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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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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泽王二次拒邀请的消息传到太子宴上,烂醉如泥的临邺王正揽着郁方奕,逢人便美言,别人是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方郎可是年方四八锦上添花。郁方奕听完这话脸都僵了,临邺王连忙在他身后狠拍一掌道:“我家方郎有点腼腆,还紧张着呢,各位莫要见怪。”
修行玄术之人向来是“皮相对不上骨相”,把大好年华之白驹勒住了似的,有几分永葆青春的意思,倒也不是长生不老,只是比寻常同龄之人瞧着要更年轻,因而郁方奕才走了面首这条路。他虽已三十好几,得亏自己气运顺畅,调理得好,也还能用这面庞撑撑场面。
一开始临邺王还真有些放不开,毕竟在太子——自己侄儿面前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事,她还是第一次干。从前在太太上皇那儿,皇太子的名号悬在临邺王头顶上,做事自然是十分猖狂与不羁,现今自己也要藏着掖着了,不过想来,越不自然越有猫腻,渐渐地喊假姓氏也愈发朗朗上口了。
“还好我装醉了,乱说话没人在乎的,你悠着点!”
太子与他的幺妹悯苍王正吟诗作对,其余王侯贵戚们也成群寻乐,还未到围坐畅谈之时,临邺王趁机把郁方奕引到庭院后假山处,劫后余生般抚着胸脯,压低嗓音道:“看到你挚友没?”
郁方奕先前止不住往太子那方向看,希望能看出些什么人来,现下来了园林外景也不曾见得。
“没有。”
“再等等吧,这里没什么人,我们在这好说——”临邺王整个人忽而抖擞了起来,声音直上云霄,“哎哟喂啊,方郎,你看今日春风和煦鸟语花香——美如画啊!”
她本在绞尽脑汁地帮郁方奕想办法,一听身后突然来了风吹草动,抬手把郁方奕往假山里一推,大张旗鼓地转着音调说些风花雪月的话。
郁方奕心下明了:“今夜看不见月亮,殿下,您喝醉了。”
“吓死本王了。”临邺王一听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连忙起身,把压着的郁方奕从假山里放出来,“这样,等会呢,我过去探探我侄儿的话,看看能不能帮你放出点消息,你就在旁边倒茶倒酒,什么话也别说。”
二人出了假山,临邺王忽然道:“等等。”郁方奕立即作出防备姿态,转身与她背对,剑在入殿前被收,退而求其次,抬手掐诀。气象涌动,一只小猫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跑了。
临邺王几乎要瘫了,半蹲在地上弱弱道:“吓死本王了……直卿啊,你我也算半个刎颈之交了。”
郁方奕一直没说话,等与众人围坐在庭院中,庭外景致在纱帘被揭开的那刻姗姗来迟,临邺王说得不错,的确有春风和煦,也不缺鸟语花香,白墙红瓦锁不住春色。自己身着锦衣华服,上好的绸缎总让他觉得身上滑溜溜的,只是发髻在方才假山的乌龙中弄乱了几分。在临邺王与太子的姑侄寒暄中,郁方奕随意往发后一摸,手便僵在半空,心猛地坠入井底似的。
他的蛇头金簪不见了。
“近来身体可好些了?”临邺王不经意问。
“劳烦姑姑挂念,知豫前两日还同皇兄与妹妹们打马球,虽拔不了头筹,但也未垫底。这可多亏了明御医,我看此后太医令的职,由他担任甚是不错。”
临邺王笑了:“看你春光满面的,姑姑也就放心了。”
金枝玉叶们仍然絮叨着,时不时谈吐些个绣文锦章。郁方奕的心思早不在宴上了,听太子的意思,明穗华定然是有职在身,突发来不了宴席,信件寄出也要些时日,其间出了变动也说不定。
郁方奕深觉得不该如此鲁莽了,便又念叨着去寻发簪,那是自己病入膏肓之时,明穗华胡乱塞给他向上神发誓用的,本是个双头蛇簪,二蛇缠绕在一起,真金不怕火炼,若将二蛇分离,卸下来作单独的两支便成了螺纹金脚型,他们便一人一簪地戴着,寒来暑往,数十载如此。
郁方奕适当的咳嗽几声,几乎要咳出血似的,太子也吓了一跳,手中茶碗瓷碟叮叮地震了震,临邺王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凑过来:“方郎,可又是哪里不适?”
