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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往生 ...

  •   那日暠陵地下,白燧不敌汪自强,终被擒下。他自知难以侥幸,破口大骂,汪自强充耳不闻,将他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提起后颈跃上悬命梯,数下起落后即至姜宣两人身前,深施一礼,将白燧掷于地上。姜思齐瞥一眼这位近在眼前的义兄,见他虽口中三字经滔滔不绝,眼底却透出绝大恐怖,显示愤怒惧怕到了极点,与自己目光相对,忽又透出苦苦求肯之色,心头如坠巨石千钧,连呼吸都痛辣起来。
      他当年与白燧结拜,固迫于诸方情势不得不然,然而以其时他身份地位,放眼天下比肩者不出一掌之数,无论如何轮不上这声名狼藉的马贼。若非此人智勇兼备,他也不会动了爱才惜才之念而折节下交。此刻见他目带苦涩,由来触动心肠,勉强咽下满喉苦涩,转身徐徐走开。
      宣瑚生听白燧口中污言秽语,多是辱及杨季昭之词,目泛冷光,向部将略略点头。汪自强会意,撕下袍角团成一团塞入白燧口中牢牢绑好,将他抓在手中退后三步。宣瑚生微微一笑,意甚嘉许,疾步追上姜思齐,道:“大人,我们这就去灭魂阵?”
      姜思齐不语,默默前行半晌方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仇甫你要多加照拂。”宣瑚生一愣,足下登时迟缓,望向他的目光亦带了深思,低低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白燧昔年为匪之时多劫掠人口,不分胡汉贵贱。某次曾偶得一美貌胡女,惊为天人纳为姬妾。初时颇多宠爱,不满年余便与其诞下一子,起名白圭,然而他本凉薄无行,时日一久,新人充盈之下,渐渐爱弛情淡,少见胡姬母子。若如此也罢了,世间负心薄幸者恒河沙数,原不多他这一个。然而数年之后杨季昭亲自上山延揽与他,白燧深知杨季昭身份贵重,又见西北形势转好,锦军大星火燎原之势,赌性大发,决心接收朝廷招揽,光复白氏祖上荣辉。可他这胡姬身份上有些碍难,不仅是胡人,更是曾派人行刺杨季昭的帛纳王室之贵女。他以己度人,忖度若是自己被人险险送掉性命,定要让其满门鸡犬不留,思前想后,最后将心一横:罢罢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连这宝梳架都不要了,何况区区妇人小儿?他决心下定,是夜便命徐万净除掉姬妾与亲儿。翌日得来回禀,两人都被一刀杀死,放心之余,不免叹了口气。
      孰不知那徐万净垂涎此姬美色已久,舍不得就此杀掉,掠到僻静处行那污辱之事。胡姬得知实情,忍辱奉承,苦求饶过白圭性命。徐万净被她迷了心智,又想白硅到底是白燧亲生儿子,保不准哪日便要被想了起来,到时自家可要人头不保,竟果真放过白圭,每日里偷偷去与胡姬寻欢作乐。数月之后,胡姬寻得良机将儿子送了出去,旋即跳崖自尽。徐万净暗道晦气,丝毫不敢声张,将此事瞒得死死的,白燧毫不知情。
      白圭时年十岁,目睹母亲惨烈际遇,发誓报仇雪恨,将原本姓名弃了不用,自称仇父。他原想投军帛纳部,不想饥寒交迫病倒中途,若非赵明非所部行军路过,便要倒毙途中。一员部将见他无父无母,甚为可怜,便纳入军中,让他火头军打打下手,全无人得知他乃白燧之子,如此过得数年,他又赵明非军中辗转投入宣瑚生麾下,经历多年勇猛奋战,终于因功升为飞火营战兵。某日宣瑚生巡视诸军,对他笑言其名过恶,遂改为仇甫。
      仇甫自北而南,一路征战,如今早是飞火营三队的正队官,比汪自强还要高出半级,仅在王勇和郑秋华之下。他对主将极是感激钦佩,某次重伤以为不治时,对上峰袒露身世。宣瑚生何等样人,早觉察有异,听罢毫无惊容,只安慰部将道来日方长,善恶终有报,这次上京带的正是飞火营三队。适才戚贵妃中埋伏的人手中就有仇甫。

