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声声慢 ...
-
漫漫授学路,淋淋笔墨间,五年刀光剑影,顶上是万古扶摇山,眼下亦是寻常百姓家。乔芊蔚从城中归来那日被带上猫儿峰,白雪皑皑,双眼被黑布条蒙住,师父让她走下猫儿峰,一晃眼,她就这样走了五年之久。
郁方奕仍是“那模样”,常人眼中十余年“不出山”,实则是那些源源不断的委托,都让乔芊蔚接了去。而在其中,郁方奕会亲自指导,天煞孤星命格按理说不与过客有关,但防患于未然,郁方奕还是会额外给家家户户赠予亲自打造或书写的辟邪之物。
十年来,自己云游四海八荒的计划被打了个七零八落。不知有多少个夜晚,郁方奕顶着满脸倦怠去寻贺兰骄师姐谈心,他凭什么要不明不白地承担起一个素未谋面之子的前半生,师姐从乔芊蔚行跪拜礼那刻就耐心规劝他——直至今日,若是郁方奕真受不住了,一定要来和她说,关于那姑娘的后事,她自有安排。至于郁方奕要做的,只需要狠下心就够了。
暮色苍茫,郁方奕匆匆归于安神居,推开寝门的一瞬,案榻前摇曳的烛火狠命摇曳了两下。墙上有个模糊的人影。乔芊蔚趴着睡着了,胳膊下枕着做满批阅的古籍,一旁还放着一幅笔法拙劣的画。郁方奕挑了挑眉,轻轻走上前拿起便看。
“预祝:师父二月廿二生辰快乐。”
下面是一幅洇湿了墨迹的小人画,郁方奕认出来这是他自己,说实在的,画得不算好看。那日,离他的二十六岁生日还差三天。他把那画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数不清第几次,他熄了灯,撩开卷帘,把脸掩在阴影中,听着即将下山游雪夜灯会的同门师徒们打打闹闹的欢笑声,又瞥了眼睡正香的乔芊蔚。自己何尝不是在家破人亡之后被师门捡到?有悉心教导的师母,也有志同道合的同门,扶摇山就是郁方奕的家。既然当年师母没有因“天煞孤星”的谗言抛弃自己,现下又何以借如此恶毒的臆想再抛弃别人?——另一个家破人亡的孩子。
郁方奕最终也没狠下心割舍掉。
这一年,乔芊蔚十五岁,她的手中握到了更长更利的剑,此外,她还拥有了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罗盘,赤色檀木底盘上刻下的姓名,就是土生土长的她。
乔芊蔚不断转着那宝物,上下翻看着,三两步蹦到郁方奕面前,“师父,你看!这把剑,我要叫她青青;这罗盘,我就唤她阿萝。”郁方奕在山头树下坐着,看着不知不觉与自己朝夕相伴近十年之久的少年,她在开春刚发满淡色花苞的绿草间雀跃,挥舞着“青青”,与刚抽枝的小树决斗,又不伤它分毫。
乔芊蔚仍在忙不迭地练剑。郁方奕看她兴致勃勃,笑了一声:“生辰礼物。”
铮铮。乔芊蔚利落地合上剑鞘,“我哪里来的生辰?”
“入师门那日。”郁方奕说,“玄妙十五年,甲辰正月廿五。”
“——今日是承观四年,癸丑正月廿五,惊蛰好时节。”
乔芊蔚背上剑,挎好包,理了理发髻,几缕额角青丝随风飘摆,她深深望了一眼山下,回过头说:
“我走了,师父。”
都说扶摇山出了个少年奇才堪舆师,冠礼之日未到便被唤去万泽王府上。乔芊蔚乘上舆轿,身旁侍从只跟了零星二三,她一路走,一路揭开帘帐,北都景临的模样虽不比上都靖川繁华,却是另一幅山高水阔的光景,瑟瑟的风仍在青冥上吹奏,边境绵延的苍象山飘出几缕白烟。
头顶一片方方蓝天,乔芊蔚在府外等候,此时她已长成好一副少年模样,耐不住性子,就跑到假山池塘边闲逛。她不禁想,这万泽王是怎样的人儿呢?在自己印象中,师父似乎一直都对王公贵族深恶痛绝,此番出行,也是央求了他许久。
彼时,郁方奕被贺兰骄找上了门。
“直卿,芊蔚也已十五岁年纪了吧?”
