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6、第 106 章 ...
-
“臣陆新参见殿下。”他拎了袍子,双膝下跪顿首道。
陆新是江左集团之首,家世显赫,资历老。非正式重要的场合,他不需要行这样的大礼。
司马信从他庄重的态度,察觉到可能有要事商议。于是她起身,扶起陆新,“府君何须行此大礼。”
陆新安坐下,神情严肃,“臣是前来请罪的。”
司马信:“府君为了大业殚精竭虑,何罪之有?”
陆新拱手,“臣请殿下治臣识人不明、张资无能之罪。”
司马信揣测着陆新的意图,道:“陶昭骁勇善战,是齐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江州位居上游,占有地利;张资久攻不下,情有可原。”
“如今淮泗一线岌岌可危,北方齐王将要一统中原,江州不可不安定了。臣请殿下为大局考虑,治臣与张资罪,另谋主帅。”
原来今日所来是为了换江州之战的主帅。“如此说的话,府君心中已经有新主帅的人选了?”
陆新起身拱手一拜,“江中郎运筹帷幄,统筹大局,文韬武略。臣想,若是中郎担任主帅,一月之内,江州必定拿下。”
此时把江州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江初照,这不是逼她立一月拿下江州的军令状吗?还可以将她排挤出健康中央。
“元则亦能领兵作战。”司马信回。
陆新起身看她,“殿下也以为,建康若缺中郎,便无以为继了吗?”
这个“也”字,让司马信瞬间想到此时围在江初照身边的崔玉棠、贺循。
司马信替江初照拒道:“初照正在病中,不能领兵出征。”
正是要趁她在病中,将人排挤出决策层中心。陆新又道:“殿下要用荆州刺史苏沐解淮泗一线之困,用平原太守周疏破江州僵持之势,用兵之际,少不了会稽内史贺循从后调度粮草;一切井然有序,都离不开江中郎坐镇筹谋大局。”她现在所仰仗的北方士人,都唯江初照命是从,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公呢?
司马信垂眸,神色如常,“我有初照,大业无忧。”
陆新却察觉到她眼神微妙的变化,乘胜追击道:“大业若克成,中郎当居首功。”
这是在提醒她江初照已经功高震主。司马信拇指在案沿摩挲,“初照正在病中,况且初弦刚刚死于战场,她忧伤过度,江州之事,先不烦忧她了。”
若司马信坚定地相信江初照,会直接驳回并送客,但她现在摇摆的态度,只是下不了决心。他相信没有人可以在权力面前顾及情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中郎逆境中的魄力,岂会被袁葛毁坏盟约这样的事情扰乱。”
上位者的伤疤不许窥探,陆新这句提醒她自甘堕落的话,狠狠刺伤了司马信。他见她神色微动,再补上一刀,“若是人人都能像中郎这般冷静自若,淮泗一线,也不至于陷入如今的困境之中。”
她唯一的妹妹过世,都能通过冬日浸水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强行保持冷静。这样一个危险的人此时掌控着权力和局势,你怎么能保证她能顾及君臣情谊,不取而代之呢?
