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枕宋观唐

51、第五十一章

　　太上皇，大周朝天凤帝，两年前被亲女夺了皇位后，被送往前秦建章帝的皇陵静修，名为守陵，实为软禁。两年来，天凤帝栖身于皇陵山的一座茅庐中，不曾踏出帝陵一步。

　　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短暂到大周新帝梁毓昭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完全坐稳皇位，两年的时间也很长，漫长到群臣都已经忘记了，大周还有一位远在皇陵的太上皇，而这位太上皇，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天凤帝梁愫芳，原为大周愍帝第三女，与周太子梁庭放一母同胞，皆为愍帝元后所生，周愍帝对此女极尽宠爱，在她成年后更是对爱女的驸马多番考量，千挑万选后愍帝选中了当时还是大周上柱国的李茂疆之子李琦。李琦文武兼备，品行端方，连容貌也是万里挑一，是东床快婿的绝佳人选，愍帝对这个女婿很满意，下诏择李琦为驸马，在阳春三月百花盛开之时，为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婚后夫妻二人感情日笃，很快便有了第一个子嗣。

　　可是就在梁愫芳怀有身孕的第三个月，上柱国李茂疆谋朝篡位，在大周的基础上建立了大秦，梁愫芳在骤然的变故影响下小产。为了彻底斩断大周皇室复国之心，李茂疆杀尽大周宗室，又在太子李琦的恳求下放过了时为太子妃的梁愫芳。

　　李茂疆登基不足一年就驾崩，太子李琦继位，改元建章。建章帝登基后，按照礼制册封东宫旧人，太子妃梁愫芳本该是皇后，却因朝臣的反对，只受封了贵妃，在梁贵妃受封的第二日，建章帝又娶了对先帝有拥立之功的尚书令章怀之女为皇后。然而这位章皇后一年后却因难产而亡，章怀疑心其女暴毙与梁贵妃有关，纠结朝臣逼建章帝赐死当时已经身怀有孕的梁贵妃，建章帝对梁贵妃始终怀有愧疚，面对群臣的压力，他绝不松口，更有甚者，他担心章怀在失女悲痛之下对梁贵妃暗下杀手，于是将梁贵妃接到勤政殿亲自照看，一直到梁贵妃顺利生产。

　　梁贵妃诞下皇长子后，建章帝大喜，为此子取名成基，意为成大秦万代之基业，而后又力排众议，诏封梁贵妃为皇后，皇长子李成基为太子，并在二人的次子李成庆满周岁之时，将参议朝政之权给了梁皇后。在其后的十余年中，二人又育有二子二女，而梁皇后也在一日一日的苦心经营中大权在握，也至于当建章帝回过神时，发现她的这个皇后早有能够与他分庭抗礼的手腕和势力。

　　建章帝不是没想过将梁皇后除之后快，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因为他在没有同梁皇后商议的前提下，将梁皇后在吏部的人换成了太子李成基的人，三个月后，皇太子李成基就被手下告密，说他在酒醉之时言辞不当，有篡位之嫌。建章帝大怒，将其废为庶人，不久之后李成基就因病暴毙。

　　那个时候，建章帝才切切实实领略到了梁皇后的野心与狠心，不再莽撞地拔除梁皇后的势力，二人斗争从明转暗，心照不宣地暗斗了十几年后，建章帝终究还是一败涂地。在他的葬礼上，本该成为太后的梁愫芳忽然发动兵变，趁着群臣聚集之际，自立为帝，复大周国号，改元天凤。

　　天凤帝膝下三子两女，出了早前已经死了的李成基，还有二子二女，而这二子二女都还是姓李，也因为此，朝中许多识时务的大秦旧臣皆屈服于天凤帝的统治，在他们心中，天凤帝即便改了朝换了代，等她百年之后，这皇位也还是要归还李氏。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猜对，天凤帝登基不过五年，就被曾经被放逐朔州的女儿发动政变，夺得了帝位，大周的第二任皇帝还是女帝，且不姓李，从母姓为梁。这个主导了天凤政变的永周公主梁毓昭，手段比其母更为凌厉，心性也比其母更加狠辣。

　　天凤帝登基时以牙还牙，几乎将李氏宗亲屠杀殆尽，但前秦建章帝那些个庶子庶女，她却都留了他们一条命，可是梁毓昭逼宫时，却是将这些同父亦或是同母的前秦皇室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了并未参与政变的豫王李成范。

　　朝臣之中有不少人两场政变都经历过，想起旧事，他们依然感到脊背发寒，旧日的阴云还未完全消散，制造了阴云的这对母女却沦为了旁人手中的利器。

　　天下从不缺少野心勃勃的政客，有人的野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有人的野心却是众生之上。从前他们以为大司马卫扬是前者，时至今日，他们才惊觉，卫扬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后者。

