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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隐行 ...

  •   许是这晚月色太过澄明,拭天地如镜,前生旧事映照其中,不容半点藏匿。
      姜思齐双手枕在脑后,斜倚椅中,望向窗外一片深憩于夜的庭院,沉默不语。
      自他此生以降,每每想到皇帝,心头除开一片腾腾杀气,再无其他。今晚尚是初次忆起二人曾相依□□的从前。终究他于那心无旁骛的少年时代,曾这般固执倔强的信赖过一个人。若有画者诉诸笔端,便是一桢桢令人微笑叹息的画卷。不想即便经过生死两世,这封存久远的旧画依然鲜明如新,仿佛昨夜他刚刚攀下那高高宫墙,蹑手蹑脚扣动朋友的窗。
      他叹了口气,由来生出些许惆怅,为迄今他仍旧难以探明从前挚友的心思,也为自己竟不曾为这份情谊逝去怎样伤心失望,全不似那份联名奏表映入眼帘时,霎那间万念俱灰。
      世事流水,人心易变。说到底,他杨季昭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

      杨皇后摄政时,对西北战事极为重视,钱粮支援源源不断,将士全无后顾之忧。池霖初登大宝时尚可,待到杨皇后薨逝,他权柄稳固,对西北支援便一日不如一日,圣旨辞藻华美,典故连篇,讲的是西北将士要顾全大局体谅朝廷;与他密信中不住哀叹今年东边糟了水灾要赈济,南面又起旱情需减赋,北面臣服的各族蠢蠢欲动,务必派兵震慑,总之就是两个字——没钱。
      他案头这样的密旨摞成一沓,每次他接到皇帝密信,不等拆开就先在心里叹口气——又要说没钱罢?然后边读边苦笑——果然如此。
      别家主帅殚精竭虑,只为歼敌制胜;他这元帅日理万机之余,尚要忧心军饷。北地豪强被他剪了一茬又一茬,山匪马贼能拉就拉,拉不动就地全歼,还曾派出商队沟通西域各国——然后被朝廷得知,这生意便被半路截了过去——逼得他流水价给两府写信,字字句句都在抱怨哭穷。
      京中人犹在津津乐道当年杨季昭倾城风华,朝廷上诸位大佬已在端茶喷笑——怎地国公贵胄,沈虞弟子会开口闭口都离不开钱?
      沈掌院这回却不去信骂他,一介大儒,两袖清风,从来少理俗物,居然屡屡拜会崔翮,只为敦促知政院多给他拨出那么一成半成的钱粮。师母信中谑道:你家老师胡子又掉了两三根,都是被钱闹腾的。
      他捧信愧疚至深,恨不得把自己京中数处宅院庄园都一夕变卖充作军饷,总算深知此乃君王大忌,生生忍下。夜里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除了瞬息万变的战场,都是为了粮饷。人人传唱杨季昭上马治军下马治国,他听了暗地苦笑——不会治又怎么成?数十万大军都饿肚子?这仗要怎么打?
      他满腹心事,只是此等事实不足与同外人道来。旁人也罢了,这等窘况难瞒过孙先生和魏平雨。孙常慈老谋深算,除了另辟蹊径开拓各国其余商路,又遍搜异族奇珍,尽谴精明可靠之人下江南,上中都,将其悉数变卖。魏平雨则更阴损些,他的元帅不过是剪剪西北大户的羊毛,他却恨不得连羊皮也给扒下来。照小诸葛的话来讲,西北沦陷异族之手已久,这些大户居然还如此兴旺,内情不问可知,不抄他们家已是手下留情啦。

      ——不过我说元帅,皇上这手面实在不怎么大方。我可知京中消息,他又重修了避暑皇庄,便是暠陵也将破土,这又哪里是没钱?
      他被口无遮拦的小诸葛气得头疼,充耳不闻,低头一封接一封翻战报。
      ——太后在时倒好,不在了就变喽。人情冷暖,啧啧,人心啊。
      他铁了心扮聋子,笔下越来越潦草。
      ——咿?赵将军又来要钱啦。
      小诸葛笑嘻嘻从他案头拣出赵明非手书,饶有兴致的读下去。

      末将赵明非顿首泣告。
      松屏七县初复,受胡虏惨毒已久,百姓食不充腹衣不蔽体。数九严冬方至,末将亲见十室九空,路边饿莩倒毙不计其数,寝食难安夙夜忧心。西北黎民皆大锦赤子,翘首盼王师久矣,吾等宁忍坐视竟不思图救?今朝数县上万黎民皆视大人为生父,皆仰大人深恩而活,望君悯之恤之,赈民之饥寒,救之于水火。
      末将斗胆,请大人速赈!

