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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雨声 ...
他终于香火插入炉中,轻烟袅袅而起,飘散入渐渐浓湿的夜色。
他腿上忽然失了力气,手扶案边慢慢委上青石地面,背靠上案角,像少年时那样,环抱膝盖收成一团。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初时淅淅沥沥,渐转暴烈,不多时天地尽皆哗然。缕缕冷意从地面蹿上他的身体,直钻到他心里去,由来令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啊,无论他躲入府中哪个角落,总会被人寻得到,不像这一次,无论他等候多久,也不会再有人来,摸着他头发笑盈盈的宽慰:好啦,莫气莫气。晚上想吃什么,师娘下厨给你做。你那老师忒气人,让他自个儿领教老牛的手艺去吧。
雨气侵上了眼底,夜光些些模糊。
师母病重时正值西北光复之初,他接到妻子急书巨恸难当,却为安军民之心不敢当众失态,每晚战袍掩面,伏案呜咽。他亟欲回京探亲,却被老师来鸿劝止。沈虞在信里告诫他国事为重家事为轻,万不可因私害公,末段提及林氏得知他终于收复西北,喜极而泣,更得甄娘与两幼子每日床前服侍,口称此生完满,并无遗憾。
他对老师素来崇敬,那时却半点不信他信中所言。
并无遗憾,并无遗憾……怎么能呢?怎么能?
可他到底听了老师的话,没有回京送师娘最后一程。
此乃他生平恨事。无论他曾多么意气风发,但要想到此事,便笑容褪尽,黯然神伤。
然而此时此地,他却不得不由衷感激上苍。师娘去得虽早,却时值他此生光耀顶峰,那时的杨季昭名震寰宇,万民敬仰,未有牢狱加身,不曾家破人亡。
师娘说得原本不错,她此生完满,并无遗憾。
有子如此,岂能有憾!
不像他的老师……不像老师……要活着看他历难。
他攥起袍角捂上脸。
我该不该去见老师?
咫尺相见难,相见复何言。
该,不该?
此时门口忽而有声,雨声蓦地咆啸,有人蹒跚到得门前。
他自湿透的袍子抬起脸来,濛濛雨夜里依稀见一枯瘦老者正跨过门槛。他头发花白如雪,一身青衫被暴雨拍得半湿,成线雨珠从他手中油纸伞上不尽垂落,很快打湿了脚边石面。
他撞上那双无光眼眸,一时心神俱夺,手握衣袍怔然不能言。
老师!
老师!
沈虞将纸伞收起,摸索到门前合拢门扉,将伞立于一边,这才慢慢摸着靠近高案。
他在黑暗里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越来越近,一时热泪迸出,却不敢稍动,手背送入口中死死咬住,唯恐发出半点声音。
沈虞目不见物,行走甚慢,短短路程耽误许久,来到一半忽地停下脚步,皱眉自语:“怎么燃起了香?小古,是你在这么?”
他手背早已血流如注,却毫无所觉,身体绷得似弓。
只要他想,他大可悄无声息的离去。对面不过是个憔悴老者,再也不是从前曾仰望的天,就算睁大双眼也一无所见。
他只是……
他只是……
沈虞似有所感,忽而侧耳倾听。
雨水愈发浓重,似天将倾。
沈虞静听片刻,唯闻雨声敲动屋檐,叹了口气,摇摇头,双手向前方探索缓行,不过尺许就将要碰到缩入案下之人。
他咬紧牙关,抬头凝望老师的身影,无声挪动身体,隐入高案与书阁相交的一角。
其时雨声喧嚣,黑云急风,一切相遇与错失尽掩入其中,或有人知,或无人晓。
沈虞来到案前,香烛味道愈重,他眉头锁得更紧,喃喃道:“是谁起的香啊?”说着静了半晌,也不知在等谁来回答,然而唯得周遭一片沉寂。
他沉沉叹气,颤巍巍伸手去够林氏灵牌,待指尖触到一个林字便停下来,一点点抚摩着凹陷的刻字,另一只手掸起沾湿了的袖口,小心的擦拭,口中念念有词,“明天我就满七十啦,人生古来稀,以前你一生气就拔我胡子,如今我都七十了,胡子早不剩几根了,没的让你拔。不过你也整六十八了,可不能嫌我这个糟老头。”
“你在地下过得好不好?遇到昭儿没有?再有个把月他就走了三年了。唉,你们俩谁也不给我托个梦,也不讲如今怎么样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你俩在那边碰不到,更怕碰到你也认不出来。”
“他们都不告诉我,可不用人家说我也知道,昭儿走时肯定遭了不少罪。怕是面对面我这个老头子都看不出来。你哪?看见孩子还认识不?唉,你定能的,你总是能。”
“你以前总嫌我待他太严,可你说说,他生就那个模样,我要不看牢怎么好,怕是满屋子妻妾成群,早成了个纨绔。”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抠进刻字,泪水自枯槁的眼眶里蜿蜒而下。“可是如今想想,纨绔有什么不好啊?是不是啊夫人,有什么不好?我宁可被他气得早早归西,总比眼下好。成器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用!”
