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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忆江南 ...

  •   时辰细烹阴阳,荡尽了平生事。醒世钟久违地响彻十二声,一声声,一声声,送别那个离去的弟子。

      郁方奕每晚都做梦,头一周的反应很严重,那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水。他常常夜里咳嗽着惊醒,去摸放在床头的茶盏,冷水顺着喉管灌进肠胃,五脏六腑似乎都融尽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又一轮的疼痛,浑身血管由内而外被贯穿了银针般,永无止境蚕食着他的神智。

      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活像个婴孩。郁方奕恍然如梦,忽而拿起桌旁的蛇头金簪,对准了脖颈,欲刺未刺,最后贴在脸上——竟是痛得完全拿不稳了。

      嘴里莫名念着:

      逾年,逾年。

      摸上那簪子,郁方奕又记起,当时他将簪子丢在假山里,明穗华是如何发现的?他又是如何去拾起的?去更换的?

      他双腿尽废了,弯腰也吃力,怎样进得去那假山?摔下来,爬过去——太失礼了,他不会的;拄着拐,扶着山——若是这样,那倒还好,可见他并没有完全残废!是好事,好事,郁方奕借此慰藉。

      郁方奕会痛苦到忘记自己为何这般,他反常地流下两行空泪,吐出一口浊血,在椅上怔怔地坐很久,才恍恍记起——缘来,是自己舍了命格里半根水行,去镇压这场邪火。

      相比之下,尚安陵仅仅只是下了七天的雨,还有另一场雨,要在郁方奕的身子里下足一辈子才好。又有什么要紧的?他还吐着血,就有一群人冲过来,踹开他的房门,连翻带砸,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盯着被翻出来的禁书符箓笑,同门权当他是练邪术遭了反噬。

      这一天提早到来了,正合郁方奕的心意。

      下了山,郁方奕一路没说话,终于憋足了一口气,对跟在身后鬼鬼祟祟的乔芊蔚说:

      “你别跟了。”

      他又说:“我不是你师父了。”

      乔芊蔚满不在乎道:“知道了,我也不是你徒儿了,我们两清。”

      郁方奕难得露出一瞬错愕的表情。

      “现在我们去结义,我认你做大哥。”

      郁方奕笑了一声,说:“你真有种。”继续下着台阶,半刻不到,身后脚步声忽而停了,他慢慢别过头道,“怎么不跟了?”

      乔芊蔚依然站在原地。

      “你走吧!”郁方奕说。

      乔芊蔚突然开口道:“云游四海八荒,汇集天地灵气,探其因果,编撰成册,流芳百世。”

      半晌,郁方奕冷哼一声:“就是得把流芳换成流亡了。”

      行至山下镇口时,他提了提肩上的包囊和剑袋,“念在你我十年交情份上,来不来?”
      ……

      “郁方奕这登徒子坏得很,平时不下山,就是因为自己在屋里头琢磨害人的邪术。”

      “对。”

      “而且啊,人都一把年纪了,他还不知廉耻地去求长公主殿下纳他做面首!”

      “是啊,真不要脸。”

      “不过,既然长公主同意了,那就说明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听见过他的人说,那简直叫一个深目削颊,鹤骨松姿!”

      “这话我倒同意。”

      “如此一来啊,我算是知道明医师为什么不跟他来往了。”

      “放你的屁!”郁方奕把茶盏一摔,杯碟相撞,茶水飞溅,那三流说书的还不知怎回事,一望眼前人阴鸷双睛和那摇晃剑袋,吓跑了。

      “师父,不要胡来。”乔芊蔚对他使眼色,“这个好贵的。”

      郁方奕看了看乔芊蔚所指的柳叶儿琉璃金边瓷盏,几滴茶水还残留在杯沿。

      “哦,也就比我当年在安神居用的差一点。”

      乔芊蔚给沁仙春的闻掌柜付了钱,闻掌柜今个儿高兴,抹了零头少收两个子儿,还给二人包了袋好茶叶,说她甥子乡贡中了,马上要去大考呢。乔芊蔚一面道喜,一面抽出朱砂笔,写了张“金榜题名”符。

      “预祝赶考路上上签大大吉。”

      郁方奕已站在店外等她,斜着身体支在门边,两手展开舆图,算算还有二日路程便可到邬镇,继而祭拜白虎东宫上神。此番云游,四象上神是必不可不祭拜的。他另愁着晚上是住店还是露宿,为了能省点钱,特地没从东都正城门走,反而绕了个弯子。

      他刚收起舆图,心胸又痛了,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忙蹲下来点穴,好化开淤气。

      “小兄弟,我看你,水德有恙啊。”

      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打着哈欠凑过来,拐杖敲的当当响,衣衫打了七八种颜色的补子。郁方奕抚平心胸的手停了,抬眼看了眼来人。

      乞丐自顾自盘腿坐在郁方奕旁边,摸出一口袋瓜子捧在手里,刚捻起一个,挑眉向郁方奕,“你吃不?”