      魏平雨初时尚在顽笑,越看神色越是凝沉,最后摇了摇头,将信重又折好,慢慢放回原处,半晌才叹息着开口。
      ——赵将军明知元帅你钱袋子里没剩几个铜板,还来求赈要钱,想来松屏等县情势定然严峻至极,这笔钱和粮怕是不能不给的。
      杨季昭一言不发,只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他已整整两宿不曾合眼,苦苦琢磨去哪挖钱,结果到了今夜这赈济银粮仍是全无踪影。
      魏平雨冷笑不已。
      ——说穿了这等民事原本归不到元帅你管。不过你如今挑了这么多担子,不管也不成。说来可笑,皇帝要你管这许多,偏偏连副扁担都不给,只顾给自家建园子。当真是小气到家。
      ——元帅你居然还没被愁死,着实心宽。

      他实在疲惫烦忧到了极点,听了小诸葛这通无法无天的言语,竟也聚不起气力训斥他大逆不道妄议君上,甚至不曾拖他出去打军棍。
      那时的杨元帅想,就算打这厮一千军棍也变不出半个钱来,那还打他作甚。只是这人到底在军中厮混太久,满口俚俗,哪还是当年那翩翩状元郎?唉,他怎么就成了这般兵痞样。要我怎么和他老师交代?要惹得崔知政发了火,明年军饷可要怎么办?
      他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一股脑涌来,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的,毛笔从指间滑脱。
      他慢慢伏上案,将头埋入肘间。
      朦胧之间,有人为他盖上了披氅,而后轻轻一声叹息。

      饶是西北奇货在江南卖得怎样火热,究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怕什么来什么,数日后赵明非第二封信又到,直说再不给钱自己就要去上吊。就在他家主帅读完信也想上吊的当口,老天爷开眼,张睿成出人意料的攻克下凤回头。那里是一处土镧经营多年的要塞,军资无数,粮钞尽有。
      杨季昭接到战报大喜,急急拨出半数给赵将军送去,又重重给张睿成记了大功。长舒口气之余,总算后知后觉的清醒过来,在军帐里架起一排军棍,以防魏平雨再度胡说八道。
      小诸葛就是小诸葛,为人还是极识时务的。除了数年后在他决定回京之时的一通大闹,再没发过皇帝的牢骚。

      这次松屏诸县的燃眉之急倒是解了,然而诸如此类之事却是络绎不绝,从未终止。
      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他伸向朝廷和皇帝的双手永远都空空而回,到了后来干脆也不诉苦求助,全凭自己绞尽脑汁,东搬西挪,北剿南卖。如此咬牙硬撑,居然也让他与西北军民一道扛过那最艰苦的岁月。
      其事如此,要他由衷感怀圣恩,着实有些为难。那些皇帝御笔亲为的文字,任怎样真情实意的缅怀从前思念至交,到了他这里也不过一目十行,匆匆看完便罢。
      沐琼箭疮发作,正在生死边缘徘徊;游帧中了埋伏,被困月余;赵明非又来信求援,这回又是为了哪个郡县来着?
      他连家书都顾不上回,哪有心思去掀开旧日京中画卷?

      说到底,他们之间,已隔天堑。
      世上再无把臂同游的至交,唯余相对无言的君臣。

      ==========

      他已很久不曾像今夜这般沉湎于回忆,心绪渐行渐远,又不自禁想到赵明非。他曾经的副将孤身远去西域,全不知如今情形如何。相隔这前生今世的迢迢关山,与他恐再无相见之日,便是相见,自己与他也不过是一个路人,思及此处,不禁怅惘无己,耳边忽又响起孙先生离去前愤激大骂:竖子不足与谋!大好头颅生生被沈虞那腐儒教臭了!留头作甚,挂上城头看你家破人亡去罢!
      因他言语辱及恩师,杨季昭恚怒无极,对自家谋主竟无片字挽留,任他大袖飘飘出得天炉,骑头老驴直下江南。诸将知悉孙常慈怒走远方,不解其故,皆惊疑难安。魏平雨那时驻守西南,闻讯连夜驰往天炉,闯入他帅府之中顾不上说话,先提起茶壶来个嘴对嘴,咕嘟咕嘟灌光整壶后,提袖擦擦额上汗,对旁边侍剑而立的赵明非展颜一笑。
      ——赵将军你偷偷给我挤眼做甚么?莫非想说元帅心情不佳,要我小心些规矩?
      赵明非咳嗽一声,转过头去看白墙。
      小诸葛哈哈大笑。
      ——这回你却错啦。放心,元帅看似震怒,实则大大松了口气。我跟你打赌,他这些日子做梦都要笑醒。
      杨季昭从他进来就开始头疼,见他如此肆无忌惮,沉了脸瞪向墙边军棍。
      小诸葛浑如没看见一般,对着赵明非继续胡说八道。
      ——我猜到孙先生为何离开。你放心,不说别的,就冲孙先生与元帅老师乃莫逆之交,又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元帅哪能真动气?非但不气,定还要暗中护送。你进来没看到葛群他们几个罢?怕是早护着孙常慈走了。
      赵明非闻言怔忡片刻,转眼望向上座主帅,神色非但未有舒缓,反倒愈发沉穆。
      杨季昭伸掌重重在案上一拍。
      ——无令离守!魏平雨你当真胆大包天!
      他手朝外一指,喝道:
      ——给我轰出去!

