啊。”

　　“不不不，那还是叫小花吧……”

　　江烟对他很有兴趣，但与其说是对他感兴趣，不如说是对他的身份感兴趣。她不怎么有风度地翘着二郎腿，身体前倾：“跟我说说吧，你是从哪里逃难来的？”

　　小花眼神闪躲，把脸埋到药碗里咕噜咕噜：“什么逃难啊，我不是摔的吗。”

　　江烟稀奇道：“摔能摔出箭伤？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呕，”小花面容扭曲，“你这是什么药，好难喝。”

　　碗底黑乎乎的，散发着不善的气息。但里面的药已经喝完了。

　　江烟摩挲下巴：“好像是用一个偏方熬的，药方我不太记得了……貌似加了童子尿。”

　　“——啊？”小花这下真的要吐了，“你要不还是杀了我吧！”

　　“这是很正常的吧。”江烟摇摇头，笑道：“行了，我肯定不会让你死了的，毕竟要是被发现，我有九条命也不够杀的。是吧？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小花就猛的僵住了。
　　手指捏着被褥，微微泛白。他就像被定在原地一样。

　　江烟含笑不语，过了半晌，他才嚅嗫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江烟凑近去看他的眼睛，那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乌黑，意外地干净、明亮。
　　她伸手捏起面前人的下巴，线条柔和，皮肤也很细腻。她看了许久，低低道：“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是个公主呢。”

　　小花兀地睁大了眼：“你……”

　　江烟声音里夹着笑意，慢慢放开了她说下巴，歪头睨眼看她：“我怎么了，嗯？”

　　小花抿紧唇，倔强地没说话。

　　江烟本来都要站起身走了，可低头一看，这小孩眼里闪着碎光，低着个头闷不做声。她又突然把手伸回去，想摸摸小花的脑袋。

　　小花猛地把她手一拍，用力把脸偏向一边。江烟也不在意，反而挑逗似地拍了拍小花的脸蛋。

　　“殿下这么大气性呢，”江烟从腰间抽出一张牌子，“只是骗你喝了点草泡的水而已，别生气了。”

　　“才不是这个原因……”小花手攥得很紧，固执地盯着江烟，“你是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故意接近我的吗？你是崔厉的人？”

　　她都快要哭了。江烟没拆穿她，把手里的牌子递给她：“我不是谁的手下，你自己看。”

　　十年前有一场严重的疫病，尸横遍野。她曾与师姐一同去中原的一个村中寻找源头，顺便治病救人。

　　也是那一次，江烟撞见两伙人的密谈。黑乎乎的山谷里，弥漫瘴气。远处，一个黑影怒斥：你们把事情闹得太大，死了许多人，给我添了麻烦！

　　他命令手下的人赶紧把他想要的毒研制出来，最好打开山崖下的毒藏。如果成功，死的这些人就不算什么。

　　那时的江烟尚且年幼，只记下了他腰间的玉牌上面模糊的字迹。

　　这些年，她一直仿佛临摹这个字迹，寻找它的来历，对这个字简直不能再熟悉。而小花的衣服上，竟然有和它一模一样的字迹。

　　小花愣愣接过玉牌：“你，你果然是他派来的……”

　　江烟抽走玉牌，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你傻了？仔细看看，一样吗？”

　　是不一样的。江烟这个是她自己画的。

　　“那说明什么？”小花闷闷道，“不一样。然后呢？”

　　江烟道：“我发现你不仅衣服上有一样的字迹，你本人的字迹也与它十分相似。崔厉是你师傅？”

　　“……”小花抬眼看了她一眼，默默点头，“他，他教我很多，以前，明明也是很好的。”

　　江烟想：人都是会变的，人都是会装的。如果突然有一天发现某人不正常，兴许也是你从未看清过他呢？
　　她突然问：“教你女扮男装当太子的不会也是他吧？”

　　小花缩得跟个鹌鹑一样：“哼。”

　　这个反应，看来真的是。
　　崔厉倒是会做事。如此一来，当小花身份被知道时，太子一事八成就不做数了，对他毫无威胁。

　　江烟笑了：“唉，真有意思。殿下啊，我可不是他的属下。我是找了他很久，刚好这几年找到了，于是准备去杀他的人。”

　　“？”小花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江烟重复道：“我要去杀了他。血海深仇，他非死不可。”

　　她无声呼出口气：“救你只是因为顺手，没别的意思，就和我捡只小猫小狗没两样。你别想太多，不必为此烦心。”

　　江烟说的是真的。她本就是个感情淡泊的人，许多事，想了便做了，至于结果如何，她并不在意。
　　对身边的人也是这个态度，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就走。大多数人在她眼里，都和一株草，一棵树，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没什么区别。

　　“……”小花咬住唇，知道了江烟救她没别的意图，她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心口酸胀无比，看着江烟果断转身，只留下背影，她喊道，“你干嘛啊？”

　　江烟停下脚步，带着几分怪异地回头。小花泪流满面，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说的这么过分？我觉得我们是朋友，所以才那么生气的！”

　　“结果你这样，这样……”她哭道，“还不如骗我呢……”

　　江烟面色平静一言不发，或许内心也没什么波澜。只是默默从袖中摸了张白帕子递给小花。

　　“擦擦。”

　　小花瘪着嘴看那帕子，隔了许久，还是带着一丝怨气一把抓过，没什么气势地谴责道：“你太过分了。”

　　江烟不觉得自己过分，无所谓地歪到架子边，用手背轻轻支着下巴：“你之后怎么办，回皇宫吗？”

　　小花还是没办法不理她。恹恹的：“对，可我……”

　　“你在担心什么？”江烟问。

　　小花低头道：“我不能当真的储君，崔厉对我的身份是全都知道的。”

　　江烟哼笑道：“可我要杀他，他活不久了。”

　　“那父皇知道了的话，也一定……”

　　江烟打断道：“你觉得陛下还活着吗？崔厉都出来追杀你了，我不觉得他不会弑君。”

　　小花安静了，还是有些惶惶。

　　江烟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虽然听上去有点大逆不道，不过我一直如此就是了。小花儿，我说……你名正言顺的，为什么不能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