“殿下,臣无碍。”郁方奕嘴上这么说,面色已是一片惨白,“只是臣愚笨,弄丢祖传发簪,臣不知作何才好,一时乱了方寸,引得旧病复发……”
“好姑姑,侄儿说句不该说的,劝您多少次了,不要总折磨身子弱的美人。”太子低声说,紧接着抬高声调道,“来人,宣明御医来。”
哐当一声,盛瓜果的瓷盘翻了,染料似的泼了一地。临邺王在众人看不见的背后狠掐了郁方奕一把,上前作搀扶样又猛推了一记,整个场面一阵混乱。郁方奕痛得龇牙咧嘴,半瘫在地上,他浑身都飘飘然了起来,忙用手半遮着脸,嘴里直道臣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了礼数,该死,该死。
只单单一个姓氏,郁方奕是又惊又喜又怕,先前矫揉造作出来的咳嗽竟然化了几分真,心肺里有东西在狠命搅,搅到他难以忍受地按住心口为止。而又是这时,因郁方奕瘫倒在地上,天乙贵人的命格竟意外撞破了一处极小的磁场,他察觉到“气”的涌动,全然汇聚到同一个方向——
西北,乾。
庭门外藕荷未绽,雨露微点,日光普照,时至正午。宴上一空座酒樽受人抚袖意外倾倒,浸湿了大片墨卷,堆叠的墨卷滚下案桌,徐徐展开至庭门前,碰到郁方奕身上便停了,惹得众人一众欢笑,因而有风的鼓动,酒水即刻便干透,墨卷并无大碍。
临邺王也笑呵呵道:“方郎啊,这墨卷也在安慰你呢。”
墨卷属火,酒属水,春风归巽,属木。
火可燃木,水欲灭火,风又止水,风亦助火,火由此扶摇直上,从上都的西北方横冲直撞,一路畅通无阻——除非有人螳臂当车,以身作则。
“殿下。”一个下人走来,毕恭毕敬行礼道,“臣等寻不到明御医,只有王太医在。”
临邺王把掐着郁方奕的手松开了,缓缓捋了捋自己的缎带,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王太医给郁方奕把了脉,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风寒。宴席半场,临邺王说带方郎去散散心,提前离了园林。
郁方奕在假山里拾到了蛇头金簪,在回府路上对临邺王千恩万谢。
“可惜没帮你把明御医找出来。”临邺王轻轻拍了拍郁方奕的手,笑着说,“至少簪子找回来了。”
郁方奕细细摩挲着蛇头金簪,刚要戴上,却又悬在半空,拿了下来,将吐出信子的蛇头转向正面,蛇睛是红玛瑙,透亮清澈,只是——
它的螺型金脚本该是随日转,这会儿怎么就变成了随月而转的呢?
一日一月,一阳一阴,可合二为一,由此生万物。郁方奕静静凝视着这支带有手掌余温的簪子,笑出了声,头靠在马车窗前,阖上双眼。
想来失了踪影的明御医,此刻也有了去处。
郁方奕是故意把发簪落在假山后的。他以为,是他太了解明穗华了。
其实不然,自始至终,都是明穗华太过了解了他。
“你走吧!我送你到城门!”
风刮起郁方奕的锦绣玉衣,临行前,他突然道:“殿下,郁某还有一问。”
临邺王上马车的脚步一顿,“你说便是。”
郁方奕笑了,他以为临邺王不会回答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一边往城门外走去一边高声道:“为何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帮我?”
他行了三四步,听见临邺王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说几句你不爱听的。我是一介寻常人,没有本事,投胎投得好,做了王侯罢了。你是天纵奇才,十全十美到神仙转世一样,你做什么,我都会觉得事出有因,继而谅解你啊,宽恕你啊。
可我错了,你不是天纵奇才,你会伪装,会给人使绊子,会用天资干坏事儿——你看看我头上这疤,你小子干的——会因为身边人稳定不下心神着急得要命,会因为一支我随随便便就能造出百来个的簪子,在整座园林里找了一个时辰。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想。”
郁方奕回头,眨了眨眼:“衣服送我了?”
临邺王哈哈大笑,跨上马车,大手一挥:“本王赏你的!”
