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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0.糟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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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龙文章看到的是两年前冷冷说着“中国军人再无无辜之人”的铁血师座,彼此距离仿佛又隔上一条冷雾弥漫的滔滔怒江,但是眼前的虞啸卿不再是被战争逼红眼的焦躁大少,是一个正努力重建自己秩序的清醒军人。
经过这几番折腾,夜已很深。虞啸卿却踱到书架边翻找着,完全没有就寝的意思。他拿了一个卷宗口袋走回书桌坐下,抬头看到仍杵在屋中央沉吟的龙文章,不禁哼道,“不去看看你的糟糠兄弟?”
“那事不急,嗯……”龙文章笑笑,有点吞吐。
“我们接着办事儿?”虞啸卿从档案袋里抽出资料,斜了他一眼,轻哼。
“咳哈!”龙文章苦笑着蹭到桌子边,趴在桌子上看着虞啸卿蹙起的眉峰,吃吃道,“师座,这个楚队长——你的同学,是什么来头?他干啥这么呛着你——同窗时你抢他饭票,泡他女人了?”
虞啸卿从他手肘下拉出资料,淡淡道,“黄埔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哦……”
“现在他是重庆眼线最广,名声最狠的宪兵队长,人称‘黑煞’。——不用担心,他不难对付,只是个表里如一的酷吏而已。”
“哦!”龙文章听出一些弦外之音,看着虞啸卿摊在桌子上的纸,用四川话笑道,“这是啥子——重庆妹儿写给师座的情书?”
“唐副师为我找来的调查团成员的情报。”虞啸卿的轻描淡写让龙文章吸了一口气。
虞啸卿抬眼正正凝住他,背书般慢慢道,“调查团团长何云麾,海防部部长,军事厅副厅长,特种部队军官学校高级顾问。早年参加辛亥革命,追随中山先生,黄埔军校的筹建元老之一,曾领军北伐。后来到湖南任职,曾经和我父亲共事。”
“哦!”龙文章抽了抽。
“他是我的老师和曾经的上司。”虞啸卿顿了顿,带着点诡异的滑稽瞧着他的眼睛,“十年前,我告发他贪污,让他回乡坐了三年冷板凳。”
这下龙文章连抽都无力,无言看着那透出几分寒气,棱角分明的肃穆脸孔。
“调查团副团长陈秀钦,军法执行总监部秘书处主任。你见过的,两年前审理你的案子和给川军团授旗的那位。另一个协助调查监理赵勋——赵专员,给你们授勋的特使,现在还躺在美军野战医院,鬼子突袭时摔成轻微脑震荡的大叔。”
龙文章呆怔听着虞啸卿几乎带着喜剧效果的解说词,他突然跳起来,把桌上资料全部扒拉进卷宗口袋,塞到自己军装怀里,笑道,“嗯,师座,你也别临阵磨枪了,这些东西放你这儿不安全,你这屋子四面透光的啥也藏不住,别浪费了唐副师的一番好心,我回去帮你研究研究,制定一套作战方案……你换了湿衣服早点睡吧!”他不等虞啸卿回神,便凑过头在虞啸卿唇上吧唧一口,一溜儿跑出门去了。
门框轻扣上,虞啸卿又瞪了半天空气,垂下眸子,看着古旧的红木书桌,眼底笼上冷冷郁色。
龙文章来到吵闹的川军团大院时,临时的审讯房间已经围满各级兵油子官兵。
一个医疗兵正在帮不辣清洗外伤,不辣自顾自哼哼唧唧,“么子大人哟,敲人黑棒棒的大人嗦!外地狗咬了地头龙,绿豆眼没认出王八货……”
李冰已经向孟烦了大概讲了事件经过,正在催促孟烦了按程序审讯。
“啊,团长!”站在门边望着乱糟糟现场整理思绪的阿译迎进了救星般出现的龙文章。
“爷,您来得正好,咱师座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说审理兼判决,还是说诌一份报告了事?”孟烦了笑道,“其实根本不用审了,就一个斩立决的死罪。”
“烦啦,你——”不辣挥着手着急地叫唤一声,瞥到龙文章阴沉的脸色便连忙讷讷转开了眼睛,那眼神中除了所有老粗对长官权威的一分敬畏,还多了一分疏离。
“帮他这死罪找一个不用死的由头。”龙文章坐下来,戳在旁边的李冰没吭声。
“哦,好吧,那边的林团长,你的公文格式写得最标准,麻烦当一下记录文书。”孟烦了挥手叫阿译,拖了张板凳让不辣坐到屋中央。他坐到方桌旁的龙文章身边,向李冰伸了伸手,李冰摇头,“我站着。”
临时法庭很快搭好,孟烦了派头十足地拍了拍桌子,“大胆不辣!你可知罪?”