      那便是最后一回见到赵明非了罢。自此后天各一方,直至生死永隔,游帧和张睿成等人都曾借着各种名目来过湛京,他这位副手却从未踏足都城半步,最后撇下了祖上基业,独自去那异国他乡,只留下被劈成两半的帅印悬于梁间,恰如他西北将士终各流散的结局。
      还有孙先生。
      他今世略掌权柄后,曾秘密遣人去江南打听孙先生动向,得知他死后孙先生大笑三声,当日在门口挂起一副白幡,其上张牙舞爪五个大字——天下第一愚。这白幡挂满三天,他所居的枯草堂在夜里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一代策士孙常慈就此匿无影踪,生死不知。
      这便是他所心心念念袍泽的结局。
      他想保住的终归逝去,他想固稳的到底倾覆,他想珍藏的究竟破碎。
      而一切的根源,不过是因为他的愚。
      初夏的夜风凉净,溜进堂间,将他的心都拂得冷了。
      他明白放任自己如此回想,终不过挣得满怀萧瑟,而时下却并无片刻闲暇去郁郁感伤。他轻轻叹口气,闭上双眼,再睁目时,将从前的人与事已被一道收起。

      他正直身体,拣起案头本中都风物记,就在此时窗棂被轻轻扣响,旋即咯吱一声,一道身影无声闪入。
      姜思齐双眸一紧,右手从商泉刃上收回,向来人颔首致意:“左先生。”来人清俊都雅,颊上一道疤痕,正是数月不见的左淳。他笑吟吟的看向姜思齐,“我这阵子不在京中,回来方看到白露寺的消息,却对不住了。”他嘴上抱歉,却眉眼含笑神态闲适,分明半点歉意也无。
      姜思齐素来笃信万事由己,与其虽有守望之约,实则也并未有多余期望,摆手道:“左先生不必客气。”见他脸色略见苍白,衣裳下摆也被割破一处,并不如他显露的这般潇洒,想到他适才言语,暗自思忖:他不在京中,莫非去了魏平雨那处?这两人又不知在商量甚么阴谋诡计。
      左淳似看破他心思,弯唇一笑,“我可也没有去寻魏平雨,接着这个。”说着迎面甩来一物。姜思齐伸手接过,却是一本名册,奇道:“这是何物?”
      左淳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见他伸缩之间只用右手,皱眉道:“原来你左手果然受了重创,一点力也受不得?”
      姜思齐随意点了点头,粗粗翻动名册,见其上名字密密麻麻,自己却无半个识得,不禁奇怪。
      左淳见他一副漫不在意的模样,仿佛整条臂膀废掉乃是不值一哂的小事。自此后他身为绝代名将,却再无法施展那神妙箭术,更别说与自己这样的高手抗衡,而他不过视为等闲,全不放诸于心,佩服之余,忽又微觉忿忿:到底什么人什么事能挂在这人心上?
      姜思齐匆匆浏览数页,全不解其意,拿眼去看左淳,见他噙丝冷笑,神色凛凛,情知又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看这神气必要为难自己的,却也不主动去找这份闲气,唔了一声,放下名册,道:“左先生可要茶?”
      左淳本待他开口先来几句挤兑再说,被他一问将话都塞到了嗓子眼,冷笑一声,“你倒有闲情逸致。怕是被兰梓明寻上门来又要再死上一回。”
      姜思齐闻言恍然,道:“原来是北狱名册。”

      这阵子万霁楼被明里暗里的眼线盯得极紧,他料到兰学士可能会堪破端倪从北狱下手,自也备下一套进退章程,只是两次他都是用殷尚书的手令出入,不免为其略加悬心,转念想到这人心思玲珑,当有手段清扫痕迹。此刻名册在手,又想到殷浮筠,本子在手里登时便重了三分。
      左淳没好气的道:“你倒命好,自有人替你打理首尾。”
      姜思齐心念电转,将名册在手里掂了两掂,沉吟道:“莫非这是做旧的假册?”
      左淳一哂,“脑筋转得倒快。你不妨猜猜,谁人做下这等事?”
      姜思齐明知这等小心翼翼万全之策不是魏平雨的手笔,这厮只会派人假扮强盗把兰大人剁成肉泥永诀后患,却又想不到何人有这等能力,在重重天牢中举动自如,向左淳重重一抱拳:“多谢了。”
      左淳咿一声,“你不欲知道谁人帮你?”
      姜思齐淡淡道:“左先生会讲?”
      左淳瞪他半晌,忽然哈的一声笑出声,“当然不会,你倒有自知之明。”说真伸个懒腰,闲闲道:“你果然已破了灭魂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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