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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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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逢故人裴敛甘受缚,奉御令萧孙驻淮阳
上一回说到,裴敛的魂魄一路游荡到云梦泽之上,巧遇曾化身当年道人的老神仙。言谈间被其一把推下云端,跌入战场上一具尸身之中,方一睁眼便见一府兵持刀欲取自己首级。
那解首刀刀身狭长,刃尖微卷,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就破旧不堪。此刀一见便战功累累,其上黑一块褐一块,皆是尚未擦净的血污。
持刀这人脸上几粒麻子,割下死尸脑袋的动作干脆利落,显然已是个老手了。面对这衣着不似黎庶的死者,也依旧要如法炮制。
眼见刀尖已离脖子不过一寸,正将刺破皮肉。那尸身的胸膛却忽而重新有了起伏,已然黯淡下去的双目也瞬时填满神采。
只听“铮!”地一声,好似凭空扬雪练,刹那星火迸刀尖——竟是那本该凉透了的年轻人骤然抬手,环首刀倏地一翻,正正好好挡住了将要刺下的解首刀。
麻子一惊,与那双眼睛互相看了个正着,叫里头那黑幽幽的一片吓得手上松了劲。于是便又叫对方抓住破绽,大刀一挑,将那解首刀挑飞出去数丈有余。
却见这死而复生的青年提刀一骨碌翻身而起,却因伤势沉重,只能半跪在地,单手拄刀勉力支撑。只是他此时虽形容狼狈,但那满身血渍泥污却更衬得他阴森恐怖,如同自地府爬回来的的修罗恶鬼一般。
正是:
杀人场中气冥冥,枉死城外雾森森。
英雄不死凭天幸,魂去九幽竟能回。
须知此时此刻,这复活的人内里已然换了芯子,不再是那枉死在战场之上的原主。
其人是谁?
可不正是先前游荡到此方地界的那一缕英魂、遭了暴君冤杀的大将军,原名裴敛的那个是也。
先前自天上摔下来的那一跤,栽得他是神智昏昏,一时竟将那死后世界之中的见闻都忘了个干净。
如今刚一睁眼,还未回神,便要为保命强行出刀。顿时只觉这身体胸前的伤口剧痛无比,混着灵魂上还没来得及完全抚平的刀斧之创,令他更是浑浑噩噩、难以立时分辨如今境况。
麻子先头遭眼前人猛然诈尸一吓,才大惊之下松了手。后头反应过来,便猜想到这是还没死透,缓过气来了。
他暗啐了一口,心道:爷爷常年打仗杀人,早就见多识广。如今却叫这半死不活的毛头小子挑飞了手中刀刃,真是丢脸。便是他没死透又怎么样?如今趁他虚弱,照样将头割了,也还算做是我的军功。
于是擎刀举盾,饿虎一般朝前猛扑,直奔取面前这人性命而来!
裴敛虽然伤重,可毕竟身经百战,打仗的本能已刻在了骨子里。见这人不由分说地向自己扑来,立刻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一记盾击。而后回过身去,趁其不备,一刀自其腋下反撩。
这一式恰似银蛇出洞,倏忽间寒光一闪,便见血洒如雨。那麻子一声痛叫,手里半人高的盾牌轰然坠地,激起一片尘土。
裴敛不欲恋战,方才使那一招令他血气翻涌,本就作痛的创口更是雪上加霜。他瞄准了一处地势低洼的芦花丛,捂着胸腹就要往那处撤走。
岂料方才那阵动静早就引起他人注意,数个手持刀盾的府兵已从四面悄然合围,此时竟是如铁桶一般将他困在当中。
裴敛紧攥长刀,屏息凝神。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暗暗戒备。
眼见包围圈愈来愈小,他哪里还不知道,这群兵卒的意图便是要将他困在小圈中直接围杀。
越是生死关头,裴敛反而愈发镇定。他目光虚虚一扫,便锁定了这群人中眼神最为散漫的一个,反手将刀直刺其面门。这一刀果然令其慌忙躲闪,这水泼不进的战阵便裂开了一条缝隙。
说时迟,那时快。裴敛趁包围圈松动,招架住侧旁朝他劈来的朴刀,身子一矮就要从那缺口处钻出。谁料这身体本就重创濒死,继续做这样大的动作实在是为难。裴敛眼前一黑,一口污血自喉头呕出。
战场上哪里讲什么道义,都是趁他病要他命。众兵士见他势颓,一拥而上,眼见数道雪亮的刀尖就要捅进他的后心。
恰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喝止声传来:“收手!”
这声音乍一听竟有些耳熟,裴敛强忍昏沉,抬头望去。
原来是那带队的年轻将领,之前本在树林边上等待手下记功完毕,不欲理会这边的小插曲。如今看数人拿这将将死而复生的一人不下,终于沉不住气,打马过来。
但见那小将军:
腰悬龙泉宝剑,身覆鱼鳞玄甲,兜鍪顶上一簇红缨飘扬。绛色抹额勒于眉上,虎头腹吞束在腰间。手提一杆方天画戟,锋芒毕露;跨下一匹踏云乌骓,神俊非常。端的是器宇轩昂,英武不凡。
其神情如何?
