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火》薄裘

83、初融

　　春风催翠杏花天。

　　芳临四月，湛京城内大街小巷桃杏竞放，烟柳吐碧，饶是湛京古都千载肃穆，值此时节亦不免平生出些和柔与清媚。恰逢昨夜刚刚赶去一场雨，枝头新蕊愈发娇嫩，仿佛一个不当心，那团粉红便要融开，一滴接一滴坠上青石路。
　　树下有位青年仰头正怔怔凝望这树杏色，满眼尽是粉碧，偏旁边几根柳枝淘气，因风而起，摇啊荡啊，翠意动，絮拂面，他伸手拭去柳絮，只觉指尖一片温柔，忽地情难自禁，低低吟了一句，“杏花如雪柳垂丝。”亦不知想到何事，神色忽黯，咽下后一句不言。
　　杏花如雪柳垂丝，春风荡飏不同枝。
　　青年生得极好，乃是读书人端正的温文俊秀，唯独眼眶深幽，凝视旁人之时，眼底似含不尽之言依依未诉，脉脉如有情，此刻垂眸黯然，仿佛幽池乍起涟漪，春光越盛，越透出那等孤寂与冷彻。
　　他神思飘飞，半晌方慢慢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望向不远处的蓝衣青年，含笑向他伸手一招，“翎弟快来。”
　　那蓝衣青年来到他身边，还未开口，忽见他伸手向自己肩头拂了拂，袖风过处，柳絮片片舞落，不由的唇角一勾，笑意渗入眼底，“多谢太……王兄。”他长身玉立，凤眉薄唇，亦是玉树临风般的潇洒人物，然而眉宇间尽是飞扬明决之意，与青年大不相同，正是章郡王世子池凤翎。
　　至于他面前这广袖高冠的青年，自是当今东宫，太子池崇。
　　太子听出言语停顿，打趣道：“告诉你许多次称我王兄，这回总算记住一半。”他粲然而笑，手指前方，“这条青杏廊在京里颇负盛名，前面更有数株三四百年的杏树，极是繁丽，与为兄同去观赏如何？”说着兴头头拉了池凤翎便走。

　　两人这里闲庭信步，谈笑风生，身后许多随侍亦步亦趋，不敢有半点疏忽；更远处数不清的御林军手执金戈，腰悬钢刀，将长街围得密不透风。周遭自然早已清整完毕，便是隔壁街巷也被牢牢把持，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于赫身为世子亲卫，当然跟随在侧，只是他也不能跟得太近了，是以听不清前面两人所言，眼见二人神态亲热，形若至亲手足，不免暗自嘀咕：虽说很少见到太子，但每次见面这位殿下都对小王爷亲热得很，竟似全无芥蒂一般，这装得也忒像了。眼下外头闹得这么凶，他自然晓得皇上令小王爷参与朝政的旨意，又怎会真不介意？怕是早就恨到骨子里去了。
　　他既存了这个心思，难免越看太子越觉得他笑里藏奸，便是太子头上的金冠也仿佛寒光毕现，杀气腾腾，不由心里打个突儿，脑筋又急急转开：不对啊，若太子真这样奸猾，哪能会被逼到这个份上？怕不是现下咱还跟着小王爷到处游山玩水哪，又岂能到得京城搅入这些个风风雨雨？这人长得又好，装得又像，更是皇帝唯一活着的儿子，到底为什么不讨皇上欢心？真真奇哉怪也。

　　于赫身为世子侍卫都有这许多想头，何况池凤翎自己。虽说太子素来禀性温和，但如今尴尬情势下依旧如此温和亲热，今日还特地拉了他出来赏春，不能不令人多费思量。他心里千头万绪，许多揣摩此起彼落，明知此人未来恐为生死大敌，然而不知为何，眼看太子堂兄温文笑颜，耳听他娓娓讲述这京中逸闻，竟全生不出提防的心思来，恍惚的有种感觉：这人怕是孤单寂寞久了，对自己是真心相待罢。
　　他明知这种想法荒谬又危险，简直可笑之至，但是却偏偏难以向抱有天真念头的自己冷笑。

