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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危行 ...

  •   十日后圣旨颁下。世子池凤翎代天子前往中都郡体恤民情,并令其从两府抽调数名官员随行,姜思齐赫然名列其中。于是这晚便又有了他的郡王府之行。
      池凤翎银冠蓝袍风采照人,照例于西厢安排晚宴。姜思齐眼见满目琳琅佳肴,但笑不语,心道每次到这里美酒佳肴绝少不了,倒是好享受。
      池凤翎鉴貌辨色,猜到他心中所思,又见他神采奕奕,目光清润温和,与上回沉郁模样大相径庭,思忖着落座,玩笑道:“看姜兄神情,可是有喜事?”不等他回答,目光流动,哂道:“我却听说贺大人要与你做媒。”
      姜思齐闻言向他投去一眼,举杯相敬,“请。”与他饮下小半盅,方道:“贺大人厚意我委实感激,只是姜某从前亲事上颇有烦难,曾发誓此生不娶,至今此志不改。”他所言倒是实情。原来姜思齐本尊亦曾定过亲事,但他少年时情路坎坷,不愿连累好人家的女儿,是故整日流连醉乡,将自己名声作践到十分,终惹得未来岳家退回聘礼,亲事也就此鸡飞蛋打;轮到杨枢密这里,他本就对情爱之事看得极淡,更对甄娘愧疚无极,只觉负人不义,立定决心终身不娶以报亡妻,恰好借这桩旧事全了心愿。此情本就千真万确,他也不怕别人细查。
      他神色与口气俱甚淡淡,显是不欲多谈此事,池凤翎却如没看到一般,握了酒盅道:“贺大人保媒不成遗憾得紧,见了我好一番长吁短叹。”姜思齐微笑不答,心知今时不同往日,虽朝野仍奉太子为尊,但有些机灵的官员窥出圣意有变,风向已些许转到池凤翎这边来。虽声势绝不能与太子相比,但从前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情景已是一去不返。
      池凤翎见他微现沉思之色,目光暗暗流淌,虽面容和俊美二字毫无瓜葛,但那一种沉凝高华之姿却令人心折,呼吸蓦然一紧,又笑道:“姜兄年轻有为,又岂能当真终身不娶?再说姜氏香火亦不能就此断绝,要我说贺大人提的那桩亲事应下也好。”
      姜思齐暗自皱眉,心道也不知为何最近与池凤翎相见,三下两下总能拐到后宅之事上去,这人怎会突然这般婆妈聒噪,莫非还在记恨我上次劝他成婚,以彼之道还至彼身?强忍满腔不耐,道:“多谢世子关心。只是姜某心意已决,绝难动摇。”
      池凤翎本十分灵醒,可今日他明明神色这般寡淡,却依旧不屈不挠,浑若不觉,悠悠道:“姜兄如此推拒,莫非另有隐情?难道是似我一般,已有非卿不娶的心上人不成?”
      姜思齐心道果然如此,神色肃起,方要义正严词语重心长的劝诫一番,冷不防池世子忽地站起,连夹了几块极嫩的鸡翅堆进他碗碟,笑道:“我们家乡都信吃什么补什么,恕我冒犯,姜兄臂伤方愈,不如多吃些这个。”他言语俚俗不成体统,神色却十分热诚真挚,反倒令姜思齐说不出话,又见他笑盈盈的拿了筷子夹住鱼鳃,将整个鱼头都掀到自家面前的碟盘,眨眨眼睛道:“这也是大补。”一时不解,觉得这人好像在讽刺自己,可他眼神清澄分明,却又不像,不免微怔。