马车乍惊般驶过,车轮滚滚的声音渐行渐远。
想来乔芊蔚今日便能从万泽郡回师门了。
今日。
——“今日是承观四年,癸丑正月廿五,惊蛰好时节。”
今日是承观四年,癸丑二月初六。
郁方奕的脚步顿住了。
万泽郡。
——“目前貌似只收到一个人的推托信。”
——“谁?”
——“大名鼎鼎的万泽王。”
西北方。
——“方郎啊,这墨卷也在安慰你呢。”
——火可燃木,水欲灭火,风又止水,风亦助火,火由此扶摇直上。
师门。
——除非有人螳臂当车、以身作则。
郁方奕狂奔回安神居,来不及关上被撞开的大门,推开书架,三两下撬开卧房角落被遮挡上的门,郁方奕擦亮一柄蜡烛,眯起眼睛,小心翼翼走进去,关上暗门。
曾经有人在师门问起,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天纵奇才。
是天资过人,记忆出群?三百六十行,无论学了哪行都比旁人出色,在每回科考放榜后,几家欢喜几家愁,总有这样一些人,红袍加身,纵马长街。
是福禄倍至,财运亨通?锦鲤成精似的,好运似乎都被生吞活剥了,生来一点事儿不做,功德簿却厚得要命的一群人,鸿运当头,坐享其成。
烛台置案桌,郁方奕站定正前方,阖上双眼。再睁眼时,他周围便涌现出一些形同祥云锦烟之物,似春蚕丝缕,似烟尘缭绕,荟聚八方,轮转万年,各行其道。
这便是他在太子宴上看见的。
世间之根——“气”。
天有天气,地有地气。
天气异常,便是天灾,地气异常,便是地祸。
气,决定了万物之生死兴衰。正所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子母间有气相连,纵使相隔万里,不论天涯海角,皆藕断丝连,故可彼此呼应。
同门要算才能推演出的气运磁场,郁方奕天生就看得见。一卷舆图在黑檀木桌上铺开,山川,道路,城镇,包罗万象,和其它舆图不同之处在于,此图中心锈入横纵十九道,恰与东南西北上都等城构成一星盘,三百六十一点,中央天元上都,四角星位四都。
郁方奕取出几枚棋子,右手白,左手黑,在感受着气场运动的同时行棋。回忆当时宴上情形,乾位为气涌动紊乱之处。上都的西北方自然是北都,若继续细分——
万泽郡,尚安陵。
悔棋,挪开棋子,摆放棋子。
悔棋,挪开棋子,摆放棋子。
循环往复数次,毋庸置疑,堂堂正正,气运异常之处就是此地。
郁方奕的呼吸一下子就抖了。
你说,她若是贪玩了些,晚回来两三日?若是好奇周遭景致,走了不同的城门,从扶摇山另一坡绕上来?
屋外传来巨响,奔出去看时,竟是风给未关的木门拍了响亮的一掌。屋内书页四处翻飞,断裂的书册此刻也散了架,跌下案板来,被风卷得比人高。
郁方奕出了屋,抬手轻抚风的气流,“气”在触碰到他身体的那刻渐渐放慢,缓缓从他指缝流过。
是西北风。
他提了剑就往师门外走,忽而听见背后幽幽飘来一声:“师弟穿这么漂亮,去干什么?”
郁方奕懒得跟许风惟废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想许风惟一个闪身来到他面前,倒握一把未出鞘的剑,剑柄抵着郁方奕的胸口,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派,笑吟吟道:“怎么?什么事让奇才大人这么着急?——哦,莫不是你那好徒儿被万泽王刁难了?”
郁方奕皱起眉头,盯着许风惟那张变化不大的脸看,忽而记起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女的仇小女报,老子的仇老子报,小女还有仇未报,老子顺路替她报。
想罢,便反手握住许风惟竖长的道冠,只听那剑“啪嗒”一掉,郁方奕手上使了劲,拼了命将道冠往上拔。
“你嵌得挺紧啊。”郁方奕坏心眼道,手上却并未再有动作。
小臂登时被掐住,手底下那人拼命喊叫:“郁方奕!你疯了?给我松开!”
郁方奕“嘁”了一声,任凭那人面红耳赤探着指头骂礼数尊严登徒子云云,继续上路。
“好啊!近几日天气地气撞煞,诸事不顺,犯者夺纪,不宜出门,你要遭报应!”