      这事他隔在心中许久,几次犹豫不知是否该禀告元帅,不想他原来早已知道,见他目光沉沉,心下雪亮,道:“是哪一位知会大人的?孙先生还是魏将军?”听到耳旁一声轻叹,恍然道:“是孙先生。”暗自点头:我也料到是他。

      原来仇甫虽不似宣瑚生那般肤如凝玉面目殊丽,与汉人迥然不同,终究目深眉高,还是有些许差别。只是军旅间风尘仆仆,乍见全难分辨。那孙常慈慧眼如炬,不过一次偶尔邂逅,却令他心中生疑,初时还以为是哪个胡族派来的奸细,不料细查下去却揭开白燧隐藏已久的旧事。他也不顾虑杨季昭心情如何,当即将此事全然告知,只听得杨元帅半晌无言,帐中烛火都烧熄了数根也全无所觉。
      当时孙常慈直言道;白燧杀妻灭子,其志非小,绝非甘心久居人下,元帅当早决之。
      杨季昭叹息着摇头:先生此言差矣。白燧妻子尽亡,究其本因皆为投锦从军,恐我追究先前之事的缘故。若当真论起来皆昭之过也。倘若为其品行而杀之,如何能够服众?且各地豪强山匪归顺不久,对我等行事如何皆无所知,怕是寝食难安一日数惊,正需好生安抚之际,擅杀归顺大将,西北岂不大乱?先生焉能不知此情,又如何会有此一议?
      孙常慈神色不动,冷冷道:今时自然尚好。不过一日西北有难,此人必反。孙某此议乃是防患于未然。
      火烛照亮杨季昭深黑的眸,他的话语缓慢却坚定:先生这是为我担心,杨某岂不领情?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素来行事论迹不论心,便是他当真是心思险恶的小人,只要一日不为恶,我就要保他一日平安无事。
      孙常慈手拈长须,淡淡道:也罢,你主意已定,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赵明非此人仁厚君子,却不能把这白圭留在他那儿。魏平雨或者宣瑚生,元帅挑一个罢。
      杨季昭颔首称是:我亦不欲赵将军卷进此事,把白圭调到宣瑚生那里也好。此事还需先生去办,不可露出痕迹。
      他顿了顿,道:终究白圭母亲为他而死,其情可悯,务令宣瑚生多加关照,切不可让他折损了。

      那时他对孙常慈道是论迹不论心,其实内心终究起了芥蒂,对这位义兄总是难以真心亲近,再不能如当初宝梳架上那般敬重钦佩;而在他入狱之际白燧果然作乱。
      此时想来,孰为因孰为果,实在难以辨清。
      宣瑚生余光见他一张黑面在黯淡灯火中愈发阴沉,亦不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而行,不多时来到灭魂阵前。宣瑚生先前只听他约略提起过此阵,此时亲身到得此地,目睹圈圈铜灯,想到其下皆是生人,不免手握佩剑,目光厉如冷电。
      白燧却不知内情,见人高的铜灯一环环自高而低排了开去,不由大骇:这是要拿我点天灯?姓姜的为何这般恨我?手足拼命挣动,口中呜呜作响。

      宣瑚生听见动静,微微瞄了眼主帅,又恐他感伤动摇,却见他神色冷凝,环顾四周的目光审慎而深思,暗中舒了口气,忽想到此阵之眼原本该是杨季昭本尊,不由戾气大做,虎口绷紧几要裂开,恨不能立时把皇帝老儿的天灵盖揭开灌入铜汁,也做成盏人灯。
      姜思齐虽然仁厚重情,到底掌兵多年,情绪收得极快极稳,此刻全神贯注打量着周遭,已将白燧丢在脑后,耳旁反反复复只是荀季之那关于阵眼之语,不住琢磨:阴阳相交的一线,那又是哪里?
      他一面思忖,一面慢慢自高处走下,一步步走进那大坑之中。汪自强见状抓起白燧,亦欲跟随,却被宣瑚生伸手止住,只听他笃定道:“让大人自去,我等不要扰他。”
      姜思齐在一座铜灯前站定。他面前是位巧笑倩兮的宫女,手中提了竹篮,歪了头盈盈粲然。他刮遍记忆也想不出这少女是谁,却晓得她定曾是好人家的儿女,父母的掌中宝,如今却困在此处非人非鬼,不由得眉头深锁,心头怒火烈烈烧起,然而头脑却依旧无比清明,目光四下梭巡,却始终寻不见异处,心下些些沉吟。