“是。”
“该为她取字了。”
郁方奕沉默了一会,道:“师姐,你找个读书多的的帮下忙吧,我看……”
“不行。”贺兰骄斩钉截铁道,“哪来这种道理呢?你我二人的字,不也是师母取的?”
“是……”
“掌门很挂念你,有空去看看吧。”贺兰骄见他还是拉不下脸,笑道,“我瞧你近几年变化可大,也不常笑了,怎么?破财了?”
“哪有啊。”郁方奕赶忙翻身下榻,从柜上取来纸笔,“表字,我取完后,寄信告知她。”
万泽王府,在皇城众多贵族口中,都是邪祟尽出之地,听闻那万泽王,生父不知是哪个西域胡伎,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被常宁长公主景青阁看上,纳入宫中,生下这血统不纯的万泽王。长公主正室看不惯那胡伎,在她病逝后,便下令将胡伎处死。万泽王无母无父,被一位好心妃子收养,现已病逝,如今偌大府中万泽王便再无亲近之人,倒也算个可怜人。
“听说,殿下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赢得圣上赏识,赐下封号与封地的!”小宫女说着,眼底崇拜之意尽数体现,“她待我们可好了,大师,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乔芊蔚倒想看看,这样一位王侯,王府内究竟有何等邪祟?
再看那扶摇山,沁书阁,郁方奕执笔坐在窗前,风已至,他抬首一望,那小树如躲在窗棂下的人儿,发觉露馅了,便倏然直起腰,雀跃地挥臂摆手。千枝万叶应悦而生,生生不息。
枝上眉梢,更上心头,心头愁啊愁,眼眶还怎能住得下这繁茂景周?
想来第一次带她下山逛夜市那日——也就是“去买糖葫芦”的那段午后时刻,郁方奕没有去找许风惟谈判,也没有私下对他的徒弟们动手脚。
他独自一人,开了藏书阁禁地的门。在确认此等方法无人可觉察之后,他每隔一周便来一次,一待就是一整晚。
有关彻底化解“天煞孤星”命格的方法,他不信这世上没有。
不光是为了乔芊蔚,更是为了郁方奕自己。他深知自己从生到死都是一条自私自利的命,二十多年前躺在扶摇山安神居的他,奄奄一息,将死未死,那时候,同样年幼的明穗华对他说:“方奕是天乙贵人,要长命百岁。”他既能在刀枪剑戟中捡回一条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命,又为何不能再一次把自己和天煞孤星交织的命途彻底扯断?