诗曰:
剑眉沉沉凝煞意,星目电电迸寒光。
玉面原来好颜色,偏效阎罗覆冷霜。
这位小将军风姿如何出众暂且不提,裴敛望他,只觉那眉眼长相之间处处都透着熟悉之感——你道这是谁?却是裴敛前生做大将军时,一手提拔培养,待之亲厚、情同师徒父子的副将。
副将奴籍出身,是被养母从河边捡来的弃婴。起先没有正经名字,只有个艺名叫做“鸢郎”。
将他赎出来那年,裴敛刚打完自穿越以来的头一场仗,大败北扶余。那时他得皇帝倚重,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班师回朝那日,他打马路过玉都新平坊,恰巧望见一间青砖砌墙的院子里头闹哄哄的。凑近一瞧,竟是个打赤膊的半大少年顶着数个人的拦阻要往外逃。
打眼望去,只见那少年年纪虽小,却生得豹头猿臂、虎体狼腰,脊背上一只鸢鸟振振欲飞。又一望他,好一身蛮力,七八个汉子按他不住,铁塔般壮实的管事也叫他顶翻在地。
边上一个灰扑扑、佝偻腰的男人边跺脚边骂人:“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你老子我费心给你找来这样好的前程,哪有你说不干就不干的份?!”
少年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也高声骂回去:“你算我哪门子的老子?你缺了钱,就背着姘头卖她儿子出去打博戏、给人当狗当奴才,也不怕下雨天打雷先劈你!”
要知道这青砖砌的院子可不是什么普通院子,这地方叫阑院,又叫“神仙小洞天”。
再细点说,阑院是什么地方?
下九流,妓子戏子扎堆。富贵窝,达官贵人爱逛。
有那大的院子,朱甍碧瓦,日停香车,夜歇宝马。也有那小的院子,玲珑质朴,南拥贩夫,北揽走卒。什么香的美的、脏的臭的,这地界来者不拒,一应开怀以待。
这阑院里有门节目,叫博戏。取两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叫他们在台上捉对厮杀,以供观众取乐。文博戏还好,只是表演性质,不会闹出人命。可武博戏却不一样,双方上台前都要签生死状,打伤打死人都是常事。
故而平民百姓是不许参演武博戏的,能上台的只有身是奴籍的人,这样的人就叫做博戏奴。
这少年便是鸢郎。他养父在京中一户姓孙的贵胄家里做马奴,自打娶了他养母起就看这小子不顺眼,好容易才找着机会哄着将他卖去做了博戏奴。
谁料几日后叫鸢郎发现自己是被卖作了奴籍,这才有了眼前这即便被团团围住也要跑出去的情景。
管事的气急败坏,竟是连买人花出去的钱也不心疼了,大声喝令众人要将他活活打死。还是“长孙云”的裴敛见状,哪里舍得如此少年才俊就这么叫人白白打死?于是一拍跨下骏马,驱策上前。
正当时:众杂役一拥齐上前,举哨棒意欲毙逃奴。过路人见之心不忍,三贯钱把他从勾栏赎。
这少年赎回来后,裴敛问起他的姓名,方知他的养父母竟连个大名都疏于给他取。因捡到他时,襁褓里写着生辰八字的字条背面书有“天杀鬼”三字,便这么随意叫了下来。
又问他识不识得这是哪三个字,会不会写?少年接过笔去,歪歪扭扭画了几笔,一个“殺”字缺胳膊少腿,看着竟像个“示”。
裴敛便说,这小名不吉利,不如改了。从此就以“示”字作名,小名改做“示奴儿”。又问父母亲姓氏,要给他取来做姓。示奴儿恨毒了卖他做奴的养父,只说养母以前侍奉的人家姓萧,得过赐姓,自己也要随养母姓萧。于是后来裴敛托人给他改军籍时,便报了“萧示”这个大名上去。
要说起裴敛如何收萧示做自己的副将,这也是一段缘分。
这示奴儿年少时颇滑头,常趁他不在偷偷溜进练武场耍弄那些刀枪剑戟。收到家中管事回报后,裴敛便趁这小子又一次偷偷练枪时抓了他个正着。
便是这一抓,叫裴敛看出了他是个练武奇才。又试着教了几页兵法,也是一点就通。这如何不让人见猎心喜?于是连忙将其培养起来。从此便似严师,不准他懈怠躲懒,紧盯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如慈父,唯恐他缺衣少食,张罗着春作新衫秋作新袄。
如此六载下来,当年随手救下的少年长进飞快,很快就成了大将军手下最得用的副将。又因其天生神力、勇不可当之故,在裴敛前生东征北伐之时常做先锋,其在茹茹与扶余境内的名声竟也到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只可恨,那道爷皇帝刻薄寡恩、兔死狗烹。砍了他裴敛的前世长孙云,只怕也不会善待他原来的部下。如今看来,果然没错,竟是直接将他前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给扔到云梦大泽这片鬼地方剿匪来了!
此处连云十八寨赫赫有名,大寨主方行烈更是曾在长孙云手下效力的部将,其见识手腕岂是今年才刚及弱冠的萧示能比?
裴敛眉头紧锁,兀自担忧起来。
却不想他前世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将军骑在马上,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审视:“我看此人有几分本事,先饶他一命——你、你,”他点了两个人,“将他绑过来,本将要好好审问一番。”
这厢将军发了话要审他,寻常士卒也不好妄动他的性命。于是被点名的那两个齐声应是,径直上前。不待裴敛反应,便将他按倒在地,依言捆了。
裴敛身上本就带伤,又才经一番搏斗,正是疲惫之时。又兼方才认出了故人的面孔,哪怕不便相认,裴敛此时也懒于反抗。于是任由押他的两个府兵把他一路拖行,随着萧示来到战场边缘的一棵大树底下。
到了地方,萧示翻身下马,自有人牵着马去拴了。他则一撩裙甲,大马金刀地往树底下一块大石头上一坐,朝两个押着人的府兵抬了抬下巴。
府兵会意,用力往裴敛膝弯处一踹,强按着他跪倒在地上。
裴敛叫这两人按着脊背,抬不起头来,只听头顶上传来问话声:“既然能从死人堆里活着爬出来,那就算你福大命大,我不杀你。你只需答我一句话,我就放你走——我观你衣着与淮州反贼不像是一路人,是怎么混进他们中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