      他筹谋良久,其实所夺的也不过是这短短一夜。白燧失踪其事非同小可,宣瑚生与其部必要速归西京方能不令人起疑,今晚过后便已太迟;而兰梓明也大有可能在陵外幽怀河上加派人手,到时出入暠陵势必艰难;白燧终不能长久被羁押于此,定要速战速决。
      而今夜已过去大半,晨光将至,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负手慢慢兜了一圈,将荀季之之语琢磨了千百遍,目光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却仍瞧不出丝毫端倪,心下叹息:事已办到这个地步,我却还是参不透何处是阵眼,莫非我竟然无缘破阵?
      然而他乃百战余生之人,愈是危机迫在眉睫逾是精神暴涨,明知时间在一点点耗尽,却不曾有丝毫慌乱气沮,仰起头目视墓顶,见铁架土夯的顶端严严实实,全无半点亮光泄下。
      到处皆为阴,何处又为阳?
      他视线从棚顶移向下方,只见铜灯光晕颤颤溺溺,似如生死相搏正酣,突然间怒上心头,火性大起:今日不破就不破又能如何!不过多耽搁些日子罢了!倘若不成,我领兵闯入皇宫将池霖兰梓明这对奸佞擒入墓来,就不信破不了这阵!
      想到要领兵打仗,他登时间精神抖擞,手握长剑就要转身,脚步堪堪抬起,蓦地一个念头闯上心头:虽说这阵眼要那命格贵重之人,然而池霖身为皇帝,再贵重之人又能怎样?他若想拿谁人,那人眨眼间就会人头落地。可这阵耽误到此时仍未完毕,却是为何?莫非除我杨季昭之外,旁人魂魄都不成?
      荀季之口中道的是有缘人……
      霎那之间,了无逝前那番言语在耳边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周天星辰破军尽摄。如今破军不堕,施主自也挣出轮回。
      左淳亦曾道:破军为百煞之首。

      破军到处,诸煞辟易。
      竟会是如此?

      他一步一步来到穴底,仰头望向高高幕顶。那端厚土高梁,隔绝光与天。
      他深吸口气,手掌慢慢探上剑柄。
      方当此时,无尽远方金鸡破晓,一轮红日蓬勃跃出东方。
      白煞光乍,剑鸣嗡嗡。
      杨季昭长剑出鞘,向天刺出,目中神光大做,陡然间暴喝出声,“给-我-开!”

      我杨季昭在哪里,哪里便是阵眼!

      他剑意凛凛,直透墓顶。剑光所过,恰似煞火焚尽三界,浓重晦影一瞬退散,燎燎白光汇成一片亮圆,直扎得人睁不开眼。
      汪自强虽是一代高手,却从未见过这等阵势,锋刃不至而剑意冲天,眼见高处那团白光越汇越大,越凝越亮,不由心惊意动:这是什么剑法?怎地我从未听过?不由看向主官,只见他身体前倾,一霎不霎凝望下方那飒飒剑客,唇边笑意盛绽,眸底亦融入这灼目晶光,明亮无极,脸上尽是憧憬崇慕,仿似感受到旁边属将探寻视线,斥道:“傻愣着什么!还不带人下去!”他口中叱责,眼中欢悦却仿佛暴雨过后的河湾,汩汩将溢。汪
      自强应了声是,手提目瞪口呆的白燧,疾步随他一道闯入阵中,然而越是向下越有心惊肉跳之感,只觉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齐齐张开,无边凶险煞气耸入皮下,就连骨头都要打战。宣瑚生此时也觉出异常,肌肤上寒栗不断,一颗心上下起落,全不由己,他却不过付之一笑,一步步向笼罩于白光下的人走近。

