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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重山 ...

  •   转眼已是秋,落叶多。

      “好端端一个孩子,被登徒子害成这样。”

      这声儿不远,就在屋前,乔芊蔚默默停下了扫树叶的动作。

      想必是师兄师姐们的晨练结束了。

      “喂!小不点。”一个师兄喊乔芊蔚,挥了挥手,“你过来!”

      乔芊蔚不理他,继续扫树叶。她认得这人,姑且称他一句“李师兄”,总是在众多子弟前呼来喝去的。

      “跟你讲话呢!”

      “师父让我扫树叶,我不能过去。”

      李师兄猛然跳了出来,乔芊蔚一回头,就看见他那张大饼样的脸,叶刀斩碎的光阴落在身上,像棋盘。

      “你还真听话,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嗯。”

      “傻不拉几的。”李师兄丢下一句话,身后精明的赵师兄跟他耳语几句,又走了回来。“喂,你知道你师父是谁吗?”

      即便跟师父说不上几句话,姓名字号怎么会不记得呢。乔芊蔚刚要说话,又觉得这师兄无聊,翻他一个白眼,继续扫树叶。

      “我师父,哼,天纵奇才!厉害!”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李师兄哈哈大笑,“现在还不是闷在房门里不出来。”

      刘师兄附和道:“怕不是担心露馅,打算一直躲到过年呢。”

      “我说,你不如拜咱俩的师父。我听师姐说,以前什么五门魁首大会,咱师父把你后面屋里那位啊,打得落花流水,半个月不敢出门!”一片笑声,打走了树上一窝鸟儿。

      “她们总夸你聪明,你哪里聪明呀?我们都学多少东西了,你还在这里扫树叶,是不是学不会呀?有空帮我们把桃木剑磨磨得了!”

      乔芊蔚扬手,那扫帚杆就下去,稳稳当当落在李师兄脑袋上,哐当一声,响亮得很。听那人惨叫一声,赵师兄愣了愣,恍然回过神来,咿咿呀呀叫着:“你,你疯啦!还打人,我要告状!”

      “叫你说我师父坏话!叫你们说我师父坏话!”乔芊蔚提着扫帚就往前打,树叶一圈圈翻飞,灰尘撞在两个师兄脸上,闯进他们口鼻里,好一阵咳嗽和喊叫。赵师兄人瘦,跟竹竿似的,下一秒就扑上来,被乔芊蔚一脚踢在肝脏,痛得嘴歪。李师兄仗着体态敦厚,想肉弹冲击,没把握准方向,一头扎进刚扫好的树叶堆里,屁股露在外头,又是被乔芊蔚踩着一顿打。

      “天煞孤星!看来人家真没说错!”赵师兄捂着淤青,手狠狠指着乔芊蔚,“克死你一大家子,死了爹不够,娘也死,又来祸害我们师门!”

      “谁说的?”

      “你师父,郁方奕!”

      “你胡说。”

      “呵!胡说?我连你叫什么都知道,阿康,阿康!我还听说,你师父以前特地去找贺兰师姑,问她怎么才能甩掉你!你师父还说过,这世上出了你这么个‘天煞孤星’,谁爱捡谁捡去,他才不会多管闲事。”

      乔芊蔚的脑袋嗡地一下就木了,李师兄抬手一推,她就跟张纸一样跌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怔愣地坐在树叶堆中。李师兄踉踉跄跄地别过头嚷嚷:“我要告诉师父,这丧门星打人!”

      乔芊蔚狠狠剜了他一眼,迅速起身,握住扫帚冲上前,对着李师兄的腿就是一阵横扫:“你告吧,告师叔,告掌门,告谁都不影响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这是郁方奕第一次正正经经找乔芊蔚讲话。

      “我听老许说,他那两个徒弟鼻青脸肿的,你干的?”郁方奕跷起二郎腿,单手搭桌撑着脑袋,眼里满是困惑。

      乔芊蔚跪在小圆垫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挺有能耐呀,”郁方奕像听八卦似的,笑了一声,“听说花样还挺多,从哪学的?”

      “话本……”

      乔芊蔚第一次看见她师父的笑容凝固。不是消失,是凝固。

      她听见自己头顶上方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谁?”

      乔芊蔚迷迷糊糊地回答:“……王?”