　　这日当是四月里来最好的一天，纤草红杏，新燕碧空。太子心胸舒畅，索性与池凤翎席地而坐，饮酒赏春，直至暮色渐起，方摆起仪驾准备回宫。他拘于东宫许久，少有游玩之时，尚自恋恋不舍，叫了池凤翎与自己并马而行，又问他温南郡风土人情。
　　池凤翎不敢与他比肩，让了半个马身，拣了些故乡风物讲与他听，见太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便又说了些各地趣事。他之前游历甚广，此时随口道来全不费力，太子听得津津有味，回味半晌才道：“翎弟果然见识广博，唉，若我能有这等经历……”说到此处蓦地意识到失言，闭口不语，只将头摇了摇。
　　事关游历江川，池凤翎倒是心有戚戚焉，不免想到自己如今也一样被锁在这京里哪也去不成，上一次出行为的还是发放冬衣这等公务，且是同姜……
　　他心尖一揪，那人名字竟似火炉中的铁锤，尚未砸实，已将他肺腑烫热。
　　坐骑一声轻恢，嗒嗒两步停下，他微微一震，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缰绳扯得甚紧，与此同时太子略带诧异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他正在寻思借口，忽见本行在仪队前方的御林都尉急匆匆赶来，向两人见过礼，道：“禀殿下，枢密使粱翰粱大人率枢密院官员亦正穿过此街，仪队铺展不开，粱枢密等已在街边避让。”
　　太子闻听怔了怔，低头寻思一刻道：“这却不妥，天色已晚，想来定是粱大人身有要事，孤等避一避也罢。”说着回头看向池凤翎，“翎弟以为如何？”
　　池凤翎听到枢密院三字，心头重重跳了几下，躬身道：“臣弟自然遵从太子之意。”一个念头在胸口跳来跳去：他……姜思齐是不是也在？

　　不多时满面带笑的粱翰已率领一干属官来到太子驾前，见面连呼恕罪，寒暄致谢过后，方道明今日兵部尚书下了朝突发急病，太医赶至时已然不治，偏巧左侍郎亦抱恙在家，右侍郎则以丁忧回乡，其继任者原是外放官员，尚在返京途中。如今兵部群龙无首乱做一团，且需他暂作安排，事情紧急，是以冲撞太子千岁车驾，实在有罪云云。
　　太子温声道：“此乃国事，粱大人一心为公，真是朝臣楷模，岂有罪责之说？”又叹息两句兵部尚书天不假年，国家失一栋梁，便叫御林军向两旁避开，让出街道由枢密院诸官员先行，自己也同池凤翎一道回避。
　　枢密院自上而下皆知此乃太子銮驾在此，丝毫不敢造次，人人牵马步行，待队伍过得半数时，池凤翎见一身着深青官服的男子挽辔经过自己面前。他身量甚高，肩平背立，步履沉稳有力，虽身侧尚有数位同僚，然而那如枪屹立的姿态却将许多御林军的目光牢牢攫取。太子亦凝目相随，观看片刻颔首道：“好人物，想必身怀武功，不知又是哪位大人，怎么会有伤在身？”
　　何需他言？池凤翎眼神早已那人捉住，只见他左臂用绷带悬于胸前，一条臂膀从肩到腕被裹得紧紧实实，显而易见伤势不轻，一时又惊又怒，双手死死抓住鞍头，生生忍住不上前挡住他高声质问：你怎会受伤？谁伤了你？怎地不告诉我？

