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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宵中 ...

  •   姜思齐离开王府时,明月正中天。
      他在马上回望,只见灯火下有人遥遥目送,衣袂飒飒飘扬。
      这种迎风而立的姿态如此陌生又熟稔,他挽住缰绳的双手不由一紧,掌心热辣辣的,像许多年前他将要出征时那般,油然生出一种微痛,然而那时是因为勃勃豪情难以抑制,再不似此时,迷茫在岁月的河流里,不知今夕又何夕,新人或故旧。
      许多年前,有人曾这般骋目相送,行前言语殷殷:要提防冷箭;不要冲在最前方;要沉得住气,有大将之风,不要让别人欺负你年纪小……他哼哼哈哈的应了,心里琢磨着那不曾见过的北方,背上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还有,要记得多多给我写信!
      他笑起来,难得促狭一回:该是将军写给殿下,还是阿昭写给池霖?

      ——该是将军写给殿下,还是阿昭写给池霖?

      绿池斋内,当今天子凝视烛火,亦默忆此言。
      他模糊想起在那许多年之后,他们之间,亦曾响起这一问。
      那时也是在这绿池斋外,他漫漫洒洒的扬着鱼食,直到日落西山。
      枢密副使静立于他身后不远处。他喂完满池鱼,方回头瞥去一眼。
      斯人沉静屹立,更胜玉树皎皎,盈满晚霞的池波亦为之褪色,夕晖射上他紫袍上的绣金麒麟,折出丝丝夺目晶光。
      纵是他喜爱的是另一种清通秀雅,此时也不禁由衷一叹;造化钟神秀,不外如是。无怪当年……
      想到曾经的当年,他的心肠倏然一软,又是一硬,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沉沉响起。
      ——昨日卞太傅递上表,言道自家年老体衰求乞骸骨,朕已允了。至于这太子太傅之位,朕属意文乃光,不知杨卿意下如何?
      他看到绣金麒麟微微一动,似也难掩愕然,半晌后回应低沉又温和。
      ——全凭陛下圣裁。
      果不其然。
      他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却仍忍不住轻哂。
      ——这些年你这类话说得是愈发熟练了。
      后面那一句几乎无声。
      ——不知是将军说与陛下,还是阿昭说与池霖?

      初夏暖意融融,皇帝仰头望向苍穹间垂垂星斗,想起今日正是五月二十八,恰是前枢密离去后第三个年头。
      他咽下叹息,来到书案前,朱笔提起犹豫半晌,又再度放下,踌躇良久,忽转眼望向侍立在侧的宫装丽人,思忖者正欲开口,门口忽有宫人禀报,道是大学士兰梓明恳求觐见。
      皇帝眉头略皱,脸上扫过一丝厌烦之色,挥手道:“说朕乏了,有事明日再说。”
      慕容皇后一直垂首而立,听到这句不由得面泛迟疑,柔声道:“陛下,想来兰学士定有要事,还是臣妾告退为好。”
      皇帝不耐烦道:“无非是些琐事罢了,也不急在一时。”口气竟含了丝丝厌恶。
      他这阵子愈发喜怒不定,皇后不敢多言,又听到他缓缓开口,“杨氏妻儿的尸骨,你埋到哪儿了?”
      皇后骇上一跳,这件事她自觉办得极为隐秘,不想仍避不过皇帝耳目,一时娇躯微颤,“陛下……”
      皇帝见她花容失色樱唇发白,温言安慰道:“放心,朕并没有怪你。你这是有良心,甚好,甚好。”他连说两个甚好,眉峰忽锁,似记起某些不快之事,声音冷了下来,“却比某些人好得多了。阿昭甚么都好,就是这眼光实在不怎样。”说到此处蓦地一愣。这经年不闻的名字从心里飞到口中,再次被叫响,直遥远如隔世。
      慕容皇后听得此言微微愣神,旋即道:“陛下,臣妾命人将杨夫人与其子女骨殖葬于……”
      皇帝不待她说完便立起手掌截住了话,“罢了,你无须交代,朕也不想知道,好生安葬便是。”

      兰梓明在宫门外等候许久,却等来一道明日再叙的旨意。他虽得皇帝宠信,却也只能唯唯称是,待进入官轿,一张脸方才沉下。
      他日前秘密上疏,言明白燧偷盗安妃之墓,果然龙颜大怒,一袭圣旨抄了将军府。他着人细加盘查,诸人受拷打不过,将府中情形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其中就有奉令探寻夜明珠之事,只是并未发现白燧有任何打探北狱的蛛丝马迹,反倒是前后有几人不约而同道那霍老三明明寻得宝珠消息,不知怎地又没了影,这与当日霍老三的供词严丝合缝,毫无差池。
      自白氏府邸得来的消息越多,他便是疑窦丛生,遣了人手去万霁阁查探,果然查到万霁阁曾购入一颗珍贵之极的夜明珠,又卖给南面一位客商,而白夫人亦对此珠有意。他隐隐觉得不妙,又去打听那卖主与买主是怎样情形,这回却一无所得。这两人就似天上掉下来一般,全然无迹可寻。