      “好,所以他们的‘王’是谁?”

      “……许师叔?”

      郁方奕冷哼一声,旋即挑眉道:“那你为什么只打他们?”

      “我……”乔芊蔚攥紧衣角,缩着肩膀微微抬头,盯着郁方奕看了好一会,竟是一个字也没解释。

      郁方奕不满地“啧”了一声:“说话。”

      “因为我打不过许师叔!”

      郁方奕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拍打着桌面,口中直叹道:“好!好啊!真有出息!”

      他弯下腰缓了一会,慢慢蹲在地上,忽而抬眼看了眼不明所以的乔芊蔚,轻轻说:“和我小时候一样。”

      他继续说:“人有底气,出手才能阔气,出钱是,出招更是。以后有什么矛盾,你想好了再下狠手,要不是你们年纪都小,我俩得一起受罚,就跪在那柱子底下,白昼里晒死,夜半又冻死。以后再乱惹麻烦,我饶不了你。”

      “可是——”

      “可是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怪你,小时候又不是没干过这档子事。你要是真恨透了许风惟,以后功成名就了再揍他也不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下最重要的是沉住气,跟我去找许师叔赔罪。”

      郁方奕起身,拽着乔芊蔚就往外面走。

      “可是他们还说您坏话!”乔芊蔚身子一歪,差点贴在地上,急得泪眼汪汪。

      “那么点大,都是说着玩的……”郁方奕无奈,继续推着她走,“以后鸡毛蒜皮的事儿少管。”

      “他们说您被厉害都是装的,还说您在什么大会上,被打得半个月不敢出门……我觉得好过分!他们不可以这样说!”乔芊蔚越哭越凶,郁方奕叹了口气,干脆双手一撒,她就趴在地上呜呜地喊起来。

      郁方奕无奈地靠在门边上,静等她嚎完。

      “他们还让我拜他们的许师叔为师!我不要,我不要换师父!他们讲您骂我是‘天煞孤星’,我才不信,我就要跟着您看话本!他们说我学不会东西,让我去磨桃木剑……”

      郁方奕忽然挺起腰,慢慢把半开不开的门关上了。

      “砰”的一声,阳光被拦在外头,空气里都是灰尘的气味。师父震惊的神情不常见,他静静站在那里,呆瞪瞪摸了摸门,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

      “他们讲,我骂你是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抽泣声。

      “好,你不用回答我了。”

      许久,等乔芊蔚的哭声渐渐弱了,郁方奕仍站着,半靠在门上,好像从前做错了事被师母罚站。他终于出声:“你待在这,等我回来。”门应声开合,郁方奕的身影便消失了。

      乔芊蔚在房内坐了一个下午,门终于打开,郁方奕拿着一串糖葫芦,一改先前忧愁模样,笑嘻嘻,又带着些幸灾乐祸地凑到乔芊蔚跟前说:“你想不想陪我去逛逛新开的话本铺子?”

      “可是还要跟许师叔道歉……”

      “道什么歉,不去了。我告诉你啊,这场仗赢得真光彩。你没错,不要为你没做错的事道歉。只是记得下次要打对人啊。走,我们现在下山。”

      乔芊蔚第一次跟着她师父游走宗门。

      “师父,我们不是买话本吗?”乔芊蔚望着火星飞溅的钢铜铁器,叮叮当当声不断敲打着她的耳膜。

      郁方奕没有回答,继续跟淬炼剑器的师姐说话。不过一会,他提着一把闪烁银光的剑,收鞘出鞘皆有嗡鸣声,只不过那体型比长辈们配的要短些。

      这柄剑扔到了乔芊蔚的手上,她差点没接稳,即便这剑在兵器中已经算小算轻。

      “你真是不走寻常道,这么小孩子就使上剑了。”打铁师姐嗔怪道。郁方奕一副轻松自若模样,说:“我不要这天纵奇才,我把这名号让给她。”

      “直卿,你真是会开玩笑。先天后天,能一样吗?”

      “当然一样。”

      声音很小,但缩在他身后的乔芊蔚听得见。

      “以后不要用扫帚打人了,多难看。”郁方奕蹲下来,看着乔芊蔚闪闪发亮的眼睛,指了指剑。“用这个。”

      “可是徒儿不会。”

      “我……咳,为师教你。”

      那强壮的打铁师姐笑了:“你还不适应摆架子哪!”

