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第 101 章 ...
-
江初照:“齐王久攻下邳不不下,已经恼羞成怒,放言攻下下邳必定屠城。现在益州、凉州皆在殿下掌控之中,安定江左后,北伐中原应从益州、凉州东出,自襄阳沿汉水北上。江左未定,现在攻打淮泗只会分身乏术。殿下仁义,为了下邳的百姓,此时因此应当弃城。”
陆新驳道:“既然齐王攻下下邳会屠城,现在弃城,不是将下邳的百姓推进火坑中吗?殿下仁义,为了下邳的百姓,就更应当固守下邳。”
江初照转头看他,眼神里的钩子勾住他的双眸,已经类似于挑衅。“齐王只是要下邳这座城。殿下仁义,只要让齐王答应不屠城,善待下邳的百姓,拱手相让又如何呢?”
陆新眼底漫上怒意,“江中郎好是大度,一座城,说让便让了。”江初照小他一轮有余,江左还从未有人敢对陆家的人如此无礼,更别说是这样一个小辈了。再加上江初照一直以来的有礼有节,让被冒犯了的陆新有些恼羞成怒。
江初照此时已经顾不得陆新的颜面了。司马仁心狠手辣,先是逼得韦娴儿隔江自刎,又扬言要屠城;她不敢想象兵败的周疏要是落在了他手中,会遭受怎样的凌辱。周疏那么信任她,她不能辜负周疏和贺循。
“齐王只想要一座我们目前守不住的城,弃之无害,守则生灵涂炭。诸君要谋取天下,难道连舍弃一座无用的城池、容纳一个将才的胸怀,和挽救一城百姓性命的仁义都没有吗?”
陆新脸色骤变,拍案而起,四目相对如短兵相接。这厅中只有她江初照一人怀瑾握瑜,冰清玉洁,心中有大业,有胸怀,有仁义;其他的全是蝇营狗苟,管中窥豹,只为一己私利的无耻小人。
他不留余力地讥讽道:“中郎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自然是说什么就是什么。江州可取,下邳可弃。殿下还要我等无用之徒做幕僚有何用,中郎一人便可安天下,出将入相,大器可成,得中郎者得天下。”
总是这样挑拨她与司马信的关系。司马信将自暴自弃的三年认作是污点,自然也就敏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句话究竟是在赞许江初照的能力,还是在嘲讽司马信的不堪一击。她做了三年的主,现在整个广陵王府谁不将她视为主心骨。一件事没有江初照便办不成。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江载身为殿下的幕僚,不敢时时不把大业放在心上。”
陆新大笑,“那我等皆是吃白饭的,大业只成门户私计?独中郎一人是忠臣,能臣,贤臣?”
江初照:“江载与慕殿下仁义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南下的百姓没什么不同,臣本罪臣之女,是殿下救臣于生死之际,殿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薄才薄德,受殿下信任至今,江载感恩涕零。臣出身卑贱,德薄能鲜,殿下可如弃下邳般弃之,臣不敢有二。但,殿下,北方士人仰慕你的宽容,北方流民瞻仰你的仁善,如果殿下非要在此时毁坏自己的名声丢了人心,”
她转身铿锵,一手拎了袍摆,双膝如印章盖下,神情十分决绝。“臣,死谏。”落在大厅里的三个字如鼓点,声音不大分量却落得很重。一身天青色的袍子跪在厅中,恰如滚滚白江中耸立的一座孤山,悲壮得那么有风骨。
风骨是江南平静的水,凉州苍劲的风;江南诗情画意的柳,凉州铺天盖地的黄沙;它见过了博古通今的算无遗策,也见过了运筹帷幄的血流成河;北方的战火渲染红了天边的霞,血溅到司马信的眼睛里,淌在江初照如绝壁的后背上。
苍劲的风搅在诗情画意的大厅中,平静的白江涌动起来,浑浊地像倾倒了漫江的黄沙。
司马信的眸子垂下来,回避江初照直白的目光。
她还在退。江初照有许多手段让周疏来江左,但她不屑对自己用这样的手段,选择了最能成全君臣之义的死谏。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分量好重。重得让司马信想起北方还有公主府的幕僚,她们九死一生带着仰慕仁义的流民来追随自己;而她为了江初照退让换来的可笑的平衡,要丢掉这样的人心。
屡次向先帝求死是为了五殿下,挽狂澜于既倒是为了青州刺史司马信,力排众议的兴修水利是为了江左;如今拿出身先士卒的视死如归来保全自己的仁义,广陵王殿下的人心;来保全周疏,不负贺循所托。仁义的究竟是司马信,还是她身边的谋士江载?
司马信抬眸对上江初照的目光,“民为贵,本王不能不要民心。”她起身上前扶起江初照,“没有人才成不了大业,我也不能不要人心。”
“有这样为了大业死谏的忠臣,能臣,贤臣;我何愁江左不定,北方不平,大业不可成?”