　　那官员似有所感，在两人即将错开的霎那，略略转眸，向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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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白日里一派风和日丽，暮色起时天已阴了大半，到得掌灯时分，已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雨势渐转急切，路上行人纷纷闪避。偏在雨水渐烈之时，有匹坐骑风似的自街头卷向街尾，四蹄起落间迸开连串水滴，惹得藏身檐下的过客咒骂不止。那骑手充耳不闻，一路飞驰来到城北双虎巷中，下马直把那朱漆大门扣得震山响，须臾后大门自内被拉开，一个矮个汉子手提灯笼朝外探去。
　　门外客被雨打了一路，正落汤鸡也似浑身发冷牙关打战，不等大门全部打开，早就抢身挤进，再一把夺过矮汉手中油伞，口中嚷嚷道：“张弓你去照看我的马，我去看小姜。”说着撒腿就朝内院跑去。矮个汉忙不迭的应道：“是，李爷，下雨路滑，您脚下留神！”这不说还好，话音未落那人猛地足下打滑，一屁股摔在地上，直礅得龇牙咧嘴，手中油伞也栽到一边，嘴里恨恨大叫：“张弓你个乌鸦嘴，害得李爷摔了这跤！小姜人哪？在不在？”
　　在姜大人府上这般肆无忌惮的，不消说，自是李一李无双大人。

　　李一捧着两瓣摔疼的屁股哼哼唧唧到了姜府书房，一眼瞥见府中主人端坐案后，正与刑斌说话，再瞅到他左臂上重重绷带，屁股登时便不疼了，哇啦哇啦扑到他身前大呼小叫，“小姜小姜，哎呀呀，你这是怎么啦？”
　　姜思齐见了他，大半欢喜小半着恼，冷声道：“你还敢回来！债主都堵到门口了！”
　　李一权当没听见，哭丧着脸围着他伤臂左看右看，眉头抽得这个紧，直道：“你胳膊怎么啦？怎么包得跟针线铺子里的线轱辘似的？”
　　姜思齐不理他，向刑斌点了点头，吩咐道：“把他带来见我。”待刑斌应声而去，又蹙眉看向李衙内，脸黑得锅底一般，“你这段日子整日不着府，干什么去了？”
　　李一只作耳聋，盯着他裹得密密实实的左臂愁眉苦脸，手伸到半空，想碰又不敢碰，龇牙道：“你说你，受了伤也不告诉我。要不是于赫找到我，我都不知道！”
　　姜思齐横他一眼，“不知我是该去逍遥坊告诉你，还是去那烟花柳巷之地？”
　　李一被拆穿也不生气，只追着道：“你怎么会受伤？啊？怎么回事？”在他心里姜思齐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亲眼见他伤势不轻委实又担心又好奇。
　　姜思齐心知此乃世子借这笨蛋来探听消息，只道：“我不小心弄伤自己，没什么好说的。”李一哪里肯信？软磨硬泡无果，见他容色如常，想来伤势不重，倒也放下了心，只是此事一了，彼事又起，抓耳挠腮了半天，吭吭哧哧的道：“刚才你说债主，那个，上门啦？”
　　姜思齐本想重重吓他一吓，可目光触及他湿嗒嗒的头发和衣裳，到底软下心肠，挥挥手道：“我替你打发了，不过从此以后……”
　　李一闻言大喜。他这阵子着实欠了不少赌债，生怕被姜思齐逮个由头撵回大宁府去，是以一直在外头转悠不敢回来，待听到上头没了债主，自是喜心翻倒，不等他说完眉开眼笑插口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一时高兴得没法，干脆绕到姜思齐右侧，伸出双手在他完好的右肩上捏来抓去，嘴里念念叨叨：“给你捏捏，楼里的姑娘都这么干，舒服！”
　　姜思齐气得发笑，一肩搥开他，“滚！”
　　李一伸手向他指点，满脸惊讶：“小姜你也会骂人？不是总说我污言啊那个秽语来着？”