      诸事相继被探明,直如醍醐灌顶,兰学士霎那清明,发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竟已扣入瓮中,还因此失去一大助力。他虽颇有些惋惜,究竟北狱之事是秘中之秘,倒也不曾十分后悔,只暗自推敲全局,又令人去详查近来出入北狱之人,今日终于搜来曾出入此间者的名册,这才急匆匆进宫面圣。

      ==========

      姜思齐来到书房,就见何子安在房门前等他。小孩手背在身后,眉头也稍稍皱起,正在学他平素思索模样兜来兜去,冷丁撞到他唬了一跳,忙不迭把双手置于身侧,叫了声老师,规规矩矩跟在他后边进入书室,拐弯抹角半日,总是不说正事。姜思齐见他两只眼睛卡巴卡巴的看着自己,满是希冀之色,偏不点破,自顾自案后落座,吩咐下人寻出中都各府县相关典籍,又拈起一张宣纸。
      何子安见状忙凑到桌边,双手抓住墨锭,在砚台里乱转一通。他还没有书案高,踮脚用力挥舞着胖胖的小胳膊,一会案头便墨汁四溅,就连他家老师的脸和衣服也被甩上几滴。姜思齐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挟起走到水盆边,将他两只乌黑小手洗干净,肃起脸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什么事痛痛快快说罢。”
      何子安两只手在裤子上蹭来蹭去,磨蹭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道李叔叔抱回一窝小乳狗要送给他,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收,要等老师作决断再说。他嘴上这般说,眼珠滴溜溜的打转,生怕老师说一个不字。
      姜思齐抻长声音道:“也不是不可——”何子安大喜,憋严嘴巴勉强不大声欢呼,就听老师慢悠悠的道:“然而为师怕你玩物丧志。”把他慌得忙不迭摇头,“不丧,不丧!一定不丧!”
      姜思齐重新铺好张纸张,见他又跃跃欲试的要来研墨,挥手止住他,“越帮越忙,罢了。从明日起你大字多习一成,拳脚也加练半个时辰。还有狗儿也需要你自己照顾,不许去求你刑叔叔张叔叔帮忙,李叔叔更加不行!”
      何子安听到前一句小脸垮了下来,满头满心的沮丧,待到后一句却又立时兴高采烈,连连应道;“是,是,是!”实在高兴得没法,壮起胆子去拉他衣袖,“老师,你去看看狗儿不?三只都是黄花白肚皮,可好看啦。”
      姜思齐本欲习惯性的教训一番,见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来,小手紧紧揪住住自己袍袖,便又不忍心,耐住性子哄他道:“今日太晚,哪日再说吧。”说着接过下人递上的书卷,首页堪堪翻过,又听小小学生道:“老师老师,你也是小孩的时候,养过小狗没有?”不禁失笑,卷起书在他大头上敲了下,“对师尊不敬,明天再多补两百。”如今何子安早被他罚来罚去的罚习惯了,听了也不气沮,继续不屈不挠等他回答。
      姜思齐低头读上半晌书,余光觑间学生依旧探头探脑的杵在案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架势,只得放下书本子,唔了一声,沉吟道:“也算养过吧。”何子安哈哈笑起来,兴头头的追问,“几只?也是黄花白肚皮不?”姜思齐摇头,“一只黄狗,并没有花;后来还有一只黑的,憨得很。”何子安想不到老师这种凶人竟然养过两条狗,好奇心大作,催他道:“他们多大了?在哪呢?有没有我们家的大?”
      姜思齐不欲多说,板起脸道:“怎地我听说你吃饭竟然舔碗底?忒也没有规矩!明日起早饭同我一起用!”何子安不想他口风说变就变,小胖脸堆满吃惊,姜思齐毫不心软,直接赶他去睡觉。

      话说姜思齐从未去过中都,本拟趁这几日晚间研读相关卷籍熟悉风物人情,然而当书房重归寂静,忽又没了读书的心思,目光在几行字上反复流连,耳边响起的始终与何子安那一番对答。

      他比自己学生稍微大点儿的时候,的确也养过狗。不过那小黄狗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也同属于池霖。两个小男孩在冰冷森严的宫廷里,偷偷养一条全无品相,且断了半条尾的小狗。两人本来约好每隔一日轮流交替去喂食,后来都上了心,争抢着去喂小狗,又哪来半日间隔?
      小黄狗一天天长大,他们之间的交情也越来越好,也不知从哪儿看来的,学话本里撮土为香约为兄弟。后被杨皇后得知此事,把侄儿叫到殿中重重叱责一顿,回头又被老师敲了通手板。
      那时杨季昭七八岁年纪,正犯倔强,浑想不通其中道理,也不管姑姑与老师怎样责罚,照旧每日私下里与池霖称兄道弟。池霖虽比他大些,却远不比他身手敏捷,都是他翻过几重宫墙到宁昭仪殿中去寻人。这样来来往往过了大半年,直到小黄狗长成大黄狗,咬伤两名宫人,被人踢死为止。小哥俩抱头痛哭大半宿,却不敢声张,均知此事被皇后得知必要挨罚,最后到底依了宁昭仪,将黄狗葬在一处树下。
      那里便也成了两人约定之地。但凡遇到疑难之事,譬如说明日老师要考校课业,会出哪些题目;后天皇后要查他们礼仪,做什么才不被罚;池沛这家伙又仗着大个头欺负人啦,要怎么还手好。如此小聚几乎日复一日,直到杨季昭十岁上搬入沈府方止。