      “不说了,我们走。”

      晚上的靖川城内才最热闹,郁方奕也是故意在这时候带着徒女出来。到这华灯初上的时候,各家店的门灯红似火,漂亮的钗子金闪闪,吆喝声流淌在耳边,真真有了几分白昼模样。

      乔芊蔚骑在郁方奕肩上,背着短剑,眼底倒也收尽了一片星河。

      青乌道收徒,本没有固定时间段,只是大多数人都会在一定日子内约好,一齐将孩子们送上山,这时间也就约定俗成了。青乌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指定收徒的,要看掌门在戒牒上盖的红章。郁方奕想了一下午也没想明白,许风惟那窝囊废是怎么收上徒弟的,为了在掌门面前炫耀?为了跟贺兰师姐讨好名声?

      几年前,许风惟起了胜负欲,非要跟郁方奕比个高下。郁方奕本不是习武那卦的人,没了风水辅佐,硬拼兵器他当然拼不过。这许风惟借着坊间流言,把郁方奕生辰八字推出来一半,提前布反阵,镇压其力。郁方奕寻思这人不进官场查案可惜了,他在踏进阵场那一刻就看明白了。君子不与小人斗,当场投降。许风惟大喜,狠狠嘲弄了郁方奕一番,天纵奇才也不过如此。这事儿本不离奇,郁方奕自己逃这躲那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传到今年就变成自己半个月不敢出门了?

      想着想着,郁方奕一是没忍住,二是怕乔芊蔚睡着,忍不住把许风惟的事挑拣着当话本故事说了。

      “那个人真讨厌。”乔芊蔚嘟囔,“要是我,我才不会投降呢,我要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伤元气,那阵法是克你的。”

      “谁来了都布不了这阵,除非是我娘。”乔芊蔚竟骄傲地仰起头,“我的生辰八字,谁都不知道。”

      郁方奕笑了,到底还是孩童心思,但把这当成一桩特定环境下的好事,也未尝不可。现今不知有多少小人偷了人家的生辰八字害人的,郁方奕又想起许风惟这无赖来,自己迟早有一天抓住他动邪术的把柄上报到师门去。郁方奕也是真佩服昭武帝和她那一众智囊团的本事,几年就将这动乱中的上都从水火中拽出,只见得一片盛世好光景。自从成昭武帝景慈继位,破了那“天道末日”的妄言,在位五十余年,开创永宜之治,裁术制近乎废除。今时今刻,玄术的风又吹起来了,街边有给人算命的,有贴宣传画宣扬自己捉妖驱鬼技术好的,还有人大晚上把风水师请来设计园林,气的人家也不传书了,亲自送来三封信,丢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股风刮到了文人画师家门口,这印着插图的话本也就浑然天成了。

      郁方奕最爱看《无情道也曾动情》,有回躲在柴房偷偷看,被明穗华抓了,从此他学会了躺在屋顶看——偶然间他也瞥见过明穗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在滑愣愣的瓦片上颤颤巍巍,最后原地坐下的样子。

      郁方奕有一瞬间担心过,乔芊蔚会不会也变得像他那样,上树上屋顶看话本。要说坏吧,这倒不算罪大恶极,逃一两节课算不了什么;要说好,那也的确机灵,但总归是叫师长们不高兴的。

      乔芊蔚在摊铺前挑了好久,她第一回见着这样热情的老板,还有些不适应,不愿意说话。郁方奕到纳闷了,莫非这就是猛将动手不动口?郁方奕和老板熟,在这儿买了有快五年了,指着乔芊蔚张口就来:“这是我妹妹。”

      老板眼神一凛:“咋这么小,亲妹妹?”

      郁方奕脸不红心不跳:“刚拜完把子。”

      老板果真给他便宜了几铜钱。

      “哎,小兄弟,不看那本了?最近作者连更不少呢。”老板问。

      郁方奕阅话本无数,一时半会想不出是哪本断更的又再续前缘了,“哪本?”