      池凤翎行若无事,从从容容坐回,又令左右温酒。姜思齐见他这模样分明是中蛊已深,恐是无药可救,便不再多言,默默品尝鱼头。
      池凤翎又饮了些酒,再度开口话题已转入中都之行,问道:“五日后就要动身,姜兄府上可安排妥当?”
      姜思齐暗松了口气,点头道:“一切无碍,多谢世子挂心。”欲为他满酒,却被池凤翎按住,听他道:“这酒却不忙喝。””又向侍立旁边的随从点点头,那随从急忙上前舀了勺黄橙橙的鸡汤,置于姜思齐面前。
      姜思齐尝了尝鸡汤,果然滋味浓香,沉吟道:“只盼中都郡也鸡鸭遍地。”
      池凤翎知他所指乃是鸡鸭灭惶,眼见着春日里暴雨连绵,入了夏却半个雨丝儿都不见,已是连续二十余日的大晴天,各州府老成实干的官员已开始着手准备迎接将至的大旱;中都情势更糟,不仅大旱,亦恐有蝗灾,若非如此也不会有池世子此行,当下点头,道:“若仅是天灾也罢了,我担忧的还有人祸。”说目退左右,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下一字。
      姜思齐定睛望去,只见水光淋漓,却是一个“三”字,抚掌一笑,“世子倒对我不讳言。”
      池凤翎凝视他,眼底盈满深意,“我知道姜思齐全心待我,定不会有所顾忌隐瞒;若是柳大人在此,这话可就不能说了。”说到此处与他相视一笑。

      这个三字指的正是三省书院。其源远流长,迄今已有五百余年,历经两朝不倒,端的是根深叶茂。大锦许多文官皆出身此间。远者不提,如今官场上户部尚书赵阵舟,大学士兰梓明,翰林院柳砚笛皆与其颇有渊源;而中都府县更甚,竟有将近两成官员都曾就读于三省书院,彼此同气连枝,互为倚仗。
      历朝惯例,大灾之年必有贪墨之行,然而哪怕到了中都这里,哪怕是动一个小小县令,也恐要惹来轩然大波。这回池凤翎代天子之行看似光鲜威赫,实则亦如上次庆嘉两府一般,内里危机重重。
      姜思齐这阵子将中都各府县志早已读个通透,对此另有猜测,无论皇帝本意如何,终究是池凤翎大显身手的良机,伸手将桌上水渍抹去,赞许道:“世子有备就好。”声音微微一顿,“世子可知宏平十一年之事?”
      池凤翎凛然颔首,“你是指五名监察御史偶遇江匪,一夕葬身鱼腹?”
      姜思齐见他果然做足功课,欣慰点头,“不错。其中一名御史还是崔知政的远方侄儿,却也难逃噩运。”
      池凤翎剑眉蹙起,“我只道是命运不济,姜兄此言是说此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姜思齐点头,将此事慢慢道与他听,“当初中都治下有一县令,乃是知政门生,在于崔知政的密信里道中都郡粮仓空虚,各级官吏以陈代新中饱私囊;崔知政请来圣旨,从御史台选了五名监察御史前往中都盘查,谁知未至中都便遇江匪,两船官员兵丁无一幸免;而不久中都郡传来消息,道是天高物燥,数地粮仓都起了大火,被烧成一片白地,半粒米也不曾剩下。”
      锦朝幅员辽阔,消息不便,全靠朝廷邸报,关于中都郡之事当年邸报便语焉不详,其时池凤翎又年少,却不知这许多内里,闻言不免露出诧色,“如何会这般巧法?当中定有蹊跷,必要拿下中都州府官员重重问责才对。”
      姜思齐缓缓摇头,“不然。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池凤翎目光微厉,“竟然不了了之?如何会过得了陛下这关?崔知政又怎能轻轻放过?”
      姜思齐心知再说就有些逾越了,只摇头道:“这却非我所能知晓。想必是有人从中斡旋。”言到此处目光在右腕上转上一转,旋即收回。

      他言语自然不尽不实。宏平十一年他在做他位高权重的枢密副使,御史身殁之事虽然看似偶然,纯属地方治理不靖的缘故,又如何能瞒得过他这样曾治理一方的高官?待粮仓失火的消息传来,简直简直是把事情明明白白摊到人前。他本以为陛下会龙颜大怒,将中都郡一干官员连根拔起,不想皇帝却态度暧昧,先将御史台的联名奏疏留中不发,后来竟以灾名而减免了中都当年赋税,邸报上也含混其词,这等大事竟被遮掩过去。
      这其中自然离不开兰梓明的身影。杨季昭冷眼旁观,全不明皇帝为何如此宠信其人,竟能为其斥责素来器重的崔知政,倒也不碍着他悄悄给此人戴上顶奸佞小人的高冠,又见朝中三省书院出身的官员皆为其奥援,几成朋党,不由忧心忡忡。他委实有心劝谏,但老师殷殷告诫犹在耳边,而周围同僚大多亦漠然处之,他身为与此时毫不刮边的武官,更要三思又三思,于是审慎忖度之后,他终于未与那御史台的乌鸦们一同聒噪,与粱枢密同样默默,眼瞅着数名言语无状的御史被罢官了事。

