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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 102 章 ...

  •   秋雨如铁蹄踢踏在瓦上,成股地从屋檐流下;秋云遮天蔽日,大厅内案桌上的油灯在秋风中摇摇欲坠;从徐州传来的消息如一声炸雷,给昏天暗地的肃杀染上了几分沉重。

      每个人的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

      两人已经约定,如若周疏弃城,齐王便善待下邳的百姓;但周疏已经弃城而走,齐王还是恼羞成怒,放水淹了下邳。

      死伤无数。这个消息举国震惊。

      陆新最为恼怒,他拍案而起,指着江初照大骂,燃烧油脂获得的昏暗灯光敷在他脸上,显得像头狰狞的猛兽。

      江初照坐在案桌前沉默不语,灯光映照在她脸上,像月夜下江面的粼粼银光,江水平静,却能无声吞没一艘巨船。

      秋日里下这么大雨属实罕见,就连平日里熙攘的街道,几道仓皇的身影跑过后,也静悄悄的。守在城门的士卒挤在城门的巷子里,冷不防一阵风吹过,总让人后背凉津津的。

      雨中走近一道颤颤巍巍的人影,一瘸一拐的步伐让他每一步的动作都很大,应是受了很多伤,才让他的身体看起来像是几根枯木临时搭建起来的,行动都如此地不熟练。雨珠迫不及待,飞溅在他脚下破烂的草鞋上,每动一步,都快像散了架,缩在巷子里的城卫注视着行动迟缓的木偶人,成为他们唯一的消遣。

      他被淋成一块破抹布,已经不能视物,凭着感觉,终于意料之中地扑倒在地。他挣扎了两下,最后竟缓慢地像虫一样蠕动着前行。

      一炷香的时间,这人才爬到跟前,他凹陷的眼窝燃起萤火虫般的光亮,沙哑的嗓音像卡了一根木棍,“黄门侍郎崔颢,求见广陵王殿下。”

      先是一阵哄笑,才有人取乐般蹲到他身前,笑嘻嘻地问:“谁?”

      “崔颢。”无论他怎么用力,胸腔呼出的都是苟延残喘的气。他用尽全力从怀中摸出一块印章,重复道:“黄门侍郎,崔颢。”

      蹲在他身前的城卫接过印章,在手中甩了几圈,上面的雨水飞溅,也溅到崔颢脸上。他起身摆了一个威武的姿势,神气地看着身后的众人,“我是骠骑大将军,霍通。”

      嘈杂的笑声很刺耳。毕竟名动天下的清河崔氏二公子崔颢,博古通今,风雅俊俏,颇得陛下赏识。现在一个比乞丐还落魄的木偶人拿了一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印章冒充,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他身下这块干燥的土地也被身上的雨水淋湿,他奋力抬手想抢回印章,却僵硬地什么也做不了。

      “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木钉刺穿他的腿骨,他被无情出城门,漫天雨水浇灌在他身上,旋即流出殷红的血丝。

      “我是黄门侍郎崔颢,”方才扔出崔颢的城卫站在众人对面,双手交握在腹前,“陛下有旨……”

      “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循抬了一下斗笠,从雨水的缝隙中辨认出“建康”两个大字。途中瞥了一眼躺在雨水中的人,一路上见过太多横死的人,来不及她悲怜,她加快脚步孤身朝城门走去。

      她拿出那份真的户籍,不容置喙的语气夹杂着一点焦急,“尚书台主簿贺循,前来参见广陵王殿下。”

      她从腰间的盘囊中拿出印章,“此物为证。”

      城卫看了一眼穿着看不出颜色广袖长袍,带着湿漉漉斗笠的人,双手接过印章,仔细核对后双手奉还户籍、文碟和印章,“原是贺主簿,江中郎有令,若是您与周府君赶到,即刻护送您入城见广陵王殿下。”

      他双手抱拳,语气恭敬严肃,“请主簿随我来。”

      雨声铿锵,依稀从中听见“贺循”“主簿”的字眼。他已油尽灯枯,这是最后的时机。崔颢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奋力抓起身旁的木棍扔过去,扯动断裂的猎骨,他忍痛奋力喊道:“黄门侍郎崔颢。”

      他拼尽全力的叫声,在雨中声若蚊蝇。贺循朝响动那边看过去,原来雨中的那个人还没死。

      她有些不忍,回头看了一眼,“他还没死?”

      城卫霎时有些心虚,抱拳解释道:“一个乞丐。”

      “抬进来吧。”

      她抬步示意城卫带路,快要走出小巷,却从雨声的缝隙中听见,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遗诏”“崔颢”。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躺在小巷角落如同一截被浸湿的树根一样的人。她迟疑了半晌,带着疑惑走近,下定决心拨开他面上的发丝,却是一骇。

      任谁都想不到,这个骨瘦如柴,形同枯槁,像死狗一样躺在这里的人竟然是名动洛阳、风雅俊俏的崔颢。

      她落在崔颢脸上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半晌才发出声音,“可是黄门侍郎崔颢崔侍郎?”