      “修仙的,一个逆徒被师尊感化的故事。”

      “呃,算了。”郁方奕眉头拧成麻花,“现在看有点俗了。”

      “前头是俗了些,不过有反转。其实啊,归根结底,是那个叛逆师尊被懂事的徒儿感化了,前几本讲的都是他们死后在仙界相遇的故事。这几本是前传,说白了是凡间的他们,鲜活得要命。”老板笑吟吟地摆出来几本书,乔芊蔚就要踮起脚看见了,那封皮上刻印着几个字——

      “不用,谢了。”郁方奕扯出旁边的麻布袋就往书上一盖,马不停蹄地走了。

      乔芊蔚拉着郁方奕的衣角,十分合时宜地压低了嗓音:“师父,你刚刚撒谎好厉害,我要学。”

      “什么玩意,不准学。”郁方奕敷衍完她,转头又到一珠宝店前,捻起一对金银花钗:“你这钗子多少钱?”

      “公子,真有眼缘。”老板上下打量了郁方奕一番,“我看这美钗就得配美人。一口价,一两银!”

      郁方奕脸色瞬间就阴沉了。

      “三百文卖不卖?”他放下钗子。

      “公子,这都是真金真银,我们做生意的,三百文有点儿……”

      “放你的屁,真金真银就一两银?三百文,卖不卖?”

      “哎哟,这……好嘛!七百文。”

      “三百文。”

      “五百文!五百文!不能再低了。”

      “三百文。”

      “公子,你这就不讲理了——哎哟!”那老板忽然惊叫起来,“我的摊子!”

      一道袍打扮的人冲撞上来,直直摔倒在地。郁方奕赶忙拽着乔芊蔚后退。老板认得那人相貌,嘴里顿时喊着:“贾大师!”连忙上去扶起他。

      “真不讲理,真不讲理……”贾大师抹掉头上血痕。后头又跟上一位富商模样的人,她高声说:“我呸!什么狗屁大师!”

      百姓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贾大师怎么好端端的被人骂了?”

      富商喘了几口气,稳了稳自己先前有失礼仪的模样,缓缓说道:“乡亲们,这贾大师是个害人精,说自己是什么青乌道亲传弟子,收我三年俸禄,布置出的新房给我们一家子住出病来了!我甄平安对天发誓,说的句句属实!”

      乔芊蔚使劲拉了拉郁方奕的袖子,小声问:“师父!你认识他吗?”

      “嘘。”郁方奕示意她噤声。虽然不明白师父在想什么,但乔芊蔚还是闭嘴了。

      “嗨哟,这位夫人,您说笑呢吧。”老板赔笑着,“我这店面就是贾大师给看的,最近生意可好了。”

      “是啊,是啊。”百姓中有人附和,“我记得知县姥姥家新宅子就是贾大师给看的呀。”

      贾大师慢慢站起来,波澜不惊地理理衣袖,给那老板道了歉:“真是不好意思,撞着了您的摊铺,稍后我来赔吧。”他望着那有气难发的富商,说:“甄夫人,不是我说,有问题您可以再找我,哪能上来就□□呢。还有啊,我是青乌道亲传弟子不假,师父乃是扶摇山青乌楼长老,贺兰瑜,若是有疑,去查便是。”

      乔芊蔚拼了命踮起脚尖,探头往前看。

      说罢,贾大师取出一戒牒来,上头板板正正刻着字儿,印了红章,展示给众人看。

      众人都不说话了,大多觉得那富商气急败坏,一时糊涂。

      甄富商皱起眉头:“您忘了吧,我可是找过您好几回了,结果病得越来越严重!”

      “既然如此,那边是夫人您或者家中其余人心中有鬼了,快快去请道人来吧。”

      郁方奕突然在人群中喊道:“大师,您这戒牒真特别,我没见过这样的呀。”

      话音一落,他面前立马敞出一条路来。

      郁方奕这人小时候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嗓门大,曾靠着这一技能在四更天吼醒了全村的鸡。

      贾大师笑了两声:“那不然,这恰恰讲明了我是亲传弟子。”

      “您这纹路,怎么不是随日转的?”

      贾大师旋即愣了一下,郁方奕便揪住这一空档,走至他跟前。

      “若真是这样,我还要称您一声‘师兄’。”郁方奕笑着作揖,右手在上,“可惜当年贺兰瑜师叔在大会上落败元襄长老,与掌门之位失之交臂。”

      “敢问阁下是?”

