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古今月

18、美梦（八）

　　“你抓我鞭子干什么？”冷淡的声音传来，吴何阳根本不知道这是谁，只能听出来是个女子。

　　他大喜过望，抓得更紧些：“女侠，救救我，我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会？”齐参然纳闷，环视一圈恍然大悟，“难怪你们都在瞎跑，我还以为是被阴气冲撞所致。”

　　于小寒瘫坐在地上，眼前的黑暗让人恐惧，可他只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方才他布筹起阵，却实在太心虚，来回几趟都没布好。急到满头大汗终于成阵，他坐到阵心，闭眼运功，周边风起。

　　卢诚在旁紧张地看着，渐渐地，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于小寒闭着眼，指尖却不再运功，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唤了两声，阵心的人却始终没有动静。现在阵法启动，旁人不能随意干扰，两相抵抗，如果干扰的人功力高于布阵之人，布阵之人就会遭到反噬。相反，干扰之人就会功力大损。

　　焦灼不堪之际，阵心飘出来一道鬼影，幽幽缠在于小寒身上，呼吸间化出人形。女鬼哼着难听的曲调，陋憎的面容上勾起妩媚的笑容：“来呀——”

　　她从头到脚无一处美丽，硬做媚态只会更加惊悚。

　　卢诚大骇，怒喝道：“大胆恶鬼，快从我徒儿身上下来！”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在作怪！”

　　女鬼甚为不解：“为何，你看他，快活得很。”

　　于小寒紧闭双眼，唇角翘起，竟然诡异地展露出满足。

　　卢诚掏出腰间降魔杵，两指并拢点在降魔杵上，法器散发出金光，一圈一圈蔓延开来。女鬼咯咯笑开，随意伸手一挡，黑风席卷，卢诚头发散乱，咬住后槽牙立在原地。

　　女鬼觉得无聊，长着长指甲的手一挥，黑风呜咽，夹杂着歌唱声充斥在整个屋子。门板倏地发出碎裂的声音，下一刻殿门轰地破开，卢诚和于小寒都被黑风猛地冲出室内，重重落在院子的地上。

　　女鬼双眼微眯，露出怒容，她还没玩够，竟然有人胆敢破坏。她勾起阴厉的笑容，双臂张开，阴气顿时席卷整座甘露殿，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这些人，今天都别想离开！

　　术士们尚有自保的能力，普通人早在阴气压制下晕厥过去。玉娘盘坐在原地，渐渐听不到周围的嚎啕声，这只女鬼修为高强，看来今天打定主意要吸食所有人的魂魄了。

　　她一开始运功抵抗，最后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手臂一垂，睡了过去。用睡觉不是很恰当，准确地说，她是陷入了梦境，女鬼织造的幻象。

　　在这里，玉娘看到了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画面。

　　一男一女在山峰顶对峙，女子是她的模样，男子赫然就是谭七。

　　“我苦练多日，肯定能击败你，不必多言，动手吧。”女子昂着下巴，傲气凛然。上次与东方钰对决，他出其不意使用了从未用过的符箓，谭宝楼惊诧之下，被他占了上风。

　　天下皆知，东方钰是专研符箓的高手，他的剑法丹药也天下闻名，但远远没有符箓造诣高深。他撰写的《符箓集》延续古人之长，又融合自己所见，创造出不少新鲜符箓，是道门弟子必学。他的身体底子并不出众，剑法也以取巧为上，对决之时的出其不意，更是令对手措手不及。

　　而谭宝楼天赋异禀，是道门几百年难遇不世出的天才，就算不用脑子，单靠体力硬扛，也能击败大部分人，可她偏偏还长了脑子。

　　在被师父刚刚带入道门时，谭宝楼就凭借超强天赋打遍同辈无敌手。却因为不够狡猾，屡屡败在东方钰手下。她越挫越勇，终日思考打败东方钰的方法。

　　东方钰叹气：“七师妹何必，天下无数高手，就盯着我一人有什么意思？”

　　“无数高手我要打败，你，我也要打败。少废话，拔剑！”话音刚落，便攻上前来。

　　东方钰揉身向旁，‘噌’地一声伏龙剑出鞘，横剑格挡。谭宝楼却不用法器，向后腾跃，抽出腰间符箓用力掷出，东方钰剑尖向前，抵挡攻击。

　　空中霎时火光四溅，飞石弥漫。

　　两个时辰后，一战结束，两人浑身狼狈，各走各路，互不搭理。

　　片刻之后，又在同一洞府门前相聚，谭宝楼轻哼一声，率先向前，留给他一个背影。院内的石桌上，中年男子笑呵呵迎接二人到来：“快点，咱们师徒好不容易聚在一起。”