不辣翻他一眼,“我叫邓宝。”
“勿争小节!”孟烦了白他一眼,“中日交战正酣,你竟敢私藏日军丘八,是何居心?”
“么子居心,我碰上他时就路边一破烂货,我看他和我一样炸烂了腿,我身上正好还有洋佬医生开的几颗药,就把他扛到旁边的破屋里了。他脸上又莫得写字,我哪个晓得他是小鬼子……”不辣似乎终于想起三十分钟前那条灰飞烟灭的人命,脸孔漫上一抹黯灰。
“嗯,他不晓得那鬼子是日本人——林团座请记下来。”孟烦了已经是一副结案陈词的架势,“所以你救他只是出于纯粹的人道主义精神?辣,嗯,邓宝?”
“不是……”不辣垂下头,没有顺着他的杆子往下爬,“那娃醒了之后说鬼话,我就晓得他是小东洋了。”
“咳,那你不杀了他或者上报?”孟烦了垮下脸。
“我讨不到媳妇儿了,烦啦,”不辣突然抬头看住了他,“我长得丑,家里又穷,我娘从小就担心我讨不上媳妇儿,现在我只剩一条腿,就更莫得女人肯跟我了……”
他的跑题让孟烦了没好气瞪他,“您脑袋长虫子啦?——养个小东洋当你媳妇?”
“我家里头莫得人了,死光了。那个烂腿小东洋也蹦不回他老家了,我和他说好了,他愿意跟我回家去,他会唱他们东洋莲花落,好听的呢……”不辣垂头看着凝着血和泥的手指,“我莫给他说,我就把他当条狗哩,牙齿掉光了的,咬不了人的丧家狗……那娃狗命贱得很,好养活,比我年轻,可以给我送终……烦啦我给你说,我不怕恶鬼,可就怕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老死。”
乱哄哄的屋子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显然每个老兵油子都被勾起了乡愁。
审讯难以为继,孟烦了看看阿译记录了一行的本子,拍了拍桌子,“行了,把人犯扶回房间去,这份报告我来写。”
“关到禁闭室去。”龙文章突然插口道。李冰斜了他一眼。
“爷,咱团没禁闭室。”孟烦了怔了一秒,讪笑。
“柴房。”龙文章沉着脸,毫无情面。几个老兵把不辣带出去了。孟烦了拿过阿译的本本,哼哼,“要不爷您在这上面随便写几条罪状把他弄死得了,干嘛还养着。”
“李营长,审完了。”龙文章向李冰伸伸手,李冰转身走出去。
屋子只剩下龙文章和孟烦了,龙文章靠在椅背,盯着码在墙边的几堆东西发呆,“什么玩意?”
孟烦了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着审讯报告,眼也不抬,“草鞋。”
“美国胶鞋硌脚?”
“嘿,美国鞋神气,可偏硬,又不合脚。这次收编的很多是国内战场的老兵油子,平日价闲着没事,就教蛋子们编草鞋。这玩意儿取材方便,据说穿上不臭脚不长疮,轻便灵活,跑起来像风一样快。”孟烦了抬头笑道,“不是逃跑,是冲锋哈——眼瞅这边的小鬼子快玩完了,每个人都正梦想穿上草鞋一路打回老家去……”
龙文章沉默几秒,伸手拿过孟烦了手里的本本,撕掉,“写份伤残退役报告,请柴房里那位爷摁手印。”孟烦了怔神间,龙文章已经勾住他的脖子拉近,凝着他眼睛一字字道,“想保住你的糟糠兄弟,先保住你的川军团。”
孟烦了也凝着他的脸,良久,喃喃叹了口气,“明白了,咱的老大罩不住咱了,是吧。”
2010-02-20/0:20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