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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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回府
十九岁前，陆萱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嘉兴，第二远的地方便是桐乡县。
而现在，她和王嬷嬷已经坐着白马香车，几经辗转，来到了上京城外。
从桐乡县到嘉兴府，一个人日夜兼程至多也不过三天脚程，但是她坐的这辆香车却是马不停蹄，晓行夜宿，足足走了十几天。
卫氏寒门新贵，如今在上京城中颇有些声名。进了上京城，她便不再是陆萱，而是马上要归家的卫府嫡女——卫筝。
马车里，身侧的嬷嬷精神气旺得出奇。饶是路上颠簸，她嘴里喋喋不休却也是说了一路。
“姑娘，原本你名中带个“宝”字，唤作宝筝。你嫌这字太过俗气，便私自在族谱上更了姓名。你父亲，如今在朝中任从三品太仆寺卿。”
“你从前的母亲姜氏，与老爷患难于微时。那时卫家一贫如洗，你母亲陪着老爷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可自打她生下你，身子便一直不好。那年你才七岁，她便早早地去了。贫贱夫妻百日恩，是故老爷要偏疼你三分。”
说到这里，她哽咽的声音渐渐沉下去。
“过了三年，卫府再迎新妇进门，娶的是考功员外郎窦家的三小姐，说是为妾。窦氏带着两个女儿匆匆嫁入卫府，那时老爷不过是太仆寺一个小小主簿。也不知是谁高攀，更不知她看上了老爷哪一点。”
她话语声中带着几分讥讽，方才还泛起泪光的眼中现在满是愤恨：“你本该唤她卫窦氏一声母亲。但这个毒妇，她容不下你。”
“她面上对你客客气气，府中婆子、丫鬟、下人却是惯会看人脸色的。”她咬牙切齿，越说越激动：“你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比不上她那两个女儿。老爷接连升迁，又顾不上姑娘。姑娘好脾气，任由他们作贱，少不得要忍气吞声。”
“不过一年时间，她便怀上了老爷的孩子，姑娘日子愈发难过。”她一副恶人罪有应得的模样，冷哼一声：“然而这喜没有过多久，她就流产了。她口口声声说是你推她！她不想再见你！”
“老爷为了补偿她，将她扶正，让她执掌中馈，府中再无你立足之地。”她迟滞的语气悲凉又无奈：“老爷忍痛将你送回了原来的母家，这一走便是数载春秋。”
嬷嬷一声长叹，满是唏嘘：“若非近来她又为府中添了个男丁，老爷喜上眉梢，老太太执意要老爷接回你，恐怕这卫府上上下下，早已忘了你才是这卫府的嫡女。”
她说着，朝软垫上闭目养神的女子招招手：“姑娘？”
卫筝打了个哈欠，没睁眼，语气也是淡淡的：“嬷嬷且说着，阿筝在听。”
王嬷嬷顿了顿，才又出言提醒道：“老奴心中实在不平。那卫窦氏不好相与，姑娘你此番回府，定要小心行事，莫要着了她的道。”
末了，她又想起来什么，话还未出口，身子却直往马车一侧歪过去，险些就要碰到车壁——卫筝一把拽住她手，教她稳稳拉回榻上。
耳边马声嘶鸣，阿福急急长吁一声。
卫筝睡意全无，心下便生出一丝警觉，飞快望了身旁老妇一眼。王嬷嬷立即会意，掀起车帘，朝外探出半个头。
只见街道尽头有辆马车疾驰，驶向浓浓夜色，卷起的劲风将路边暗沉灯笼打得翻飞不已。昏黄摇曳，仿佛跳动的鬼火，为四下寂寥更添几分诡谲。
她眉头微蹙，带着几分不悦，嗔了驾车的阿福一句：“怎么回事？”
阿福正是卫府派来接卫筝回府的车夫。他忙回道：“嬷嬷，咱在路上好好走着，方才那辆马车非得从街口冲出来抢咱的道！险些撞上！”他回答地声音有些发颤，显然也是被唬了一跳。
王嬷嬷不安地收回目光，回眼看向端坐在褥子上的卫筝，见她摇了摇头，遂低声催促道：“小心些，莫要再出岔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利回到卫府才是最要紧的。
卫筝这般想着，眸光对上幽微烛火。她问：“嬷嬷，还有多久？”
“快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王嬷嬷低声喃喃道：明日一早。”
话音刚落，她便阖上眼。连日奔波劳顿，经方才那么一吓，又是说了一路话，疲惫与倦怠慢慢浮上眉梢，这个老妇人终于仰头靠着身后软枕，昏昏睡下。
又是过了半晌，卫筝伸手轻轻一拂，熄灭摇曳烛火。车内顿时一片昏暗，唯有帘外透进一缕熹微晨光。
天快要亮了。
……
一道护城河，将上京城划成东街和西街。东街游人如织，繁灯如昼。时人多爱附庸风雅，因此在东街随处可见戏馆诗社、商铺茶楼。
而西街，隔绝了东街的笙歌与热闹，一眼望到头全是年久失修的破胡同、旧巷弄，甚至还有尚未来得及铲平的断壁残垣。
逼仄的胡同狭窄得可怜。日光常年照不到的地方，有许多臭虫，也有许多苔藓。岁月在斑驳陆离的壁上留下裂纹，这里汇聚了从四海八方来上京讨生活、做生意的平人。在上京这般寸土寸金的地盘，莫说是东街最狭小的一方铺面，就连西街的一隅破落宅院，他们都买不起，甚至每隔一段时日还要给东家交租金。
平人一辈子都在夹缝里生存。
不过，在西街上住的也不全是平人。
至少同样是平人出身，偏偏有一处院落格外静谧宽敞，非比寻常，那便是卫府。
卫府不在东街，在西街。是因为卫老爷早些年过惯了白手起家的苦日子，不愿放弃自己和发妻置下来的一方基业。随着官越做越大，自家的宅院也是越来越开阔，光是角门就开了好几个。
越是家大业大，越要装点门面。斗拱飞檐下的黑漆牌匾上，卫府两个大字笔走龙蛇，孔武有力，在日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一看就是新刷了漆的。
不远处，一辆马车穿过落月桥边，车轮碾过坚实平整的路面。即便早就猜到这辆马车将会驶向何方，驻足于何人家门前，但这动静还是着实让人好奇。