      “鄙人姓郁,师母乃是贺兰瑜之妹、元襄之金兰,贺兰瑾。”

      “郁,郁……”贾大师抹了把额间汗,“您真会开玩笑,郁师弟可是多少年不出山了。”

      “你就好听那些传说吧,贾大师,你还真叫上师弟了,给你脸了?姓郁的每年都下山买话本。当年练功时候,没见过你啊?”郁方奕点了点贾大师肩膀,后者不禁往后一个趔趄,“怎么?修的不是同一目?我怎么记得贺兰瑜只收女徒?难不成,你是天阉之人?”

      “你!你!”贾大师话说不全,急着朝后退。

      “我没跟你开玩笑啊。瑜师叔家徒儿,除了女子,便是天阉之人。苍象山正清道有位女长老遵守的也是这个理,我看阁下穿着跟正清道人也有几分相像,这不巧了?”郁方奕自顾自点点头,“原来是出了个四不像!”

      “你,你胡言乱语!鬼知道你是真郁方奕还是假郁方奕!”

      一块令牌,悬在贾大师眼前,那中央刻写了郁方奕大名,上是“王御卿”,下是“相府侯”。

      “临邺王殿下和左相大人,两封诏书,两行刻印。”郁方奕收起令牌,左作揖右作揖,“在下有眼不识泰山,都没去,好在殿下与大人皆有大量,遂予令牌,方便鄙人随时到访。”

      那贾大师果真怕了,嚷嚷着要逃,郁方奕叫道:“急着走?又没说你假扮,你把裤子一脱,是真是假不就知道了!”

      甄富商立即反应过来,一发令,几个打手便又冲上去。

      众人惊叹之余,郁方奕挥挥手,“回家了。”

      挤开人群,乔芊蔚赶忙跟上来。

      “师父,你刚刚好厉害啊。好像话本里的世外高人,打跑坏蛋就消失不见了!”乔芊蔚眼睛闪着光,昂起头,看着神态自若的郁方奕,“但是,师父,你为什么不帮那位夫人重新看风水呀?她家里都生病了。”

      “有求必应,无求,我便只做我该做的。那什么贾大师,要是他不报出扶摇山青乌道的名号,我大概也是不会管的。世间善恶终有报,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真在意那么多,那也太累了。”郁方奕伸了个懒腰,“我还是想活得轻松些。”

      “那也只是‘大概’呢。”

      郁方奕无奈地笑笑:“是,你说得对。”

      那市井话语的字里行间,郁方奕听到了自己的名、自己的字;贬谪的临邺王与年老的左相;师母、师姐一席人,想来自己也做到与瑾长老、无妄祖师齐名,他不由得弯起嘴角,望向淋了霜似的洒满月光的路。想当年,他也曾踏在赞颂之语铺满的路上。天纵奇才的光,再一次照在了他身上。

      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僵硬了。

      “……不就是那个,几年前,打仗时候丢下全村人跑掉的天煞孤星吗?”

      如枷锁般钳住人一生命格的“天煞孤星”,这字样随暮秋冷风,顺着指尖流淌,流淌过乔芊蔚的面庞,再逆着眼神剜割,剜割掉郁方奕的心肺。

      “师父,你怎么了?”

      那颗游走在成朝上都二十八年的星,终于落在了尘土里,搅在了口舌中。

      郁方奕不怕好事劣徒,不怕无赖风惟,不怕流言蜚语,就怕是自己笑着——亲手撕开愈合的伤口,再将淌出的血抹在他人脸上。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好,好一个世间善恶,好一个因果轮回。

      六年前的醒世钟声,百般劝来的明穗华,担惊受怕的小师弟,议论纷纷的同门。阴雨天,山门外。郁方奕随口一句“天煞孤星”,一语成谶。乔芊蔚读不懂师父下垂眼眸中的情绪。

      是庆幸。

      他庆幸人们的记忆会迭代;庆幸这个孩子年纪尚小;庆幸自己除了染上“天煞孤星”的泥,还沾了“天纵奇才”的光,宛若山北山南,一线之隔,永世不可分割。

      战火纷飞,叛军攻入上都,一家人将家中唯一的孩子送上山,嘱托他:无论听到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只要上了那山,就得救了。听闻山上都是仙人居住,必然不会见死不救。仙人应了愿,施手将那孩子的魂魄拉了上来,愈合了孩子身体上的伤疤。