这相当于是明晃晃地打了陆新的脸。
陆新的指节攥得发白。他平静下来的神情杀意毕露。江初照不可不除。
……
夜,静悄悄的,人困马乏的军队落脚在十室九空的县城里,残破的城垣勉强挡住苍凉的秋风,一阵阵凉意顺着后背摸上来,冷得不可多得的觉总是惊醒。一簇簇火光照得人脸粗糙得像地上的石砾,月黑风高的长夜,墙角下藏着一群群眼里泛着精光的饥肠辘辘的流民。
男人咽了一口口水,靠着墙根又缩了缩身子,他强迫自己闭紧眼睛面朝着天。但腹部的无底洞似长了一根藤蔓,摇晃着一点点把人的理智向下拉扯,嘴里不停冒出来的口水快要将他整个人吞没。时不时传来的饥饿声侵蚀着睡意,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隔着火堆熟睡的孩童。
长途奔波后总是好眠,火光敷在孩童的脸上,细腻得像腊月里从年猪身上取下来的白油脂。
风摇动映在他脸上的火光,像下热锅爆炒的肥肉滋滋冒着油光。
饿意从腹部传来,从四肢传来,麻痹着全身直到脑海深处只传来啃噬一切的想法。
身旁幼子幼女的熟睡声足够安稳,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对面落在身旁孩童身上的目光……
黑夜的未知总是给人后背发毛的恐慌感,疲于逃命的惊恐还没从熟睡的夜里褪去,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怀中的孩提,紧张地左顾右盼,想寻找一处令人心安的落脚点。
落在城墙边缘的火光微弱地让人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妇人的每一步都带着怯懦的试探,她摸索着,迷茫又无助。
小心翼翼靠近外围流民燃起的火堆远处,终于能费力看清脚下模糊的路。她蹭着一摸就能掉一层灰的城墙,找了个风小的角落,蜷缩着想要捱过这个难眠的凉夜。
墙灰一层层被蹭掉如同老鼠落脚的声音,微不可闻。突然一双宽厚的手掌捂住卡在喉间的惊恐的声音,妇人被拖进小巷中,只有双脚留下的被拖拽的痕迹。
深夜秋风阵阵,噼里啪啦吹倒枯树的声音像刀砍在木桩上一般。
熄灭的火堆冒起阵阵白烟,飘散的白烟撤掉藏青色的夜幕,天边泛起鱼肚皮。饱食的鸮靠在树枝上打盹,军队开始跋涉,深林边缘留下一堆堆白骨。
无孔不入的寒意裹挟着周疏,饥饿从腹部传来,让这个人疲马乏的队伍显得十分萎靡。铁锅被架起来,白水煮得滚沸,里面翻腾的却只有一眼望到锅底的水泡。
孙万从身后过来的步伐有些虚浮,他蹲在周疏侧后,从怀中拿出一张硬得能敲响的饼递过去,“府君,吃点东西吧。”
他们带着几千下邳百姓,脚程并不快,加上走得匆忙,并未带多少吃食,早已经捉襟见肘,就算是一张完整的饼,也格外奢侈。
周疏把饼推回去,拍了拍怀中揣的剩下的小半张,“我这里还有,你要是够的话,就分下去吧。”她起身回望不振的兵卒,和颓废的流民,能否顺利到江左的隐隐担忧被扩大。
远处烟波浩渺的桅杆在眼中一点点被放大,那是一队商船。像是看见了希望,她眼里重新燃起了火花。孙万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中也燃起星星点点。“府君可是找到不让百姓挨饿的法子了?”
“过了江,就不会挨饿了。”周疏答。
见她没有劫商船的想法。他劝说道:“能不能过江都是个问题。”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再撑一撑,就到了。”她起身用眼神抚摸着低头吃枯草的脏兮兮的马匹,克制着语气中的不舍,“再不济,还有剩了点口粮的。”
“就剩三匹马了,”孙万的嗓子干涩,“每天都在少人,不知道是不是饿死了。”
周疏自马的鬃毛上收回目光,“我从荆楚到中原,不是去做官的。商人也是百姓,我不能做那种事。”劫了商人的生计,就会换一批人饿死;她还挂着五殿下也就是广陵王殿下幕僚的名,留给了江左集团话柄,江初照在建康就更难了。
“商人不劳作,却锦衣玉食,谋取暴利,干的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士农工商,商人自古就被看不起。孙万也憎恨这样投机取巧的人,“府君要做百姓的父母官,难道忍心看着百姓活活饿死吗?”
周疏态度很是坚决,“官服带着官兵去劫百姓的商船,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恕我不能为之。”
孙万急道:“劫商船又何止府君一人?”
“这些人有一半是从青州跟着我南下的,我行不义之事,会寒多少人的心?”她有自己的坚守,况且,人人都可以为之的事情便是对的吗?“不差我一人,周疏也万不能监守自盗,一边要救天下苍生,一边把万民推进水火之中。”
两人的争执声被远处的骚乱盖下去。这个时候,最怕乱起来人心散成一盘沙。她扔下恼怒的孙万,疾步赶过去。
“人都饿死了一群一群的,你还把肉藏起来。”一群人围着一个中年男人,那穿着短打的男人面朝地蜷缩着,双臂紧紧护着怀中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布还沾着若隐若现的血渍,七手八脚抢的混乱的动作因周疏的到来而停下。
她了解了原委,也不强迫交出来,毕竟都是百姓自己的东西。
原本把口粮上交的百姓却愤懑不平,哄抢中被打得半死的男人怀中的东西散出来,看见鲜红的肉的人群皆是一怔,周疏被跟来的孙万扶住,一时竟也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