“会不会是谁家的左邻右舍突然发迹了？”有人低声猜测。
有人默默附和：“嗯，有这个可能。”
毕竟，卫老爷珠玉在前，发迹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人家鞍前马后，就是做个仆从沾点光也比一辈子都是个贱民强。
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巷子里的平人们还是纷纷探出头来看。
但见驾在马车上的小厮戴个毡帽，将半张麻子脸都遮在阴影里，只露出几缕不羁的胡须，连着赶路，到底是沧桑了些许。他外面套着的褂子是半旧的，里头是穿了好多天都不舍得换、又或者说就这么一件还漏风的小袄。可不就是阿福吗？
他一眼望见矗立在路边的两座镇兽，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便长吁一声，急急勒马。还不忘缩着身子回头冲马车里的人告知一声：“姑娘，咱们到了。”
他麻溜地下马，却见旁边已经停了一辆马车，比他身后的这乘瞧上去更奢华、更气派。
他挠了挠不存在的鬓发，奇道：“咦，信里没说府上要来贵客啊？”
正思忖间，老嬷嬷扶着卫筝下了马车。
一连十几日舟车劳顿，她看上去又清瘦了许多。发髻是身边的嬷嬷给她梳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丝不差，就是穿得太素了。
一袭淡青色长裙，外罩着月白色褙子，浑身上下无半点珠翠点缀，显得格外清冷。
陆萱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
她心中早已将嬷嬷说过的话暗暗记下。
嬷嬷虽未与她详谈卫筝母家，但既然姜氏与卫鹏结于微时，那姜家，必然不会是大富大贵之家。
一个总是习惯于忍气吞声的孤女，在自家府邸都孤立无援，回了娘家，难道就能有一席之地吗？
她就是要一身素服，扮成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回府。她要让卫府的人都知道，卫筝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凄惨。只有这样，风言风语传到卫鹏耳中，才能让他想起他那早逝的发妻卫姜氏，从而心生几分愧疚与怜悯。
仅仅是这几分愧疚与怜悯，便足以让她在府中站稳脚跟。
卫筝下了马车敛回思绪，身侧老妇唤来阿福：“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朝里头叫人！”
阿福正对着马车发怔，一提醒这才匆匆过神，合该都把人给叫出来，迎姑娘回府才是。他连忙点头，转身绕过镇兽就要去招呼朱漆大门前那两个面生的看门兄弟。
远远地望着阿福蜷缩的腰身，卫筝又稍稍打量了一下身旁老妇。
这个曾经在孟云私宅里处处讲究体面的老嬷嬷，方才特意在下车前取下了攒在鬓上的素簪，就连耳垂上的银耳环也一并收在了软枕下面。褙子依旧是那个褙子，马面裙依旧是那个马面裙。只是人一旦没了银饰装点，便又透出些岁暮老态来。
卫筝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两个看门的原本正仰头望天，见阿福剃头挑子一头热地迎上来，眼珠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冷冷地瞥了一眼，语气不善：“干什么的？”
“哎呦，”阿福虽见眼前人生得五大三粗，却还是壮着胆子挺直了身板，边说边回头觑向等在石阶下的女子与老妇，洋洋得意地舔着脸叫嚣：“三小姐回来了，还不赶紧开门撒！”
窦氏的两个女儿都比卫筝要大，是以自窦氏进门，卫筝便在府中排行老三。
一人得了这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目光轻蔑地掠过女子与老妇，随即又翻了个白眼，仰头望天，一动不动，仿佛聋了一般。
另一人则粗着嗓子，恶语相向：“哪里来的破落户，打秋风也不看看这是哪！”他指着阿福胸前，顺势推攘一把，直接推得阿福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还敢冒充三小姐！趁早滚一边去吧！”
王嬷嬷竖起耳朵听着，不由得捏紧手中帕，莫非是已经暴露了？
却见阿福暴跳如雷，甚是硬气：“大胆！再不赶紧给三小姐开门，迎三小姐进去！小姐千金贵体，若是受了风寒，你们可担当得起！”
他故意扯着嗓子喊，愣是让卫筝也听得清楚明白。然而那看门的压根不把他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人抬起脚，猛地朝阿福踢过去。可怜的阿福没料到这茬，头顶的毡帽比他先飞了出去。光秃秃的脑袋连带着整个人从石阶上滚落，他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阿福！”卫筝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阿福疼得龇牙咧嘴，眼泪直往下掉，哭丧着脸道：“三小姐，说好的叫奴才拉您回去，他们欺人太甚，死活不给开门！”
王嬷嬷见状也急了：“姑娘，如今连卫府的门都进不去，这可怎么办呢？”
卫筝抿了抿唇，冷冷看着那两个看门的。他们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摆明了不打算给府里传信。
“等。”
她攥紧手腕，没别的办法，便只能等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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