郁方奕行在路上,夜色挟着露气裹在他周身。眼见得要出山下扶摇镇,心坎便突突地跳,城中没有宵禁,然等到了亥时五刻,城郭外大多数人们都睡下了,预备明早的春耕。郁方奕形影相吊地走着,忽而冒出一个行商背着木箱步履匆匆,连忙拦住她问:“这位仁姊,现下景临城内还进得去么?”
行商“啊呀”一声,抹把汗道:“公子,你还是莫要去了,我去时看见麦田全烧秃了,人影都没得,我赶着去报官呢,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说罢便往镇不远处唯一亮灯的亭里奔。
西北风刮得正猛,吹到身上是刺骨的冷,郁方奕还未来得及换下那身华服,他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渐渐地,他一面飞奔着,一面怕心悸误了事态,止不住想些陈年旧事。
——那时他砍价到三百文的簪子竟没买成,后来便忙忘了,闲暇记起时又念叨着买个更好的,他自己从未买过贵于三十文的簪钗
——以及那画技拙劣的生辰礼物,“预祝师父二月廿二生辰快乐”之类,恰是赶了巧,偶然偷看到了,料不曾想他就再也没见到这幅画被乔芊蔚拿出来了,最后也没收到。
——她怕么?一定是怕,怕这个不冷不热的人见了又生气。风把她在安神居外某个角落的笑声吹来:“我听说人攒的功德够了,就能成仙,我以后要把师父供成神仙呢。”
一个念头在脑海挥之不去,他就拽紧自己的衣襟,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乔芊蔚是天煞孤星。
她过得可怜,有名无分,长大后只怕郁方奕拿她当愧对师太后被迫担起的重责。而一切似乎都要如郁方奕所愿了,她似乎要死在这里了。被烧死、炸死,窒息而亡、受了诅咒,或是被阁楼里那个道士杀死。剑碰剑,划破寒光,铮的一声,剑身映出对方不忍的眸子,只听她道:“你不信我。”
“我信你又有何用?!”乔芊蔚余光瞥至梁上慢慢化为灰烬的血字黄符,符纸散发着利刃般的金光,“你告诉我那是什么?”
“母符。”
“怎么破?”
“母符一出,无路可破,等它自焚。”
“后果?”
“引爆所有子符。”
剑又逼近三分,已成横竖对峙,几乎要碰到道士的鼻尖。
“你,你——”
眼见后方木架就要坍塌,道士的臂膀忽然向后一弯,剑蓦地滑了出去,乔芊蔚顿时失了重心,持剑不稳,而她握住乔芊蔚的手腕,向旁边一扑。
嘭的一声,殷红的被灼烧的木架轰然倒塌,火星子朝空中四射。
乔芊蔚愣了神,道士俯在她身上,青丝垂落,浑身打战,她的衣袖破烂不堪,裸露出的皮肤被灼得猩红。
“你看好了——”
道士直起腰,腿仍半跪在乔芊蔚身上,有意阻止她起来似的。只见道士伸出两指,对准那残余半张的母符,在母符猛地耸动两下后骤然迸发出一道气波,将道士五个指头震出了鲜血,正汩汩地从指甲中涌出。
“如何?”
“道长,道长,收手吧。”乔芊蔚带着哭腔说,“我错了,我们逃吧!”
道士缓缓站起,捡起长剑,合上剑鞘,道:“进入母符结界,八字不合者,一旦离开结界范围,身体便会无火自燃,直至灰飞烟灭。”
乔芊蔚躺在地上,一言不发。先前被她救出的商人们,在火焰中爆发着此起彼伏的尖叫,似炭般黑的烧焦的新麦中横七竖八了几十具愈燃愈烈的尸体,而那自己爬出来的楚夫人,此刻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乔芊蔚突然痛苦地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
“我不想死……”
“走之前听我说两个消息吧。”道士极其淡漠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满身尘灰的乔芊蔚翻了身,坐起来,抹了把眼泪道:“坏消息吧。”
“以你的运气熟练度,呼风唤雨,尚且做不到。所以,那场本该轮回的因果,缺了个口子,你种下了因——那场火,想要再结出果——施法降雨,很完美的策略。可惜,那场雨不是你下的。”
“什么?”乔芊蔚目眦尽裂,竖起一根指头,狠狠指着自己,“不是、不是我?”