      结果可怜一家人都被叛军杀害,世间传闻四起,这是以数命换一命,活下来的孩子看似孤苦伶仃,单薄身影上却必然背着枉死的七魂六魄,日后每一步都要行得无比艰难。

      “是他丢下一家人,丢下我们全村人,自己逃了。”

      仙人不是真仙人。

      山上,半点儿神仙影子都见不得。

      魂魄,是贺兰骄施手拉上来的;伤疤,是明穗华用草药一点点愈合的。

      谈资的主题不会变,变的是内容,去了一个天煞孤星,还会再生出来另一个。正如话本里的世外高人,没人知道他究竟存不存在,而大家提到他的次数,就如同他一直潜藏在众人身边一样。郁方奕不怕这些,照着乔芊蔚的性子,她也一定不怕,甚至还会提了剑去反击。

      而最为恐怖的,便是命格为真。

      天煞孤星的行头,不是民间故事堆砌来的。郁方奕望了望乔芊蔚的容貌。看面相么?他的本事还没到那个地步。看言行举止?你说她这个年纪,不是任何一人来了,话放狠些,都能改变她的言行举止吗?看生辰八字?你瞧她把这未知当骄傲。观天象?郁方奕六年前就为天象下了定论。

      乔屠户一家人的房屋已经被铲平,坟都迁到了后山。郁方奕看向扶摇山,星星点点的亮光闪在建筑间,那一轮孤月永远不会衰老似的,立在上空,它就这样看着茶凉灯灭,物去人死。

      “师父,他们好像在说……”

      郁方奕猛地用力咳了两声。

      “怎么了?师父,你冷吗?”

      郁方奕转过头,当脑海中的理念定型,那个站在他身侧的女孩就不再只是他的徒女了。或许,此时此刻,郁方奕问,那九泉之下的一家五口,会不会呐喊嘶吼哀悼着自己的命运——他们本不该如此,都怨这个孩子啊,都怨眼前这个孩子。郁方奕想看看铜镜中自己的眼睛,流过的情绪是厌烦、还是恐惧?

      你说他怕死,这是真,他依然是师门口中那个游手好闲的逆徒,是市坊口中丢下一家人苟且偷生的小儿。

      可这又是假,他怕死去的、受伤的另有其人。

      他想到了:

      师母,师母啊。

      逾年,明逾年。

      他几乎要昏过去。奈何——

      “师父,你在发呆吗?”

      郁方奕的吸气声都开始颤抖:“我……”

      “师父!”那小身子突然贴上来,“你要是冷的话,就牵着我的手吧!”

      郁方奕下意识甩开她的手,也就是这一瞬,他发觉自己的手有多冰冷。乔芊蔚也呆住了,她第一次被这样大的力推开,跌在地上,想必连皮都磨破了,但很快,她又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抱歉,抱歉。”郁方奕僵硬地说,也没做出任何动作,“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我以师长的身份,却这样对待你四年。”郁方奕的嗓子哽了一下,“你不怨我吗?”

      “可是没有其他人会带我出来玩了,而且——”

      扑通!乔芊蔚当即跪在郁方奕身前,手臂高高抬起,行着礼,“哪怕师父现在将芊蔚逐出师门,芊蔚也不会有半分怨恨!”

      她用这样坚定的语气,狠狠拍打着郁方奕的脸。

      “我甚至不曾教你任何——只是让你背书而已。”

      “师父,芊蔚才十岁呢。”乔芊蔚说,“您当年跟我说,我比同门的年纪都要小,所以不用着急。”

      是啊,你才十岁,就已经克死了五人。

      这究竟该如何是好?

      郁方奕想找西去的师母,想找在四海历练的师姐,想找在皇城之内步履维艰的挚友。二十八年,他第一次这样无助——悲愤——他彻彻底底看穿了这个孩子绝望的命格,却无能为力。

      “明日开始,随我练剑。”

      郁方奕一甩袖子,走向城外。乔芊蔚自然而然跟上,她听见师父淡淡地说:“我会教你堪舆之术,再下山历练。我将这毕生所学,尽数授予你。等你功成,就离开扶摇山,去上都靖川。”

      如果可以,如果自己真的是天纵奇才,他会赶在身边所有人被命运害尽之前,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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