      说起来他那扮活雕像那几年之诸如此类之事可着实不少,此时回想起来他犹抱愧于心,念及多年前五御史之事,只觉此行非是去往那国之粮仓,竟分明要在另一片疆场升起旌旗,而其间金戈不鸣,血海无声,稍有疏虞便将倾覆。

      六月里的一个良辰吉日,世子池凤翎率文武官员十八人并两千御林军,浩浩荡荡离开京城东行,代天子巡行中都郡。
      姜思齐自然在一干随行官员中。此去路程迢迢,途中便要将近月余。他上回出使庆嘉说走便走,毫不拖泥带水,这回府里却多个小小的何子安,少不得心下挂念,只将张氏兄弟在身边,把刑斌和几名好手都留在府中。李一上次在庆兹受惊不小,这回却是不再黏着要去,反倒是听到镇山太岁离开大喜过望,虽被灌了满耳朵的训诫,只顾把头得如捣蒜一般,直到姜思齐策马出京那日嘴巴仍未合拢。

      且不说姜思齐这一行如何风云动荡山雨浩殇,单说何子安自老师离去后,每日里也无须刑斌督促,读书习武日日不辍。说来也怪,老师在时他见之如老鼠逢猫,唯恐他考校自己学业,恨不得赶快脚底抹油逃到天边;如今老师果真远远离了京,他却每天白日里把书念得摇头晃脑,嗓门大得很,巴望着姜思齐能听得到;到了晚间又在被窝里偷偷数手指头计算时日,只盼一下子就到冬天,老师就回来啦。
      太阳上山又下山,姜府的主人始终不曾归来。小孩子开始觉得这书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拳头也攥不出劲头,连最爱的饭菜也没滋没味的,每日里闷闷不乐,没事就托着腮在门槛上一坐,朝着大门方向呆望,身边一群小狗跑来跑去。眼瞅着他小胖脸一天天瘪下去,刑斌甚为焦虑,想尽办法哄他开心,可惜收效甚微。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到乞巧,不等这日暮色降临,多日不着家的李一便笑嘻嘻从外走入。何子安见到是他大为开心,从门槛上一下子窜起来,大喊一声,“李叔叔!”府内诸人他最喜欢这位李叔叔,跟他一起吃一起玩一起挨老师训,还会送他小狗。在小孩心里李叔叔自然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好人。
      李一有阵子没见他,见面就啧啧咂嘴,“胖小子怎地还瘦了?”说着话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哎呦,这脸蛋子都夹不起来了。我说老刑,小姜不在家也也得鸡鸭鱼肉照炖哪是不是?”刑斌素知这位爷纨绔混账,可这句话却说中他心事,只能搓手苦笑。李大爷也不管他,把何子安一把抱起,对他笑道:“今儿个七夕,漂亮大姑娘满街走哇。胖小子跟我去见识见识不?”
      何子安鼓起腮,瓮声瓮气的道:“这话说不得,老师教了,要非礼勿视!我不去,李叔叔也不要去!”
      李一气得牙痒痒,在他脑门上弹个爆栗,“跟你老师一个德行,半点不像我!得得得,我带你去河边玩,河上可热闹啦,有花船……有大船,有很多河灯,还有卖果子的,去不去?”
      何子安听得心花怒放,拍手迭声道:“去去去!我去!”转头看看刑斌,“刑叔叔也去!”刑斌本担心人多杂乱欲待不允,被他脆脆的喊一声,又委实不忍,犹豫半晌,到底默默点头,暗想我自紧密看护,却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晚街上游人极多,处处彩楼高起红灯飘悬,热闹非凡。李一弃了马不用,拉着何子安走在前方,刑斌离他们有数步之遥,几名小厮牵着马匹远远跟在最后。何子安从小长在山上,还俗之后又每日被姜思齐督促着习文练武,几曾得了空闲见识过这种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不由瞧得目不转睛,可惜这四周挤挤插插的都是人,明明听见街旁轰然叫好之声,他拼命踮脚向外却全然看不见个究竟,心下大急,只恨人小个子矮,正在着急的当儿,猛地脚下悬空,却被李叔叔一把举起将他扛起架进项中。
      何子安只觉自己陡然拔高许多,周围景象也陡然开阔起来,还来不及说话,骤然间右侧亮光大做,一团火龙腾跃入空,他惊愕的瞪大眼睛,却见个赤膊大汉正在表演喷火绝技,围观许多行人正拍手大笑,也欢喜的咧开了嘴巴。
      此刻夜色已深,愈发的人流如潮接踵摩肩,将十马宽的揽福大街拥堵得密不透风。街道两旁商家各色巧灯挂满门前,或做牡丹兰菊等各色花卉,或作八仙过海大闹天宫等人物传奇,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将人眼都炫花了去。何子安颈上挂着串李一给他买的巧果,手里拿着糖面人,时不时舔一舔,被李一架着从连接不断的巧棚逐一观赏过去,棚内各家戏班武班正施展全身本领吸引看客。他耳旁是花腔绕梁,眼前是腾挪闪转,蓦地一片白烟炸起,从中蹦出个手持金箍棒的猴头来,只把何子安瞅得连面人都忘了嚼。
      如此从街头挤到街尾,已是大半个时辰,刑斌见天色已晚,便劝李一打道回府。可李一与何子安这一大一小正兴致高昂,如何舍得就此离开?李一笑道:“老刑,等看完河灯就回。”刑斌还待劝诫,李衙内眼睛鼓起,嚷道:“就一会儿也不成?老刑也忒不开面儿了啊。”刑斌知他是个混账,又见何子安虽不说话,眼睛巴巴的望着自己,意思甚是分明,只得道:“那看完河灯速速回去。”李一眉开眼笑,“晓得了晓得了,偏你啰嗦。”

