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章三 ...

  •   那之后,深夜从狱里接出王运笙,接到府上谈论政事,几乎已成为一种惯例。绥远是那样北的地方,星夜也如此清朗,满天的繁星叫大青山托在空中,王运笙戴着口罩,透过车窗向外面张望。夜里其实看不了太多绥远的建设情况,不过远远的望见巡逻的警卫,偶尔几个夜里无声穿行的行人,也并不惊慌,大喇喇地在街上走着,可见绥远的治安至少不错。

      韩渐逵在驾驶座上为王运笙开车,心里不免打鼓,韩有心提醒他小心,叫其他特务看见了,恐怕连傅主席都要受牵连,不过见傅宜生的警卫副官段清文都没说什么,又把提醒的话咽了下去。

      傅宜生这次是在省政府门口亲自接他,专门叫车在市内绕行一圈,是有些大胆,傅一方面有些向他炫耀自己政绩的意思,另一方面则是想借此证明自己真心信奉三珉主义,劝说王运笙为自己做事。

      街灯投下来一阵暖橘色的光,傅伸手将王运笙也拉进这片暖色里,倒冲淡了不少监狱里暗无天日的寒意。王运笙静静地打量这位军阀混战,独守涿州孤城的军人,有些理解他能在奉系坦克飞机的攻势下苦守六月,是凭借怎样的信念。不过王运笙也不免有些好笑,这样的愅掵军人,居然现在还在蒋、阎的麾下奉命行事,结局也几乎是已经注定的,要么自立门户,惊觉在國珉黨内孤掌难鸣,最终走上赤色的道路;要么迟早有四处掣肘、抱负难成、被迫出国或是做了寓公的一日;要么有一日将放弃信仰,彻底沦为军阀的同道。只是不知傅宜生会走向哪边罢了。

      王运笙微仰起头,望向橘光里傅宜生下颌宽阔、线条刚毅的面庞,问:“你省政府对面,影壁墙上写了《礼记》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篇文字是什么意思?”

      傅宜生不暇思索地答道:“这是我的施政纲领,也就是我的政治设施要达到的目标。”他料想今日王运笙在绥远城中转了转,应当也知他绝不是个说空话的人。

      “今天,在國珉黨的统治下,是整个的贪污社会,这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光凭你自己就能达到这个目的吗?”王运笙凑得近了些,附在他耳边,是有意避开韩渐逵,压低声音提醒道。

      傅宜生一诧,显然也叫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有些问住了。不过他转念一想,遣走了韩渐逵,拉着王运笙往自己家客厅走,进门时神神秘秘地也凑在王运笙耳畔,和他咬耳朵:“绥远省天高皇帝远,我在这里搞三珉主义,他们也管不着我。”

      王运笙听他这句几分玩笑意味,几分认真的话,不由得笑了一会儿,道:“宜生兄可真是……不过我不全是这样的意思,國珉政府的经济基础、与帝国主义的依附关系、介级的本质,本来就注定它不会是一个三珉主义的政府,更不会是一个为人民的政府。”

      阶级立场的话题,再说下去就要说到供產主义了,傅宜生不愿继续深入,他把桌上的两个皮囊酒壶,递了一个给王运笙,自己也打开一壶,拎在手上,望着窗外出神,道:“这是锡林郭勒多伦的马奶酒,你尝尝和绥远的有什么不一样?”

      王运笙是好酒的,已经叫皮囊里的酒味儿勾起酒虫来。不过多伦这个地名引起他更多的思绪,月色银而冷,傅宜生坐在月光下,像一把亟待出鞘的利刃,那是王运笙曾见过的、军人出征前的神情。他与傅宜生碰了下酒壶,就仰起头痛饮了一大口,道:“日寇已攻下山海关,正进犯热河,迟早有进逼北平的一日。宜生兄此时提起多伦,是要东上抗日去了?”

      傅宜生朗声笑道:“我已递了请战书,不日将率部赴北平。运笙兄可愿为我壮行?”说罢,就在粼粼的月光里举起酒壶来。月光是江水翻涌,两只酒囊是江水里行舟两叶,逆浪而上,逐浪而下,时而觥筹相交,又行而走远。