在大成王朝,不论男女,皆是二八年华步入红尘。及笄礼赐字,承担着长辈对后辈一生的祝愿。
正月初三,万神都会,诸神在天,是祭祖与还愿的大日,万万不可犯冲。记得立春时节,诸神殿香火正旺,供盘瓜果累累,一场新雨,淋软了寒气。
“三木并走,万物更周,早苗逢雨,恢弘泽世;”
十六岁的郁方奕跪拜在殿前,祈祷:
“鸣奏大功,奇略智谋,才艺千灿,春日牡丹;
天官降福,文昌赐禄,光风霁月,明月中天;
退却寒波,撞煞离火;来去百破,不惧烬落。”
十七年过去了,郁方奕也没觉得人生与当年的祈祷有半点关系,或许是时机未到静待花开,或许是年少轻狂心意不纯,他依然写下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祷词。三十三岁的郁方奕落座在案前,挥笔写下最后一句:
“既名芊蔚,青青何为;
赐字无落,永昌永乐。”
郁方奕一直悄悄算着乔芊蔚的命格,观察与她有关的一切事物——包括郁方奕自己,以此理气。郁方奕把扶摇山的选修尽数修尽了,他有时心烦意乱,便壮着胆子把苍象山的道士请来,问及:“敢问阁下徒儿八字是?”答曰:“不知道,只排得出年干□□道士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郁方奕心里暗爽,接连盘问了几个都是如此无语凝噎,他借此侃侃宽恕了自己:不知道,那便不知道吧。
好在,尚未发生什么大灾大难。
这足够了。
就这样吧,无落。郁方奕收笔。
乔无落。
这封信送到万泽王府时,已是一周后,在此之前,乔芊蔚跟在万泽王身边,为她打理风水。有时无聊,这位王侯会来找乔芊蔚聊天,这可令小小风水师惊讶了,她不会同王公贵族聊天。
“你们扶摇山,好玩么?”
“要是殿下想去,在下随时可以……”
万泽王高声说:“不用。”
乔芊蔚被突如其来的冷喝吓了一跳,稍稍抬头去看万泽王。
“你知道裁术制吗?”
“不、不知。”
“从前几位先王,有觊觎玄术之人威胁统治的,有瞄中古老传说想要练人尸骨成仙的,若是放在百年前,我随你上了山,罚得重些,怕不是你被斩首,我被流放。”万泽王淡淡地说,“走吧。”
乔芊蔚吓得冷汗直冒,这,这是去哪?她把从记事起有关天子的旨令与态度全回忆了一遍。昭武帝景慈逝世后,新帝景玉堂登基。照目前来看,新帝虽不如生母有足够的胆识,但也未表现出极度憎恨玄术之人的旨意。难不成,已经有大臣递上说青乌道坏话的折子了?不对,按理来说,也应是正清道先受质疑——混账啊,乔芊蔚!怎么可以如此坦荡地想这档子恶事,该打!
“随我去书房看看。”
万泽王的声音一出来,乔芊蔚顿觉自己身子软了半截。
“是,是……”
万泽王说:“明日,你就回师门吧。”
收到师父的信,乔芊蔚已在王府度过了一周,她在即将就寝之时,展开了这封信。
无落,无落。
她激动地低声念了好多遍。
“我是……无落。”
风吹得紧,落叶在空中飞舞。郁方奕心里莫名烦闷,脑内无故痉挛,他推开窗户,望向天时,只感到几滴雨刮进屋内,冷丝丝地打在脸上。
彼时,门被敲响,有人作声:“郁师兄,这是明师兄的信。”
郁方奕快步走出,展开那信,他呆呆站住了脚,眼睛一遍又一遍浏览那几行几乎看不出字形的文字。明穗华这人平日里最刁钻,书卷里,哪一页压出褶子都要心疼半日,往日寄来的信工整得像即将递上去的奏折。如今,这笔迹不知是谁仿写,不知是谁抓着他惨白的、瘦骨嶙峋的手臂,逼迫他写下这些话。
“……逾年深知福分浅薄,如今病入膏肓,双腿尽废。幸尝遵师祖之教诲,倾尽医术,行针灸之治,而东宫施恩,赐予轮舆、药石,宠信百倍,世代不能忘。五日过后,良辰吉日,太子盛宴,火树银花,珍果佳酿,莫不具备,届时寄扶摇山几许,望直卿勿念,足下逾年白。”
最后一句,被水痕晕染开了。
郁方奕来回翻转那信,脊背发热,这纸上分明染着浓重的药味,风一吹便呛得他直咳嗽。
郁方奕踏上山头,风卷得发丝胡乱飞舞,他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抓起一旁的伞便往山下走,聘了车夫,手举令牌,一路畅通无阻行至北阳门,造访临邺亲王府。
临邺王见了郁方奕便笑:“什么事能让郁大师亲自出山?”