司马信一时失语。
陆新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拱手再拜,“如今江州,非中郎不能解僵持之困,请殿下以江中郎为主帅,早日平定江左,北伐中原,图谋大业。”
“殿下怎么亲自来了?”江初照要起身去迎。
“莫起身。”司马信拿过黄粱手中的方巾,搭在她额上,关切道,“江左的事有玉棠和安青,你何必勉强自己。”
司马信顺势坐在榻边的高凳上,“我有话要单独对初照说,你先下去吧。”
黄粱拱手告退。
司马信:“淮泗一线有苏沐,江州前线有元则,粮草有安青,庶务有我和玉棠,你既病着,就不要操劳了。”
江初照思考着她的来意,“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殿下寄臣以重托,臣不敢不对殿下尽心竭力。”
她语气弱下去,眼神里流露出不忍。“江左大小事务都系你一身,都将你整个人拖垮了。”
她已经言明苏沐、周疏和贺循几人各司其职,哪里需要她操劳了呢。“江左的事有几位挚友和陆府君,臣无能,感了风寒,要殿下和诸公替臣担担子了。”
她脸色惨白,从说话的声音便听出很虚弱。搭方巾的时候她探了一下,江初照的额头很烫。“你肩上的担子很重,江左都要仰仗你一人。病了也好,好好休息一下,初弦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提到江归,江初照的心被狠狠剜了一下。不过怎能让司马信为江归的死负责,她扯着嘴角,“初弦冲动,给殿下添麻烦了。都是臣的错。”
“已经将她二人接回来了,葬在哪里,需得你定。”
滚烫的温度快要把江初照的骨头都灼熟,浑身各处都传来被蚂蚁啃噬的刺痛感,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模糊,从前在青州积下的旧疾开始复发。无声咳嗽牵扯太阳穴都疼,她语气有些苍白,“劳烦殿下,合葬在家父家母旁边吧,臣日后也要葬在那里的。”
司马信替她掖了掖被子,“只是病了,不要说胡话。你说过要陪我克成大业,大治天下。我才刚做储君,日子还长呢。”
“我也觉着初弦太过冲动,不仅害了自己,还拖累了你。”
豫扬二州盟约毁坏,总要有人担责,看来是推到江归身上了。
逝者已矣,难道还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推到自己亲妹妹身上吗?没有保护好她,江初照已经够自责了。
“淮泗一线对江左的重要不言而喻,有人居心否测,臣请殿下明察。”
只要苏沐能守住淮泗一线,她并不想深究。“毕竟是你的亲妹妹。不过你还在病中,此事日后再说吧。”
“陆新今日过来请罪了,不过他毕竟是江左集团的领头人,张资攻城不利,总不好治了他的罪。”
江初照大致猜到了她所来为何了。“若以元则为帅,江州可定。”
司马信否道:“你的话玉棠已经转告给我了。江左诸事系你一身,元则千里投到我的帐下,我不能让你们担这么大的风险。”
江初照:“江左诸事在殿下,在衮衮诸公。臣不敢居功。”
“初照于我,如鱼得水,鱼不可没有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江左若没了你,不知如何是好。”
功高盖主,司马信已经忌惮她到这个地步了吗?
江初照双眼看向她,“臣一片肝胆赤诚,殿下但有差遣,臣不敢不从。”
“只有初照,才可一月定江州。”
江初照双肩塌下来,“臣领旨。”
黄粱将重要的公文装箱,看向坐在竹榻上双颊烧得绯红的江初照。担忧又抱怨,“中郎都病成这样了,怎么殿下还让你带兵出征。一月安定江州,怎么还立下这样的军令状?”
江初照无力地咳嗽了几声,“高处不胜寒。”
“江州治所九江既是我许给你的,就不能让你一直空等。”
黄粱学会了骑马,仲冬的风已经刮得脸疼。江初照坐在马车里,咳嗽声不断,旧疾又复发了。
这个样子,怎么领兵作战。
她见过江初照一马当先意气风发的样子,对司马信的怨恨不由得又多了几分。
中郎教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怎么她殚精竭虑地为大业付出,却日日被猜忌着。
江初照已经有了部署。为防止腹背受敌,黄粱带着兵守在后方,随时驰援。江初照带着中军,周疏带着右翼,张资带着左翼推进。
她披着厚重的狐裘,手中的暖炉和额头的温度一样烫,天空灰蒙蒙的,看不清是否飘起了碎雪。
一月安定江州,这样的军令状只有江初照敢立。在陆新的失望中,江初照不负众望地攻下江州;陶昭带兵北逃,被淮泗一线的苏沐围截。
江左总算是安定了。
好不容易将江初照排挤出建康,怎么能让她轻易地回来。陆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提笔修书与张资。
远处的天色暗下来,不知不觉中悲凉了寒风,经历过一场鏖战的将士们面带疲色,归家心切地打扫着战场。
冬日浸水的那一场病伤了底子,马上的江初照也是一副疲态,披着厚厚的披风,止不住地咳嗽。
寒风扒开人的皮肉,将凉意刺入人的骨子里,江初照班师,江州罕见地飘起了碎雪。
身后的战场还是一片荒凉,老鸹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破碎的旗帜在寒风中烈烈,短箭摇摇欲坠。在不曾预料的远方,一支长箭划破长空,长刀刺破人的胸膛,流下粘稠的血来。
“不好了,有人造反了。”
营地只兵荒马乱了一晌,一场阴谋拔地而起,吸食着流淌的新鲜的血液疯狂滋长。
“报!府君,前方是张府君的左翼军队。”传令兵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
周疏勒马,命令军队停止前进。张资带领的队伍在回江州的中途,初照已经命令张资在原地等待汇合,为何会掉头?