　　谭宝楼笑了笑，坐到桌前，招呼东方钰：“师兄快来，师父难得做菜，咱们今天都吃光了，叫他没得吃。”

　　东方钰也笑：“师妹言之有理，得叫师父肉疼才行。”

　　紫微道掌门莫臻元，乍一看是个和善普通的中年男子，在对待徒弟教养上却异常严格。唯一的偏爱就是谭宝楼。

　　谭宝楼是个孤儿，流落民间，被莫臻元发掘，连她的名字都是莫臻元所起。带回道门后更是悉心教养，说是师父，更胜父亲。

　　三人在桃花树下有说有笑，石桌下谭宝楼指尖弹出火花，炸到东方钰膝上，对方手掌覆盖到膝头，轻松挡住。

　　“唉，你们师兄妹要互相扶持，世道艰难，只有我们是最亲的。”莫臻元喟叹。兄妹二人齐声应喏。

　　东方钰毫不示弱，一张符纸飞出，谭宝楼小腿上顿时麻麻痒痒，好似几百条小虫子在爬。她强做微笑，伸手挠了挠，突然‘哎’了一声，探身伸手到东方钰头顶：“师兄也太不小心，花瓣都洒了一头。”顺便揭去符纸，燃成灰烬。

　　看着这样的和谐场景，莫臻元极为欣慰，转身去拿酒。

　　谭宝楼余光关注着师父动向，等他转过去的那刻，她伸到东方钰头顶的指尖瞬间发力，风旋凭空而起，眼看就要劈到他发丝上。

　　下一刻，东方钰抓住她手腕，笑眯眯说：“师妹做什么呢？”风旋偃旗息鼓，消失在指尖。他手指用力，捏得谭宝楼生疼。

　　莫臻元抱着酒坛回头，看到两人一站一坐，笑吟吟对视，东方钰还攥着谭宝楼的手腕。莫名的，竟有种暧昧气息流动，他心里咯噔一下，喊道：“干什么呢？”

　　东方钰丝毫不慌：“师妹手腕上次伤到了，我看看恢复的如何。”轻轻松开了紧握的手指。

　　谭宝楼抽回手，暗瞪他一眼，转头道：“师父，上次说您有《精怪全集》，我去找出来看。”说罢，快步走向后院的书阁。

　　莫臻元坐下试探：“你觉得你师妹怎么样？”

　　“师妹钟灵毓秀，是难得的人才。”东方钰眼都不眨，“师父放心，我会照看师妹，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才怪。

　　莫臻元终于放下心，强调：“这就对了，你一定要把阿楼当作亲妹妹看待，”亲妹妹这几个字被他狠狠咬住，“你们俩就是亲兄妹，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东方钰愕然，随即失笑。他和谭宝楼？这辈子都是打得你死我活的命。

　　眼泪猝不及防滚落，玉娘想再多看看这样的场景。师父…师兄…原来他们才是她的家人，谭七真的是故人，还是她的师兄。虽然两人看起来水火不容，但她也想再体会当时的感受。

　　少年不识愁滋味，当时的她，人生中最大的苦恼恐怕就是讨厌的师兄。除此之外，她拥有了世上的所有。

　　谭七的世界陷入黑暗。

　　下山之前，他说要闭关，设阵封住洞府，无论谁来，也开启不了。为了行事方便，他改换面貌，压制内力，若不然也不能着了这女鬼的道。

　　这是女鬼编织的幻象，入梦之人如果沉溺其中，就会再也离不开，魂魄被女鬼吸食，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相反，如果神志清明，就能摆脱梦境。

　　谭七静静阖目，等待女鬼为他造就的梦境。

　　再睁开眼，已经回到天枢峰，眼前站立着一道倩影，她站在众人的对立面，话音铿锵有力，说她去。

　　他们两个谁去，对心怀鬼胎的人们都是一样，很快作鸟兽散。

　　宝楼转头，望着他的眼中有挣扎，有犹豫，有不忍，最终还是坚定说道：“师兄，此事结束后我想出去走走。”

　　以前她也经常下山历练，还总是音信全无，这次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归期不定，师兄。”宝楼继续说，“我走以后，你就当从来没我这个人，有缘再见。”

　　她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野兽一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垂下眼睑，木然说道：“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为什么坚持，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我也知道自己并不讨人喜欢，但我不在乎，世间万重，唯有自己的劫才叫劫。”宝楼的声音低下去，“师父去了以后，你也是看在师父面上才多加照拂。我现在想去寻真正的情，除了师父以外，世上还有没有人真心待我这个人。不是因为忌惮，不是因为虚伪，也不是因为…师兄妹情分。”

　　她抬头直视他：“此事一了，也算圆了我和师门的恩情。从此以后，水远山长，你我……有缘再见吧。”

　　谭七想说，却张不开嘴。当时的自己要说什么来着？对，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