　　既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1】，那么九五至尊，为什么不能呢？

　　明白了一切的朝臣纷纷低下头去，大司马卫扬意外地望着沉默不语的百官，连从前那些与他势同水火的对手一派此刻也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这样本让算大开杀戒杀鸡儆猴的卫扬感到遗憾。

　　“本官的提议，众卿可有异议？”

　　卫扬目光如炬，被他扫视过的臣子异口同声道，“谨遵大司马之命。”

　　诏狱昏暗，不见天日，莳萝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在这里的第几日了，或许是两日，或许是三日，也或许，已经过去了好久。

　　刚进来时，莳萝心中还怀揣着一丝希冀，寄希望于梁毓昭那边会尽快查明真相而后放她出去，可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的希望一点一点被磨灭殆尽。

　　或许，陛下那边早就查明了真相，知晓她虽然没有下毒，但是却做下了欺君之事，用药丸救了王上，所以陛下不愿意见她，不愿意再听她申辩，更不愿放她出去，她可能会被关在这里，直到绝望而亡。

　　诏狱里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四周寂静无声，除了每日前来送饭的狱卒，根本没有其他人。莳萝不是没想过从狱卒那里打听外头的情形，她进来时身上所有诸如发簪之类的尖锐首饰都被除去，唯有手上一只镯子，她将玉镯给送饭的狱卒，狱卒却不为所动，不置一词。

　　莳萝心中满是担忧与焦急，她既担心豫王的身子有没有痊愈，又因她私自将梁毓昭的药用在豫王身上的事约莫瞒不住而着急。

　　她知道，以陛下的心狠手辣，必定已经迁怒王上，否则王上知晓她被下了诏狱，绝不会不来探望，事已至此，她只求陛下性命无虞，这样豫王府才有可能保全。

　　可是，药里怎么会有毒呢？

　　莳萝想破了头，都拿不准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她取到药后一直是贴身放置的，除了中途在王府拿出来过一次，根本没有让别人碰过。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荣嘉夫人，可是毒害陛下对荣嘉夫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夫人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安静的甬道上响起了脚步声，莳萝抱膝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片刻便又垂下头去，这脚步声她认得，是前来送饭的狱卒。

　　狱卒走到栏杆外停下，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从中取出新鲜的吃食，而后又将一口没动的，已经凉透了的饭菜收走，离开前，他忍不住看了看莳萝，见莳萝双眸空洞地注视着前方，好心劝道，“你已经两日水米不进了，多少还是吃些吧，再这么下去，不用几日你可身子就垮了。”

　　莳萝像是没听到一般，一动不动。

　　狱卒见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顾自嘟囔，“若我是你，我就趁着还能吃吃喝喝赶紧填饱肚子，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何况你还不一定会死呢！”

　　莳萝迟缓地转动双眸看了过来，狱卒却没有发现她眸中不再空洞无光，一边往外走一边唉声叹气道，“眼看才太平了几年，这太极宫就又生了变故啊，太上皇素来不喜陛下，你给她毒死了陛下，等太上皇重新掌权，没准会给你恩典呢，”狱卒的的声音渐行渐远，莳萝不断靠近栏杆才能听清楚他接下来的话。

　　他说，“荣嘉夫人之子受封太孙后，这天下怕是卫氏的天下了。”

　　莳萝的脑中忽然炸开一道闪电，闪电劈开了心底混沌，之前她不敢想的事，忽然不受控制的泛上心头。

　　狱卒说，荣嘉夫人生了个男孩，这孩子即将受封太孙？！他还说，这天下以后就是卫家的天下！

　　之前她疑心荣嘉夫人对药丸做了手脚，又因为觉着荣嘉夫人没有毒害陛下的动机，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可倘若荣嘉夫人其实有下手的缘由呢？

　　倘若被她猜对了，倘若真如她所想，卫氏想要谋朝篡位，那么王上，陛下，怕是都凶多吉少！

　　莳萝顿时瘫软在地，她难以置信地用双手捂住脸颊，在心中一遍责怪自己怎么会这么蠢。

　　东市那么大，王上晕倒的消息怎么就巧被她听个正着？

　　她想要混入王府，怎么又那么巧，遇上了因仆役粗心而没有关上的后门？

　　王府戒备那么森严，她一个根本不识得路的竟能在府中转悠半个时辰都没被察觉，还恰好遇上了荣嘉夫人身边的女使？

　　这样的“凑巧”，简直难以计数，怕是从她步入东市，不，怕是从她第一回因为按耐不住思念而偷偷出现在王府外时，就已经被荣嘉夫人盯上了。

　　是她亲手给陛下带回了毒药，也是她亲手断了王上的后路。

　　陛下一死，王上一死，上皇的膝下就没有孩子了，除了荣嘉夫人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大周也没有任何其他宗室了，能够承继上皇的江山的，有且仅有，卫氏孙一人。

　　黑暗中，莳萝双肩止不住颤抖，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她知道，这是个死局，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出自《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