“再探!全军戒备!”周疏手已经握上刀柄。江初照命令黄粱驻守后方,防备的就是张资,莫非真要趁此机会发难不成?
黄粱的官袍已经染上了血,在亲兵的簇拥下逃了出来。她回头看着被张资亲兵占据的主营,身后亲兵跪地抱拳,“主簿,现在突围回建康搬救兵还来得及。”
她紧握缰绳,狂跳的心脏还未从方才那一番惨烈的厮杀中缓过神来,“中郎曾经让我熟读地图,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回头救中郎。”
“张资,你可是要举兵谋反。”周疏的长剑已经出鞘,氛围剑拔弩张,已是千钧一发之际。
张资举着手中的帛书,眼中杀意正浓,高呼道:“殿下密命,诛杀逆臣江初照,斩首者,封万户侯。”
江初照收到张资谋反的消息时,周疏已损失过半,她急速驰援,希望自己能再一次天降神兵。
或许是战场上的肃杀一直蔓延到了扬州,建康城内的小院也飘起了小雪。寒风将细小的雪花送进长廊,很快在堂门前化作一滩水渍,两道匆匆的步伐踏着湿润的长廊,带着门外凛冽的寒意,蓦地就扰乱了堂内“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惬意。
贺循进门,与司马信对视一眼,拎了下摆,跪在地上,稽首不言。她在求什么,不言而喻。
她今日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深衣,看来是得知了前线的消息了。
司马信一抬头,便对上脸色比凛冬还要寒冷的崔玉棠,她双眸的怒意化作一柄剑,直直地搭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欲开口,却被崔玉棠冷冷的话语打断,“阿信,别让我看错了你。”
那日陆新前来,带着十分笃定权力面前没有情谊的自信。江初照一死,大权回落自己手中,权力总是令人着迷,迷惑着人的双眼,让人一时将可笑的知己抛之脑后。
此时高居君位的司马信不得不承认陆新赌对了,她实在是渴望权力。
但很现实,司马信需要人心。
她高估了自己的狠心,也低估了对崔玉棠的情谊。崔玉棠要做君子,司马信也要。
她的手搭在印章上,抬头对上崔玉棠抱有希望的目光,“玉棠,若我与初照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你也会像现在一样,选择初照吗?”
崔玉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那封密信真的是你亲手所书,我已无颜面对初照,愿以死谢罪,不负当初誓言。”
司马信有些失落,“那你我曾经生死与共的誓言便可负吗?”
崔玉棠问她:“他们已经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了,阿信,你难道想看到的是初照以死明志的场面吗?”她眸光黯淡下来,“不要让我对你失望。我放弃清河崔氏追随的人,不该是个伪君子。”
她将印章推出去,“都是真君子,独我一人伪君子。”
崔玉棠看她一眼,拿过印章,扶起贺循,“我与你同往。”
贺循接过印章,利落地起身,前线局势瞬息万变,周疏已处在生死一线,她不敢耽搁片刻。
水壶中的水花终于绽开,发出呜咽的声响,壶嘴溢出的水顺着壶身流到火炉中,扑起尘灰,浇起白烟。
司马信拿起藏在案桌下的剑,疾步追上长廊中的崔玉棠和贺循。她目光坚定,“知己有难,君子不可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