“可见,也不是我。”
道士盘腿与乔芊蔚对座,双手运起气,火舌摇晃着退了几尺,得以不把人熏得满面焦红。
“你坐好,跟着我运气做屏障,能把火屏退几寸就算几寸。”
见乔芊蔚依然在绝望的沼泽里沉沦,道士好像不经意道:“我记得,貌似还有个好消息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乔芊蔚。”
“表字?”
只有烈火焚烧的声音,灼热的空气熏得乔芊蔚完全看不清东西,她听到“表字”二字,脑子轰的一下,似乎整个天地都昏黑了,她颤颤巍巍弯折起双腿,端坐在道士面前,捏诀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气场也跟着反复晃动。
“对,对不起,道长,我,我第一次出远门,我昨日才收到我师父的信,我……”
道士轻咳着,收诀,伸出一只手:“晏展洵,表字齐风。”
“我是……”
乔芊蔚闭上眼,突然一个激灵。
“等等,等等,我……”
所见之处,一片昏黑。
那是五年前,乔芊蔚被师父领到西山头,走在峭壁间的栈道上,灰绿色的树植横七竖八爬满两侧,一条刃形山脊劈开了深涧和峡谷。落了雪的石阶通向一座小亭和道观。回望来时路,云雾缭绕,尽是大片斑驳的白,褚色天掩在上方,乔芊蔚看得出神。
师父告诉她,这儿是扶摇山上灵气最足的地脉——猫儿峰,再往上走,就是魁首试炼场。
双睛被布条蒙上,身子被转了个向,乔芊蔚听见师父对自己说:
就这样,走出猫儿峰。
高山上有些冷,乔芊蔚紧了紧衣襟,迈出半步,手试探地伸向周遭,摸到一块冰冷坚硬的石面,便大了胆子扶着石壁,用脚步丈清了阶面长宽后,飞快往下跑。
她忽而什么也摸不着了,霎时,风扬了起来,吹得面颊僵硬。向前迈了半步,脚底一滑,她听见雪被碾碎的声音。
完了。
滚下山阶的疼痛并没有袭来,郁方奕轻而易举把她往后一扯,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若是日后遇见危险,四方皆是阻碍,你该如何破这局?”
“我,扶着墙跑出去。”
师父的声音在风中抖动:“说得好,可这里没有墙,你又该怎么办?”
“那,我,我就摔下去。可以吗?”
“你再试试?”郁方奕抬手将她往前一推。
乔芊蔚向前趔趄了两步,下意识往后摆的左手被人抓住,郁方奕半蹲着,擎住她的左臂,手心盖在她小小的手背上。乔芊蔚能感受到,师父的手在向后移,直到五个指尖分别贴到她的指根处。
肆意的风刮来,如当今酒楼内的火舌般舔舐过肌肤。每一尺,每一寸,山峰间的灵气在流动,穿过覆上霜雪的松柏,淌到石阶上,汇聚在脚下。
蒙上双眼走下猫儿峰,和逃离被封印的火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道长,你说的那个好消息,是什么?”
晏展洵道:“我八字克冲,命里有劫,但不是血光之灾的劫,今日这火烧得再红,我们也不至死。”
乔芊蔚猛地站起身,忙不迭吸进了一大口浓烟,她咳嗽着往母符中心走,用剑气斩开一层盖过一层的火舌。
晏展洵愣了一下,也不问她要做什么,提起剑,随她一同劈裂妖火,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小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乔芊蔚掐了诀,对准那梁上母符。
闭眼,轻轻一扯。
母符粘在房梁上似的,纹丝不动,符纸泛起一阵金光,但并未波动气场,故也没有将她的指头震出血来。
方才,晏道长为了“洗尽冤屈”,一定是动用了不小的气力,惹得母符反噬,加倍奉还给她。乔芊蔚能感知到的气很弱,母符之气理应强大,她只当自己修行不够。不过,她要的就是这一点儿。
屏息凝神后,晏展洵本以为乔芊蔚摸出了门道,刚要开口问询,只听她一声惨叫,接连倒退数步,直接仰倒在地。
那母符的磁场受到如此轻微之气的搅动,宛若感知到乔芊蔚的目的一般,自行脱离磁场,释放所有子符。磁场坍塌,在妖火彻底不受控于气场的一瞬间,母符从房梁上脱落了。
砰!