      他猛地咳嗽几声,咳得浑身都在颤抖,卡了浓痰的声音很是模糊,“主簿,正是。”

      贺循走得很急,在长廊下留下一道带水的脚印。她拎了袍摆一步迈入气氛凝重的大厅,匆忙地与江初照对视一眼后顿首,“贺循参见广陵王殿下。”

      对于南来的士人要足够礼贤下士,为了人心和招揽更多的人才,更何况这是昔日的幕僚。

      同样等候已久的司马信按捺不住喜悦,起身下阶扶起人,“不必多礼,君可安好?”

      “微臣多谢殿下关怀,微臣安好。”贺循答。她神色忧虑,严肃的语气不自觉带了一点焦急,“微臣请殿下见一人。”半分没有久别重逢和大难不死的喜悦庆幸。

      司马信:“何人?”

      贺循:“黄门侍郎崔颢。”

      满堂震惊。

      崔玉棠的手紧握成拳,紧张地盯着门外。

      崔颢被城卫用门板抬了进来,他衣裳上的水打湿了地板,不能起身行礼,他眼神带着歉意,张嘴声音沙哑到刺耳:“参见广陵王殿下。”

      江左诸人探身看过来,皆是惊骇不已。传闻崔颢博古通今,风度翩翩,是一块温玉,都想一睹风采;哪曾想竟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从怀中拿出被卷了几层的圣旨,递到司马信手中,“崔颢犯下大错,误了殿下和大魏生民,死不能赎其罪。”

      司马信接过圣旨,拆掉外面防水的几层包裹,看到熟悉的字迹,竟是一时红了眼眶。

      崔颢欲抬手,“是崔颢铸成大错,我已回天乏术,临死之前,想腆面请求殿下一事。”

      “何事?”他送来了遗诏,就确立了司马信的储君地位,是头等的功臣。

      “郡主江北自刎,请殿下派人替郡主和上官长史敛容,将她二人合葬…”崔颢的声音弱下去,竟是一时绝了气。

      司马信唤了他两声“崔侍郎”,都没有回应。她起身转头看向来到身后的崔玉棠,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嗫嚅着“阿兄”。

      久别重逢,竟是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她心如刀绞,脸色骤然煞白,身形摇摇欲坠。

      见状江初照起身箭步上前,三人齐呼“玉棠”。

      崔玉棠的晕倒并未制止厅内陡然拔高的氛围。陆新看着她手中的那份遗诏,起身拱手劝谏道:“先帝遗诏既至,殿下该顺天应命,即刻登基,讨伐逆贼,北定中原。”

      江初照怀中还抱着崔玉棠,她面色同样凝重,“江左未定,虽有先帝遗诏,并非登基的良机。”

      贺循已至,北方的崔颢又带来了遗诏,江初照的份量变得更重。平衡即将被打破的隐隐压力着陆新,让他说话的焦躁都不自觉显露出不安,“先帝遗诏,即是正统,此时登基,讨伐逆贼名正言顺。有便招揽人才,安定人心。”

      司马信在两人僵持平衡的时候登基,他和江左集团就能获得和江初照同样的封赏和地位;若是等北方士人南下,平衡被打破,江初照压过了自己,司马信再登基,他和江左集团将不会被重用,永远被北方集团压过一头。

      玉玺还在齐王手中,遗诏的到来虽让司马信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但江左一日未定,她们的根基就不稳。面对随时可以居高临下南下的齐王,他们永远都处于劣势。

      “江州还在齐王手中,扬州还处于劣势,建康随时会被顺流而下的军队威胁。若殿下只做偏安一隅的江左帝王,随时可以登基;若要做雄踞八方的中原霸主,开创不世之功,臣请殿下再等等。”

      陆新正要驳她,后者的目光已经压过来,“若府君急着让殿下登基,就更应该将目光放在张资身上,江州一日不定,殿下就一日登不了基。”

      “她当真是好大的威风,”陆新暴戾地将茶杯摔在地上,恶狠狠说道。

      陆府堂下众人缄默不语。

      沉默了好一阵子,顾绍才斟酌着开口,“江左是殿下的根基,如今江州未定,根基不稳,贸然登基只会把自己暴露在北方群雄之中,成为众矢之的。顾绍以为,韬光养晦,广积粮草,确实是眼下最好的策略。”

      手边已无东西可摔,陆新的眼神凶煞地杀过来,“她江初照算什么东西,一个罪臣之女,也能在你我面前呼风唤雨,这江东是你我的地盘,还是她的地盘?竟让人心都让她收服了去。”

      “一切计谋言听计从,究竟谁才是主公?如今江东做主的究竟是谁!”他猛拍桌面。

      顾绍便不再言,垂眸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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