      他在沈师府上每日受诲不怠,又常随老师出游,与形形色色的人物交往,眼界一天比一天开阔,身量一日比一日长高。在某日亲耳听过西北老兵当街嚎哭,目光终于聚上那片被异族蹂躏的土壤,开始觉得京中再怎样繁华,然而一日国土不靖,他为忠良之后,终究寝食难安。
      沈虞虽是一代大家,然而醉心读书立说,门下其实寥寥。杨季昭更是他视为亲子的学生,实是盼望他继承衣钵,得知他的心事后很是消沉了一阵,但亦清楚这弟子用兵天分终究远胜用笔,便为他延请武学名师传授功夫,又动用人情,悄悄有真才实学的将领授他兵书战策。如此少年郎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沈虞有意令他远离宫闱,渐渐去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最后除了年节之外,他竟是罕有去往宫中之时。
      于是自此变成了池霖偷偷溜出宫来见他。那时池霖亦在年少,微服出行,身边只带了几名随从,一副大家公子的模样。两人相见之地亦是变幻不定,时而演武场,时而马廊,时而山岗,时而书楼,往往是池霖轻袍缓带,含笑等候,杨季昭满头大汗急急赶来,脸上身上皆是灰尘。两人交谈也从宫中趣事直延到天下大势。他再怎样沉稳,究竟是十岁出头的少年人,满腔豪情在好友面前略无掩饰,指点江山粪土公侯。池霖侧耳聆听,击掌叫好。
      这等事情长了自瞒不过沈虞。不过以沈掌院为人,虽心事重重,却终究说不出其他,只叮嘱学生道池霖毕竟是皇子,安危不可轻忽。杨季昭当然满口应下。许是两人都极为年少的缘故,便是宫中也并无只言片语。于是这样的交往一直持续下来,直到杨季昭十六岁从军西北为止。

      离京在即,少年虽已秣马厉兵,跃跃欲试许久,但到底有些歉疚与惴惴。其时皇帝重病,皇后摄政已久,偏膝下又无嫡子,各位皇子摩拳擦掌,夺嫡大势绝不可免。他不知姑姑要如何应对将至风雨,而师母身染疾病已近半载,沈府上一团乱,老师嘴上不说,偶尔投向他的目光却些许黯然。
      这些绳索绊着他,令他心起彷徨。亦是池霖与他促膝谈心,谆谆开导。
      ——阿昭你尽管去,京中一切有我。
      那时他已长大成人,对世事也初有洞明,情知这一句意味深长,既是许诺,亦是恳求,不由想起老师教他要做纯臣,一时默默不应。
      池霖并不等他回应,与他并肩眺望残阳,沉沉开口。
      ——还记得小黄吗?
      他一时无言,又怎么忘得了?那条没有名字不到周岁的狗,他们小黄小黄的叫它,从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奶狗养到半人高,最终却不得不亲手埋葬。
      他早已明白,他见人只会摇尾巴的小黄,不过是这宫闱争斗中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他把这件事深深压在心底,从不多想,从不多问,直到此刻。
      他极少这般清楚的意识到,身边人是一位真正的皇子,也势必搅入这动荡风云。

      ——若有那一日,阿昭会帮我吗?
      身旁人转过眼,目光灼穿他的沉默。
      许多年来的回忆像潮水般拍击而来。纵使少年心若磐石,也不禁轻轻摇晃。
      他想起早逝的家人,想起埋下的小黄,想起半夜翻墙的久远旧事,想起这人在烈日下等他,额头细汗晶莹。
      ——池霖你明知答案,何必有此一问?

      他来到西北,无数次历经生死阵仗,开拓出一片辽阔新天,也结识许多性命交托的兄弟。
      他奔波往返收复残部,整饬溃不成军的军队;与孙常慈秉烛长谈,定下一条又一条奇策;千军万马指挥若定,打出杨季昭的赫赫威名;想办法收拢沐琼张睿成这等桀骜不驯的将领归心;殚精竭虑安抚西北将门,既要将尾大不掉的将门拆解于无形,还不能动摇军心;这西北马匪豪强多如过江之鲫,也需他折节下交以奉马骨;中间还曾数次遇刺,险险就丢了命。
      他每日休息不过两个时辰,战事紧急终宵不寐亦是寻常,这样重重重压之下,从前种种诸如镜花水月,虽有回音,终不能封存如新。
      世事变幻莫测。池霖终于等到那一日,他却早非昔日少年。

      那一晚,皇帝在绿池斋外轻声发问,他听而不闻。
      再不能如同十六岁一般,义无反顾的道出何必有此一问。
      若有人能听到他心声,当会惊诧莫名。

      ——陛下,这世上再没有阿昭。
      ——再没有池霖最好的朋友阿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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