      “不了。”

      “你这手法不对,要点这儿——哎哟!”乞丐愤愤地收回黑黢黢的手,郁方奕看也不看她,“骨头都被你打断了,病根子不浅脾气也不浅——哎,对,人缺水了,脾气就是要爆点儿。”

      她叽里咕噜了一阵,掐起指头又说:“行,今儿给你算算啊!”

      郁方奕只在鼻子里淡淡笑了一声。

      “小兄弟,甲申井泉水命之人天干见庚,俊男美女啊!”说罢,她瞪着眼睛凑上来,“的确不错。值神白虎,虽不是黄道吉日,但凡事儿不白来,小兄弟此行莫不是去祭拜东宫上神?”

      郁方奕抿唇道:“嗯。”

      “哎——完事儿!今儿功德满了。走了,小兄弟,有缘江湖再会。”乞丐“哎哟哎哟”地直起脊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郁方奕忽然记起什么似的,一下子站起来,“不知兄台是哪路道友,我有一不情之请——”

      “要我给那小姑娘推算推算?”乞丐冷哼一声,“天机不可泄露!我碰着你是赶巧,看你贵人面相,平生见得不多,好奇给你看看,别得寸进尺啊。我隔两天才给人算一次,你想插队,没门儿!”

      “嚯,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倒好,揣着半敞门功夫狂什么?你这种人苍象山一抓一大把,下次别让听不得真心话的人看见了,真废了你那只手。”

      “我呸!”

      乞丐骂骂咧咧地穿过别家晾晒的衣物,挤进摊铺前围着的人群时只听得一声“哪儿来的丧门星!”又被猛踢一脚,只好甩着胳膊拐进小巷。

      乔芊蔚不知何时跟上来,悄声道:“怎么了?”

      “一个叫花子犯病,非得惹我。”

      “可是方才听她给你算命,还挺神的。”

      “你听见了?”郁方奕心底忽地晃了一下,转而又道,“你瞧瞧她,也是个看得透天机的奇才,指骨节节都长,生来是个掐诀演算的苗子,也不知从前是哪座山镇里的‘小神仙’,得罪师门得罪到这个地步。”

      “不过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乔芊蔚眉眼一弯,笑嘻嘻地拎起茶袋。“人缺水了脾气暴,等会儿住了店,就把这两袋茶煮了,给师父好好补补!”

      典籍禁书来不及收拾,郁方奕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金钱。

      实打实的金钱——深究下去,其实不过是铜钱罢了,他将这些家当存进山下柜坊,又典当了所有首饰,当然,除却头上那一只。

      满打满算,在只出不进的境况下,够苟活个两年了。郁方奕坐在客栈里盘算时,乔芊蔚就凑上来,把那墨痕点点的纸一抽,“我帮你算!”

      乔芊蔚倒是完全不在乎,享福虽享不得,可也算不上吃苦。连吃了三天的青菜叶滚稀米粥,她都还没喊冤,郁方奕先掀了碗筷不干了,说什么都要在第四天犒劳犒劳自己。

      乔芊蔚呆呆地看着郁方奕,没有如他心中期许的那样给出回应,她当然知道师父在想什么。过不了一会,郁方奕又把碗筷拾回来,沉沉地叹了口气,臂膀撑在桌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水。

      “我忍,我忍,小时候又不是没过过这种日子。”

      “师父,我们明天吃点好的吧。”乔芊蔚终于开口了。郁方奕喜笑颜开:“行,就冲你这句!”

      师徒两个连夜下了馆子,足足四五个菜,还免费配了酒水。白煮鸡,烹在锅里,嫩得夹不住的豆腐也汩汩吐着油水。乔芊蔚把洒了糖粉、缀了红樱的一盘糕点裹起来,纸咯吱咯吱响,她把它们带进了客栈。料不得师父竟一点也没吃,光喝茶喝水去了。

      夜深,两个人分床,背对背睡着。乔芊蔚正对着月光照进来的窗面,要把屏风捅破似的,从雾里筛出来几缕针一样细的银光。突然一个激灵,乔芊蔚抖了一下,这客栈,会不会也像当时那样,冷不丁燃起妖火。可是——

      她稍稍翻了个身,见另一侧的床榻毫无动静,师父不常散开的乌发如墨般泼在被褥间。

      就算有妖火,她也能再次得救的。

      毕竟,天纵奇才就在这里。

      南下的路总是流淌而柔软的,碧霄深处晕上了大片的山黛色,撑船老夫妇轮着守夜,载着小船顺风而下,在湖面上拧出一轮轮褶子。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岸上有人唱,声儿浪似的打来,又瞬间给风掩得消失不见了。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这支歌谣,十六年前,郁方奕也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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