“太子设宴,殿下可去?”
临邺王当即屏退了在场的所有侍从,慢条斯理地敲着酒樽边缘,“太子殿下的宴席,有何道理不去?”
“殿下可否携郁某暂作旁殿相师,一同去往。”
临邺王愣了一瞬:“哦?”她放下酒樽,指着郁方奕笑:“又是为了你那挚友?”
郁方奕不语,只低头。
“念念不忘啊。”临邺王笑道,“我也想帮你啊,直卿,可是我侄儿的宴席不是谁都能去的,你刚刚说你用什么身份和我同去?”
“旁殿相师。”
“唉,麻烦!”临邺王一拍桌子,满面愁容,“你想想,还得查戒牒,又要问师门,我那几个好侄儿们一天到晚都在争,看我勾搭上玄术了,第二日就得探个底朝天出来。”
“那殿下以为如何?”
“做我的面首就是了。”临邺王认真道。
世人皆知临邺王骨子里是个花花太岁,整日在府中花天酒地,风月都给消磨尽了,美姬面首伴其身侧,调笑娇吟声闹个不休。
郁方奕想都没想,装几个时辰的事,他深呼吸后跪地拜谢:“郁某,谢过殿下。”
临邺王眉头一皱,赶忙下座,拉起郁方奕,招呼他与自己对坐。往日郁方奕听到她这番调侃,不是夺门而出也要回嘴二句,今日情况不太对了。她忽而察觉郁方奕脸上暗沉沉一面苦相,思忖着,对他挚友的情况也是知晓一二了。
“你没事吧?”
郁方奕依然不起,只是抬起头,沉重地望向临邺王。
“直卿,你可还有话要说?”
郁方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敢问此次宴饮,到场的都有哪些王亲?”
“目前貌似只收到一个人的推托信。”
“谁?”
“景慎独。”临邺王道,“大名鼎鼎的万泽王。”
“殿下,在下斗胆怀疑贵府本身选址就有问题,八方卦象,四灵之位,均反,而不是您的气运有异。当年造府时,难道未请人看过吗?”乔芊蔚向万泽王行礼,下跪,一气呵成,“经前几日移位,现已缓解不少了。望殿下恕在下失礼之言。”
万泽王叹了口气:“知道了,你起来吧。”
乔芊蔚赶快站起来。
“这府算我继承,是陛下所赐,并未新建。近日头痛也好多了,并无大碍。”万泽王说,“今日你回师门,谢礼我自会奉上。”
“怎么敢当,为殿下排忧解难是荣幸。”
风的嘶吼撞破了王府宁静。
“这天,是要下雨了?”万泽王喃喃地望向窗外,“风倒是挺大。”
乔芊蔚提醒道:“殿下,天阴,园林的工作要停一下了。”
“去把后院的人手都撤回来。”万泽王吩咐,一个小厮便走了出去。
乔芊蔚心底疑惑得紧,万泽王明知府邸有很大麻烦,却不要自己做出太多动作。在那小厮离开后的顷刻间,接自己的车马便到了。乔芊蔚规规矩矩地向万泽王道别,乘上马车,驶向上都。
从景临到靖川北城门,必定要经过数里大片大片的麦田。新抽的麦谷被风压弯了腰,颤颤巍巍地抖了一路,风势实在太大,路途面朝大风,耳旁呜呜急吼,叶片满天乱飞,刺到人脸上是痛的,马车的帘帐险些被掀翻,乔芊蔚被迫在一家客栈暂且歇息着。
掌柜的解释说,今晚天有异象,临时住下的人实在太多,只剩一间上等房无人居住。乔芊蔚心下一横,总不能大晚上的睡马厩吧,上等的虽说有些铺张,但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她掏了掏自己的衣袋,又摸了摸搭在肩上的褡裢,心底一下子就空了。
我钱呢?