      王运笙豪情万丈地应了:“好!”又道:“好酒!当浮一大白!”浓浓烈烈的马奶酒啊,蜷在瓶里的小绵羊。酒囊交碰的声音像兵戈相击,或者子弹交错,像饮下血与铁交错的硝烟。王运笙与傅宜生谈起自己年少时赴日留学,说:“日本人的教育是一种强迫教育,日本兵士多为受压迫的工农群众,其实是可以争取的。过去日本军队出征西伯利亚时,占领军受到布尔什维克的很大影响,并将此影响散布到国内去,这也是日本政府急急撤兵的原因之一。既有以前的基础,如今做起工作来自然要容易些。再一个是日本收编利用的中国军队的问题,也是可以争取他们起义的。比如德王的部队,你可问问你的俄文秘书乌云达来,或者巴文峻……”王运笙说到这里,一袋酒已经空了,语速也渐渐慢下来,倚在月光银色的江河里,不说话了。

      傅宜生见他不说话了,有些讶异,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王运笙眼珠子倒还跟着他手转,只是慢了好几拍,等傅宜生手移开了,倒直直望着傅宜生眼睛了。王运笙的眼神也是麂子般机警的,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双眼睛一落进傅宜生的眼睛里,一下就将那扇窗户撞开了,轻盈的、灵动的、旺盛的生命力,这么流淌进了他的胸膛。

      傅宜生说:“你这样酒量,怎么是个嗜酒的?”

      王运笙这时酒劲上来,已经有些发懵,一会儿后才搡了他一下,含糊道:“我怎样酒量?在法务工时,只有我和萧三喝得过法国工人。”后面是一连串法语。法语的发音本来就黏糊,王运笙又醉了,更是词和句都融化到了一块去。不过傅宜生不懂法语,原也就不可能知道王运笙在说什么。

      傅宜生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和云泽那个个泡喝过酒没有?”

      王运笙嗯了一声,抱怨似的说:“蒙古人都太能喝!云泽这个家伙,敬酒的时候给我唱酒歌。人家说草原上的规矩,歌声不断酒不断,歌唱多快喝多快!”

      傅宜生听了想笑,鼻子里跟着哼起了酒歌,情真意切的歌声哟,唤来吉祥的百灵鸟。

      王运笙这会子脑子转得不快,不过想到自己的同志,忽然正色说:“云泽同志住在哪里,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傅宜生心中暗自腹诽,还是不知道的好,是因为云泽此时已经进了老一团,在归绥声望水涨船高,他傅宜生还是很在乎绥远省政府主席这把椅子的,一时半会儿没有破坏民族团结的打算,再说供產黨人如都是王运笙这样的,倒比德王那种混账纨绔好打交道得多。

      傅宜生这会儿起了些逗他的心思,问他:“你什么也不交待,是打算一辈子都待在我这儿么?”王运笙斜他一眼,道:“要么堂堂正正以供產黨人的身份走出去,要么你们就来枪毙我!苟有幸,葬于昭君墓侧。”语毕,不管不顾地往傅宜生肩上一栽,大有要昏睡过去的架势。

      傅宜生多少有点好笑,问:“你这样睡过去,就不怕我偷偷毙了你?”他是听着王运笙逐渐悠长的呼吸声轻轻地飘进耳朵,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还是你已将我当作可信任的朋友?”

      王运笙上下眼皮打架,这会子声音已经低了,也不知是在说梦话,还是在应答:“我只喝朋友的酒,从不喝敌人的酒……死便死吧,醉后何妨死便埋……”声音便没入流沙一样闷进傅宜生肩膀里,一点儿都没有了。

      傅宜生被他的无畏和慨然感染,心底好像有一块地方叫触动了,不知是对已经睡着的王运笙说,还是对自己说,是笃定的,承诺似的口吻:“我不会要你死的,也不会让你死的,不管是阎老西还是蒋志清下令。”傅宜生觉得是置身草原,他在抱着皮毛顺滑、吐息温热、迷路进牧人毡房的麂子,麂子的眼睛灵灵地望着他,又有些狡黠地向他露出了尖牙。
      傅宜生才觉得自己好像是醉了,于是压低了声音喊警卫副官,是不想吵醒王运笙。段清文在他身边工作几十年,非常有眼力劲儿地此刻才出现。傅宜生问:“小段啊,昭君墓旁买块坟地多少钱?”段清文更加不解其意,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地答道:“二十大洋。”傅宜生说:“你就从我薪水里取二十大洋,给黄齐生老先生,告诉他我买他外甥一条命。”傅宜生又补充说:“你告诉他,我不是要他外甥给我卖命,请他放心,运笙是我要保的,那块地用不上的,他可以放心地把运笙托付给我。”段清文一面诺诺地应了,一面脑子里已经浮现军统上门的情形,不过好在绥远天高皇帝远,蒋志清的人敢管的有限,阎也不太敢动羽翼渐丰的傅将军,索性心一横,便领命照做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