眼前一片昏黑,似乎被气浪卷至墙上,脑中万般嗡鸣。
乔芊蔚恨自己才活了十五岁。
醒来时,乔芊蔚只觉得满嘴血腥味,四肢酸痛到打颤。几个身影在眼前游走。她一摸身上,湿冷冷的,全是带血的纱布。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还活着,挣扎着吐出几个字:“道长……”
一个响亮的巴掌劈在乔芊蔚脸上,她瞬间被扇清醒了,半边脸火辣辣的。
“走,走!”狱卒呵斥的声音狠狠拍打着乔芊蔚的脸,她被压送着往前走,却不知要去哪,好不容易睁开眼,发觉自己被压跪在乌压压的大堂中央,座上是一位衣冠正色的官员。左边是晏展洵道长,还有楚夫人与别的楚家人,正愤愤地瞪着眼。
心跳声快要淹没乔芊蔚的咽喉,不只是许久未用饭食、身上伤痛牵扯、还是内心对莫须有罪名的畏惧,她两眼发晕,若不是有人按着,恐怕就要直挺挺栽过去了。
只听玄术司掌事的音量忽然抬高:“公堂审案,双方就万泽郡尚安陵妖火自燃一事陈述,不得咆哮、不敬。”
“我兰阴楚氏楚承芳,亲眼见得此人从屋外将那二十四个商人放出,不过一刻钟他们便自燃至死!……”
后来她说的什么,乔芊蔚便再也听不进去了。她开始回忆自己的事——气波冲上来后,她是怎样得救的?反正肯定是被当作罪人抓走了。玄术司一向是管此类事件的,掌事年事已高,沉静地听取供词,待楚夫人开始哭泣她那三侄子是如何死去时,掌事便询问了一旁的当事人晏展洵,她说时不住地看看乔芊蔚,掌事的神色少解了些。乔芊蔚身上又在渗血,辛辣的灼烧贴紧她肌肤的每一寸,终是撑不住,晕了,醒来,在行刑房里,掌事的走进来,同那几个拿火烙与竹尖的狱卒说了些什么,他们放下刑具,乔芊蔚昏昏沉沉地被带出去,她听见他们说:
“尚安陵下了七天的大雨,终乎停了。”
潮湿的苦味在空气里弥漫,掌事忽然抬高了音量:“据楚承芳指认,在场涉纵火之人惟乔芊蔚一人,有纵妖火之疑,然经我等核实,无确切证据可证;另有一人晏展洵提供在场证词:乔芊蔚救商队数十人命有功,念其未经人事,还未及笄,恐会慌忙失分寸。妖火及自燃一事,我等日后联合浑天台彻查。所幸火势已止,除却外来商队外,万泽郡百姓无一人伤亡,只可怜新麦,朝廷赈灾粮钱已从上都运来。扶摇山青乌派乔氏芊蔚,你可有话要说?”
乔芊蔚凝望着地砖,什么也没说。她又昏昏沉沉地被放出来,眼见一位头戴龙珠金钗的女子在外边候着,身后站了高矮胖瘦四个赶马侍从、眉清目秀四个陪从侍女、虎胆雄心四个带刀侍卫,鎏金色的车辇在黄昏下闪闪发光。
她一见了乔芊蔚,定神端详了一瞬,便笑着迎上来。乔芊蔚虽不认得她,却也晓得这是个极尊贵的人物,见到便要跪,腿脚一软,向前栽去了。
侍女上前一步道:“殿下,她……”
“无事。”女子摆摆手,走上前扶起乔芊蔚,将她往马车上引,问道,“你竟还知道向本王行礼,难不成是你师父平时念叨些什么了?”
乔芊蔚心中一抖,缩着脖子摇头,那殿下竟摇摇摆摆地笑起来:“哎呀,直卿养出来的姑娘和他完全是两个性子啊!本宫还不知他有个这样大的徒儿了。”
乔芊蔚这才惊觉,眼前抚住她手的人似是及春长公主——封地临邺——名为荷荣的那个花花太岁。
那时候夕阳要沉落了,上山的路像血一样红,她浑身依旧痛着,将自己抱作一团,在山间可怖的寂寥里流泪。她觉得身边人气场太沉,沉得要将人活生生吞下去,直直拽下山牙子,摔个粉身碎骨才好,她心下不安,活在梦中一样。
及春长公主将乔芊蔚送到半山腰,给她拿了剑与罗盘,说:“孩子,你走慢些。”
乔芊蔚抹干了无由来的泪,远远见得青冥台中烛火一晃又一晃地映出来来往往的影子。她站在长门不远处,目瞪口呆。
郁方奕半跪在堂前,眼前一众长老、同门。青乌道八大首席弟子,无不神色复杂地盯着那跪地领罪之人——昨日的天纵奇才,方能名列并肩,现今却狼狈地被千夫所指。
元襄掌门执剑立于正中央,听一长老所述:
“我等在安神居弟子郁方奕寝房内,检索出禁地邪术二十四册,血字符箓百张有余,均为逆天换命乃至祸人三世之咒!另有同门谈及,此人恣意妄为,目无尊长,再三无视门规,涉尚安陵二十四商之死一事,加之其常年朝北暮南,无所事事,行踪莫测,恐有妖党之疑!还请掌门定夺!”