乔芊蔚浑身的血液都冷了,直往脚底下凝,掌柜的发话了:“客官,请吧?”这下她嗓子眼也枯了,整个人固在原地,扯着嘴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实在对不住,算不了账,不可歇脚。”
乔芊蔚站在呼啸的狂风中,她突然有点想她师父。思来想去,她回坐在客栈门口,看七扭八晃的红灯笼和渐渐暗下的天色。客栈连着酒楼,酒肉飘香四溢,也不知过了多久,本该嘻嘻哈哈的里头猛地砸出来一阵摔碗声,乔芊蔚本着好奇,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
“万泽王殿下说了,这一带客栈酒楼、商店当铺,都得拆除,更别说你们还要再搭什么戏台,这一片庄稼地,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
她看见一个身着官袍的年轻女郎竭力端腔,腰板挺得笔直,她背后是几个农民模样的人,而对面是一众锦绣华服。
虽说兜里掏不出住上等房的钱,点份小菜还是够的。乔芊蔚在一众拌嘴人中找了个空位坐下,招呼小二点了个下酒炒花生,忙不迭地边听边吃起来。
“说得好听,别忘了万泽王是被谁家人抚养大的。”一个年轻男人发话,“现在谁不知道长公主后宫起火,万泽王不过是走了运,我楚家才女恰恰入宫做了皇贵妃,好心好意收养了你们家主子而已。”
“好了,三公子,话也别说得太难听。”头戴金饰的女人摇了摇蒲扇,“我们兰阴楚氏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庄稼年年都可以种,给百姓们赏乐子可不是年年都有的,损失的价,我们自然会赔给你。”
“楚夫人,你欺人太甚!你可知你们占了几亩地,你可知这是多少人家的口粮!”对头小官员话音未落,一个老农便冲上来,桌椅被撞得横飞,碗筷跌落在地,老农也被人拉住,离楚夫人只有一步之遥。
“够了。”楚夫人往桌上一拍,“我长话短说,怎么就偏偏要选这几亩地,还不是因为这儿是风水宝地吗?庄稼你们自去选别的地方种,费用也给了,解释也到位了,诸位还想怎样呢?”
老农仍喊道:“吸老百姓的血吸够了?你们楚家,不就是跟着皇帝打了几场胜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能踩在皇上头顶上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们迟早要遭报应!”
“伯伯婶婶,您们别激动!夫人、公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有话好好说!”
“谁跟你‘我们’?什么话都敢说啊。”三公子叫道,“不过是分了个闲职的小御史,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官了?给我打!”
眼看两个人高马大的打手踹开长凳,气势汹汹扯住小官员的胳膊,哪知小官员压根没反抗,只是偏过头让老农们先跑。乔芊蔚不动如山,手里掐诀,口下默念引火咒,一脚踹翻旁边的火炉。
酉时金旺,火行克金,而金过旺,火反被克,乔芊蔚又让火炉倒于离位,捏诀念咒,如此一来火旺过金,事便可成。
火舌瞬间袭木梁而上,登时“哗”一声燃起熊熊烈火,炙热气焰在溢满酒香的空气里张牙舞爪。
“走水了,走水了!”乔芊蔚仍掐着诀,身体稍稍后移不经意一望,小官员与楚家人果真双双傻眼,只听楚夫人边咳嗽边哀号:“我的酒楼呀!”