      湛京素有乞巧放河灯的习俗,为的是照亮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今夕,家家户户这日都置灯水上,任其随波逐远。其中以白芝河水流徐徐,微澜不起,最是放归河灯的好去处。
      李一扛了何子安到了白芝河上的春宣桥。这里人流汹涌,早没个下脚的地方。他也不管别人如何,靠蛮劲生生挤到桥边,激起四周一片骂声,只把骑在他头上的何子安臊得满面通红,两只小手紧紧捂住了眼,要跟李一说这样不好,却觉得李叔叔待自己这样好,又说不出口,正在犹豫不知要不要说的当口,冷不丁背上被人大力一推,哎呀一声,已从李衙内肩上栽到旁边。
      李一觉出双肩分量陡轻,转头见何子安不知怎么的斜到旁边,幸好人流拥挤,他倒在行人身上倒不曾跌伤,全当小孩没有抓牢,想也不想伸手去抓,可刚刚拽到他右脚丫,却从旁生出个力道将何子安一把扯开,只来得扯下只小鞋在手里,登时吓了一跳,刚叫得声胖小子,就见他已被人跟铺盖似的杠在肩头远离丈许。
      李一情知不妙,恐是遇上了拍花子,而周遭人头汹涌,前进半步也难,一时心急如焚,只得拼命大叫:“老刑,老刑!快来,快来!”

      刑斌落在稍后,如何看不到?眼瞅着何子安被个矮汉从李一肩头撸下抢走,大骇出声,再顾不得许多,发力推开人群冲向前去。他武功精强,全力发作之下,拥攘人群很快被他冲出一条路来,可那矮汉也不知何种身法,虽在密不透风人流之中,身形竟游鱼一般,滴溜溜滑向桥头,很快便消失在人潮之中。
      待刑斌奔下春宣桥,眼前人海无边,灯华烁烁。何子安便如水滴溶入大海,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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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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