元襄深深望了一眼郁方奕,她那披雪枯枝似的发丝随她悲切的嗓音滚动:“直卿,你可有怨?”
郁方奕一拜:“弟子认罪。”
元襄呼出一口浊气,道:“贺兰氏长老瑾,关门弟子郁方奕,奸良莫辨,罔遵戒律,蔑弃门规,甚有异言邪术,煽惑愚民,干犯法纪,大为风俗人心之害,有愧师长在天之灵。据此,剥其衣冠,废其戒牒,令以逐出师门,永不得再返。门下徒女乔芊蔚,涉世未深,而卷邪案,于净心室抄写门规五遍,禁足安神居三月。”
郁方奕二拜:“弟子听令。”
“师父——!”乔芊蔚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守门弟子的阻拦,冲上前跪地作揖道,“掌门、长老,你们一定弄错了,我跟了师父近十年,从未见他做过一件恶事!”
“信口雌黄!无理包庇!”长老一拍案桌,“天下哪有恶事还需明晃晃在人面前做?”
乔芊蔚正要反驳,衣袂被人一拽,师父一张面色青白的脸微微抬起来,嘴唇竟毫无血色,他无力地松开手,用静如死灰的眸子凝望着乔芊蔚。
“不要说了。”他摇摇头,气若游丝。
“师父,你是被冤枉的,对吧?我也是,我也是,是殿下为我求情,是殿下送我回师门……”
乔芊蔚转而跪在郁方奕面前,此刻,她竟比师父还要高大些。
“我说你那日穿得花枝招展,以为是去做什么,”许风惟抱着胳膊幽幽道,“原来是去找了不知哪个殿下作面首!”
“有你什么事!”乔芊蔚喊道。
“是啊,有我什么事?若不是我徒弟在上都亲眼看到了,我又怎会说出来?”
“好了。”掌门沉声道,“静一静。”
乔芊蔚仍忍不住去望师父,他好像浑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说实在,她不知前因,不知后果,甚至不知自己怎样被救,为何恰有一场七日神雨浇灭了邪火,她再次偏过头去,竟觉得师父的眼神都干涸了。
“直卿,你抬起头来。”掌门轻声说,郁方奕就仰起脖子,她竟能从这双眸子里瞅见贺兰瑾的模样——那样坚定、决绝、不容反驳。
掌门长叹一声,阖上双眼,“也罢,也罢,只是伤透了阿瑾的心啊。”
郁方奕颤抖着呼吸,俯身作了第三拜:“弟子,告退。”
乔芊蔚彻底怔愣在原地,她看着郁方奕吃力地站起身,而后又行一礼,断然从身侧扯下一块刻有名姓的令牌,施了气力,狠命摔在大堂中央,跌得四分五裂。
直直越过跪地的乔芊蔚身侧时,他静静瞥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嘴唇翕动,那笑容在背过身时倏而消散。
他在说:“自由了。”
青冥台里融了死寂,远窗透光的竹帘留不住最后一抹红。乔芊蔚缓慢地站定,目送那伴她十年的岁月长舟,顺着斜阳一点点逝去。
下一瞬,她猛地拔剑刺向许风惟,锋芒毕露,长风割裂,一声惊呼中,郁方奕不可置信地回头,那剑在触及许风惟额间时向后滑落。众人欲要擒拿,乔芊蔚自顾自后退,在决绝之中高声道:
“乔芊蔚奸良莫辨,罔遵戒律,蔑弃门规,罔顾人伦,拔剑向师长,大为风俗人心之害!晚辈深知有罪,不用掌门令以逐出师门,我自会离去,永不得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