浓烟滚滚,整个酒楼顿时乱做一锅粥,人们跑上跑下、跑进跑出。外头风仍呼呼吹着,黑烟一出窗即散。等所有人陆陆续续退了出去,乔芊蔚在乌压压一群人中回头,风打乱了她的盘发,火光撞破黑暗,映在她面颊上,她低下亮晶晶的眸子,默念:
“飞天欻火,驾景云龙。
海岳稽首,万神敬从——”
楚夫人欲哭无泪,嘴里直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了!”三公子不停使唤人进去灭火,小官员打发走了老农,而老农们也仍要落泪似的,怕这风扶了火势,把庄稼也一并燃了。小官员信誓旦旦拍拍胸脯,这是楚氏自家酒楼,绝不会放任不管,他也一定能说服楚氏。
“雨师风伯,来往其中。
如违上令,破身火铬——”
眼见一桶又一桶水送入酒楼,却也仍似杯水车薪。
“夫人,火势太大了,好在没有人受伤,我们实在……”
“一群废物!”楚夫人抽抽噎噎地推开他们,断然撸起袖子,抱起水桶就要往浓烟里钻,三公子也急了,小官员也一并上前拉她。
乔芊蔚主动请缨,在背后唤着楚夫人:“夫人莫急!”她从褡裢中摸出戒牒,“在下堪舆师,愿为夫人排忧解难。”
“堪舆师?”水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溅湿了二人的鞋袜,楚夫人来不及反应,也顾不得三公子劝,就糊里糊涂投了面前小姑娘的医,她连连抓住乔芊蔚的衣袖,“怎么做?怎么做?”
“苍生就是天,人若折节而反天,则是有违天命,降罚只是时候问题。夫人若是应了他们,不搭戏台,不建商铺,便是应了天,顺了天命,火自然会灭。”
楚夫人此时已哭成泪人,她什么也不在乎了,当世间再无办法化了万重山,人便会转而投奔苍天北海,祈神祷仙,左念右念:“不建了,不建了,哪儿不能建!不就是个风水宝地,北都有,东都怎见得没有!大师,你有办法——这是要了我和我娘的命呀!”
“夫人,待我念个咒。”乔芊蔚安抚她道,不疾不徐地上前,道出了咒语最后一句:
“黑云速起,应运无穷——”
酉时仍未过。乔芊蔚站至燃火处西侧,西方庚辛金,卦主兑,其象白虎,金神也。金又旺过火,反克之,辅以唤雨咒,水克火,火得以自灭。
“急急如律令!”
地气上升,天气相合,风师已至,只待雨伯,正如久旱逢甘霖,万物得泽而长养。只小小一片酒楼客栈,云雨乘车马而至,瓢泼大雨霎时间倾盆而下。
火灭了。
楚夫人终于大哭出声,跪倒在地,发髻上黄金缕摇摇欲坠,同雨共悲。
听闻这咒只有神仙能念,寻常道人若念此咒做恶事,不是折了寿命便是败了气运。成是一回事,不成又是一回事,不是每位道人都能运行乾坤之气。不过,乔芊蔚心下道,我师父可是郁方奕呢,世上能难倒他的咒决掐着指头掰不出两个,可不能给他丢脸。况且,这压根算不上恶事。
小官员与楚夫人、三公子的谈判,乔芊蔚其实并不在乎。
五年前,师父同她说:有求必应,无求,我便只做我该做的。世间善恶终有报,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真在意那么多,那也太累了。
小官员和老农无一人向乔芊蔚求助,她便也只做了她该做的,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变了个理由。世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把人祸归咎于天灾,用一桩坏事换取另一桩好事,未尝不可,一把火烧光了所有恩仇,一场雨浇灭了所有悲喜。
这是乔芊蔚第一次动用易天之术,想不到一次便成,心底又喜又怕,苦胆抹了蜜吞进肚里一般。不过转念一想,这是做了善事呢。她刚要松松爽爽去屋檐下避雨,肩膀忽然被人轻拍。
“谁?”