      蹡踉。
      姜思齐长剑还鞘。他仰视头顶那泓白芒,耳边依稀传来沉沉长吼,似有稀世凶兽自洪荒归来,汹然逼近,随时要将他扑杀。
      他不动亦不惧,在渐渐漫卷的煞气中负手而立。
      分明是越向下煞气越浓,而当真到了最下方姜思齐身旁,汪自强却觉出身侧寒气退却,仿佛荒野里的猛兽畏惧火光,唯有蛰伏。他望一眼身前这黑面大汉,见他静立彼处,神色从容,直如停留春日林间,不由心中敬畏大起,忽然明了自家那心高气傲的主将为何会对此这貌不惊人的文官言听计从——想来杨元帅真人在此,亦不过如此吧。

      白光越聚越浓,直到几人都睁不开眼,猛地如烟火一般四下炸开。炸裂的正中央,一束淡光自天际投下,仿佛星辉汇集,更似月色朗朗,又如初临日曦,全不知其来处,独见止于墓底。
      这束淡光于姜思齐身周笼成一个徐徐变幻的圆,光影参差,忽明忽晦。
      姜思齐踏出这光圈,看向脸色苍白的白燧,朗声道:“白燧,你勾结奸佞构陷朝臣,此为罪状一;心怀不轨串联叛将,妄图作乱西北,此为罪状二;擅盗皇陵,惊扰武帝在天之灵,此为罪状三;任一条都是死罪,你可服罪?”
      白燧口中塞布,全然答不出话。他情知自己命在顷刻,霎那间肝胆俱碎,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鬓角渗出。
      姜思齐向他凝睇片刻,肃容道:“此罪虽不可赦,但也不过一刀可矣。说到底今日设局引你到此是为救人,是为一点私心。我问心无愧,但终究辜负了当初宝梳架之誓。你去后我自当照顾你家眷,你子白圭我亦会着人看顾,不令你西定白氏血统断绝。”
      他与那对猛然惊大的瞳孔直直相视,声音沉沉,“白兄请行!”说罢将白燧掷入那亮圈,抽出商泉,直扎入他心窝。

      此夜之前,他每每思之即将亲眼见到旧交死去,且是为自己亲手所拭,更要见他在为这噬人的凶阵吞没,总是难信难安;而当真到此时,他出手却无半点拖泥带水,心中无悲亦无喜;见到那身躯在阴阳不定的圆圈中一点点僵硬,终于完全不动,仿佛生命长河中一段被抽干,再留不下半点痕迹。

      在白燧最后一下抽搐的瞬间,高处明光倏然灭去,墓顶重归乌沉,而与此同时,四周铜灯倏然蹿高数丈,霎那森森凹坑明亮如昼,火焰燎亮了整片光海,然而下一息这些光芒便纷纷熄灭,不过片刻,墓底覆没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森黑暗,而无数声叹息缓缓响起。
      汪自强虽然豪勇,又早知今夜经历必定玄奇,而身处这无边无际将要将自身溺毙的黑暗之中,耳边叹息或远或近,有男有女,老少间杂,亦不禁毛骨悚然,伸手入怀去摸火折,孰料手臂刚有一动,旁边已伸来一手将他重重按住,宣瑚生的声音低低响起,“休动!休出声!” 立时木在当场,僵了身体不敢擅动。

      姜思齐垂手而立,黑暗中似乎有无数手伸来在他身上缓缓抚摩。他的额,他的眼,他的肩膀,他的背……都在冰凉的摩挲中微微发颤。
      非为恐惧,而为感怀。
      轻笑在他耳边生出,似似叮当作响的银铃,和他幼时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濡湿了眼眶,看不到黑暗里少女的脸,不知是实是幻,可他知道那是谁。
      ——卫朵。

      声声叹息慢慢淡去,他分明处于这漆漆黑暗,却仿佛置身日头之上。
      无处不是光。
      他感到有人在向他抱拳跪别,道一声来世再会,我的元帅。

      唯望诸君此去珍重,安然往生。
      然而下一生切莫再遇到我杨季昭。
      这样的苦,一世足矣。
      后会无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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