　　姜思齐情知这般歪缠定要绕到猴年马月去，摆摆手正色道：“我要见客。你先回你院里去，等我空了再找你算账不迟。”
　　李一许久不见他，哪里会轻易这么被打发？偷偷向他瞄上一眼，见他神色并不如何严厉，胆气复又鼓胀起来，赖皮赖脸的道：“我也是朝廷命官，我也要跟你见客！”
　　姜思齐叹了口气，心道狐朋狗友莫过如此，转念想到此人即来短短时日便不会离开，怕是瞒不过同一檐下的李衙内，便点头道：“罢了，只是府内之事你莫要出去乱说。”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嘱咐道：“便是同于赫也不要多讲。”
　　李一顺了心意，得意洋洋直点头，“那是当然。你真当我傻？”
　　姜思齐只觉牙根一阵发痒，“你原来不傻？”
　　李一大点其头，“那是当然。哼，还当我不知道？那小子当我朋友是假，拐弯抹角打听你消息才是真。说来说去只有小姜你对我最好。”说到此处忍不住凑上前重又抓住他右肩又敲又揉。
　　这次姜思齐倒没躲开他的爪子，笑道：“原来你心里明白。”
　　李一撇撇嘴，手上越发殷勤。这阵子他在妓馆混多了，日日观摩享受这等手法，可为熟稔无比，此时自家使来竟也似模似样，直让姜某人心里叹息难怪昏君和佞臣自来凑做一堆，原来被人伺候确是舒服，又听他道：“不过小王爷对你也是真关心，连鲜果都想着你。这阵子我不在家，不知你又偷偷得了什么好东西。啧啧，奇怪，你说你本事虽大，可官也不大啊。他如今这势头不上赶着去找大官找你干什么？连上次崔家婚事都黄啦，奇怪，真奇怪。”
　　姜思齐一笑，靠入椅背微微合拢双眼。他早知李一虽然浑浑噩噩，但心里还多少有些章程，只是太爱酒色财气，不过话说回来，世人又有谁不爱这四字真经？
　　李衙内浑不知自己居然破天荒得了他半句赞语，继续冥思苦想：“你说这是为啥呢？他又不像咱俩有过命的交情，啊，是吧？到底是为啥？咿？”突然脑筋一个转弯，眼珠瞪得滴溜溜圆，“啊？莫不是他看上了你？上次不成亲也是为这个？”
　　姜思齐本在闭目养神，闻言双目立睁，一脚踢上他膝盖，斥道：“胡说八道！我看你是在烟花之地呆久了满脑子乌七八糟。三个月之内不许出门，把礼记给我抄三百遍再说！”
　　换成平常李衙内早就跳起脚来要造反，不过此时他脑中仿佛有扇大门突然被推开，眼前一切豁然开朗，越琢磨越对，不住咂嘴称是，“不错不错，定是这样。哈哈哈，小姜你有福气，哈哈哈，不过也怪，你说他看上我倒不稀奇，咋说也是细皮嫩肉风流潇洒小白脸，对不对？你说说你，啧啧，这模样，这身段，这脾气……到底哪里值得小王爷看对眼，是……啊？”
　　他正口沫横飞说得高兴，猛一眼瞟向门口，登时嘴巴大张，整个人霎时呆成了冰雕。

　　刑斌在门口腰背半弯，恭恭敬敬将客人让入书房。
　　来客一身黑衣早被雨水打透，紧紧贴伏于身，蜂腰猿臂愈发鲜明；水珠从他鬓边与发梢嘀嘀嗒嗒坠下,就连眼睫也濡满了湿气，让明透之极的眼眸染上迷蒙雾色。只有他的唇一如既往的鲜薄，润泽而锋锐，似胭脂磨出的刀。
　　李一见到这人，头嗡的一声，登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啊啊了半天，才勉强吐出话来，“宣，宣，宣……”
　　自进入此间书房，黑衣青年目光便直直落上他搭上姜思齐右肩的手，他的眼神比他的唇更加犀利，仿佛见血开刃的钢刀。纵然李一正自懵然无措，也隐隐觉出腕间杀意凛然，竟是随时都有断腕之虞，这种没来由的恐惧令他猛的回过神来，一个名字已是脱口而出，“宣瑚生！”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自己回家之后不是打游戏就是看小说……论文啥的还是得在单位才能做，TOT。
那还是写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