一柄油纸伞掩了风雨,遮在乔芊蔚头顶,伞下有位女子,内衬绀青水色束腰长衫,桃形玉饰衔铜珠流苏贴于腰身,蝉翼月白素衣飘飘,她眉眼平淡,只款款递来一样物件。
——被雨打湿的戒牒。
乔芊蔚一愣,和女子隔戒牒相望,迟迟未接。她的岁月似乎都停住了,风送着发丝贴到眼睛前面,“你……”
那女子沉声正色道:“阁下一语欻火云咒,必是高人,晏某佩服。”
一语惊人,竟是同道之徒。雨窸窸窣窣打在伞面上,几粒雨丝顺着伞骨滑落,滴在遮不住的半斜的肩头,乔芊蔚心有余悸,莫不是方才念咒时没收好戒牒,险些被风刮去了,她向女子道了万万次谢,连忙掩面跑了。
坐在台阶上缓了好些时候,她面颊上红润才慢慢褪去。湿淋淋的衣袖挤出最后一滴水时,那雨也就停了,风跟着缓过劲,云开月明,亮堂堂打在石板路上。
连环画里呼风唤雨的道长、坊间话里乐善好施的道长、话本子里符赠金兰的道长,方才就这样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仅仅二三尺距离。乔芊蔚仍拧着袖子,脑海里全是那抹伞下之景,心头喃喃:完蛋了。从前师父便跟乔芊蔚开玩笑说,当时她来错地方了,不该来扶摇山,应当去苍象山——物华天宝,福灵之地,仿佛离羽化登仙一步之遥。且最最重要的:扶摇山门匾是暗暗的铜色,苍象山镀了金边又精雕;扶摇山安神居的窗棂修了又修,苍象山铺了齐整整数排琉璃瓦。
总而言之,苍象山古老的正清派有钱,而乔芊蔚那时太小,自始至终也没问过自家门派为何那样穷。嘈杂声散去后,乔芊蔚听见有人叫她:大师。闻言一望,竟是楚夫人,她眼下的红肿还未消去,便殷切道:“大师可是等衣服干了,着急赶路?若是不嫌弃,我这儿还有一处好厢房,不如上去歇歇,用暖炉烘烘衣服?”
楚夫人话到一半,眼神移到乔芊蔚腰间别的一把剑时,眼神暗了暗,却还是迎着笑脸,为乔芊蔚指了路:“您看,就在上边三楼。”
乔芊蔚来不及兜住笑,就跟着楚夫人跑了上去。今日运气真真好,好事成双。她脱了大氅甩到木架上,来不及查验房内四景,整个人就跷着二郎腿瘫在榻上了。烛火摇曳,焚香一炉,小厮轻叩门扉,轻问客官可要喝茶。
现下已近亥时,喝了茶怕是夜半都要清醒着了。乔芊蔚打发走小厮,走至皿边盛水漱濯,浑身清爽不说,又嗅着那香,不一会儿困意便泛上脑来,干脆倒头就睡,明日晨起上路。
熄烛不过一刻钟,乔芊蔚辗转反侧,冲上脑门上困乏感分明还在,却又是实实在在的难眠。她又裹紧被子翻身,面向门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厢房外响起,乔芊蔚皱起眉头,大半夜的,好端端出房门咳嗽作甚,扰了其他人清静。
可不过二三芒细,一声尖叫彻底撕裂了彦夜的寂静。
“夫人,三公子!走水了!”
“是不是膳房?快去瞧瞧啊,愣着干吗!”
“大师呢,快喊大师来!”
乔芊蔚立即披上大氅,来不及束发便极其失礼地跑出房,一团浓烟便滚至鼻腔前,一群人争先恐后朝外跑,木梯因火焰的灼烧几近断裂。乔芊蔚立刻转身,越跑越快,打开窗,侧身一滚便翻了出去。旁人来不及阻止乔芊蔚这疯狂的举动,她从三楼一跃而下,踩着瓦片滑下,跑向空旷的庭院,仰头望天——
火焰吐纳的烟,正一点点染浸上空。
“门怎么关了?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
“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接连不断的拍门声与住客们的咒骂哭喊吸引了乔芊蔚,她赶忙跑去,发现客栈的门从外头被拴上了四五道,她抽掉一根根木条,将门用力一扯,发现只堪堪开出一道胳膊粗的空隙,无数黑烟似泉水般汩汩涌出,而门下还系着一把拳头大的铜锁。
“大师,大师,救救我们!”
乔芊蔚抽出剑,将锁斩断,人群鱼贯而出,她拦住一个面色尚好的女人便问:“楚夫人和三公子呢?”
女人悲愤交加道:“他们——他们——他们跑了!”
“啊?跑,跑了?”
又一个半张脸都是灰黑色的男人踉跄着走来,他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是捏着嗓子说:“大师,你听我说,我们是经商的,这一趟到上都去做生意,商队里的姊妹弟兄都在这儿歇息。我看啊,就是这三公子油嘴滑舌,不知从哪打听到我们为步春陈氏做事,联合楚夫人放火害我们啊!”
话音刚落,他就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仰天长啸:“我们的货啊!我们命苦啊!怎么给主母交差啊!”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
远处,楚夫人从隔壁酒楼的窗户里翻了出来,他蓬头垢面的,人还没站稳,骂声便传了出来。
“我放火烧自己家生意!——就为了害你们?我楚家何时变得这么上不了台面!”楚夫人跌跌撞撞,一把提起那男人的衣领,“你——!”眼见那商人默默流着泪,楚夫人又无力地将他放下,最后将面容转向乔芊蔚,而她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
膳房不是起火地,绝对不是,因为乔芊蔚看见那后方的瓦房,甚至连带着周遭的麦田,无一幸免。风好似一双手猛推着火势,把它卷往更远处,一连烧穿了无数麦田。在苍茫的夜色里,若是从山上俯瞰,定然能望见这一带星星点点的火,纵横棋布,直至连成一大片火海,点燃了半片星空。
乔芊蔚跑向浓烟滚滚的膳房,猛地后退几步,扯下一块晾晒的毛巾,打入水缸,就往口鼻上盖。
膳房此时空无一人。在这里,抬眼看,灶台边上,有一张离火符。
字痕为人血所写。
乔芊蔚不可置信地咳嗽起来,她紧捂口鼻,继续昂起脖子,企图透过那黑烟——她看见那房梁上,每一寸都贴着离火符,密密麻麻,如同排兵布阵,位列八方。
毫不犹豫,拔剑出鞘,剑气斩向离火符的瞬间被反弹,气场震荡,拦腰击碎房内的瓷瓶。乔芊蔚瞬间呕出一口血,浑身发抖地后退连连。
若是有人引爆?若是那人就藏在不远处?前些时辰自己踢倒火炉替小官员解围,还没有这些符箓在的。她想透了办法,脑海里走过每一方学识,就是没有一种可以应对此等情形。
第一次替人出头的代价,便是付出性命吗?
若是无人破解,这阵仗就着风,别说是客栈与庄稼了,恐怕东南一带十里人家,甚至城内万泽王府,都有可能受到不可道出的牵连。
——对了,对了,风。
风也不可能这样大。
乔芊蔚跑出膳房,一路跑,一路往檐上看,有人布了火阵,若是铁了心造反,定要有巽风符阵法来加以威势。风助火威,风扶火势。既然离火符无法破解,那就在它们爆破之前揭掉所有的巽风符,便能暂且缓解事态。
风是西北风,源乾卦,往东南吹,顺巽卦,巽位为风,锦上添花,微风便成了狂风,乔芊蔚此刻也悉知,为何来时路上风如此之大,迫使她停下路途,住进客栈,客栈又遇火灾,风火打了个天衣无缝的配合。乔芊蔚心下做了最坏的打算,她可能要死在这了。她与客栈外一众人的命,只等幕后主使一个手势,顷刻间便可灰飞烟灭。
现在逃还来得及,乔芊蔚浑身都在抖,下意识想到了那个道士——帮她捡起戒牒的人。这里若要找出第二个懂玄术之人,能布下阵法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深知自己又在想混账事了,连忙往脸上拍了一掌,不可把罪名乱安在别人脑袋上。然后火急火燎地离开此处,掉头向东南方——客栈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