“我宁可不教他,不教他啊。教他那些道理最后害了他。可我这个教他的先生还好好活着,你说哪有这种道理!你说我是个老道学,错了错了,我就是个假道学!”
“沈虞沈虞,本是愚啊。”
一口气闷在胸口,老人双腿蓦地发软,身体朝后倒去。
可他并未摔倒在地,有双臂膀将牢牢架住,耳边声音颤不成语,“老师?”
这世上只有一人会这般称呼他,而这般称呼的那人已经不在这世上。
沈虞在黑暗中虚探两下,感到手掌被攥紧,大滴大滴的雨水坠了上来。他一片茫然,直到水滴温热传来,忽然间明白过来。
那并不是雨水。
你终于肯入梦了啊。
他老泪纵横,一时想放声而哭,又怕哭声惊扰了这一枕黄粱,只能把嗓子压得很低很低,“昭儿?”
那人不再说话,雨水落得更急,热辣辣的。他惊讶的想自己从不知道鬼魂的泪水竟是热的。
鬼魂也好,鬼魂也好,归来就好,不再受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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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老师换过干爽的衣服,看着他沉沉睡去,而后转身离开。
不敢不走,若雨水忽停,他恐怕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他想说不要担心,其实黄泉路上他还是他们干干净净全无损伤的杨季昭,师娘不会认他不出。
可是喉咙仿佛被割开,痛得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想说老师你教我道理,育我成人,何曾需要责怪自己。这条路终是我自己选的,自来不悔,永远不悔。
所以啊……
所以啊……
将诉不能。
他热泪如倾。
冷夜暴雨,覆盖人间。
只不知这东西南北四方雨,又可否将前尘恨事悉数洗净。
他独行于长街之上,眼看雨烟腾腾,新绿尽烂,手背齿痕方深,鲜血混着雨水一道打落泥中。
太慢了,他恍惚的想,太慢了。
我颠覆这庙堂的步伐,太慢了。
他加快步伐,愈走愈急,终于在暴雨里疾跑起来,像多年前被允投军时一般,用力奔跑,兴奋得想要放声长啸。
那时前方一片光明,万物熠熠生光。
再不似此时。
雨水将前路遮掩殆尽,他眼前横亘一片浓重黑暗。
鞘中长剑铮铮而鸣,商泉在他怀里嚎叫。
他拔剑跃起,纵身向前劈去。
将这些黑暗,统统给我挣脱,撕裂,斩破!
剑光到处,雨意崩碎。
天地间处处寒影。
雨势忽弱。
破军摄处,风雨岂敢肆意!
他收回剑,不知脸上脸上是雨是汗或是泪,而后缓缓转身,向长街尽头轻喝一声:“出来!”
隔不少顷,有人自转角慢慢走出。
这个人走得这样慢,仿佛行走在焰尖,仿佛要赴的这场约,就在他生命的尽头。
他却没有片刻停留,只是不停行走。
他浑身衣裳早已湿透,棕色眼眸亦盛满雨光。
他走近那倚剑而立之人,距了两步收步站好,然后撩起袍襟,于雨中深深跪倒。
(第三卷终)
嗯,言不及义,力尽于此了。
本卷战线太久,几达三年,很多细节我忘记了,看到你们讨论终于一一记起,破绽虽多,还不至于顾此失彼,多谢多谢。
三月底我要赶完一份论文手稿,再加上整理第四卷细纲,如无意外,应该不会更新。
第四卷是围绕着储位展开,所有秘密终将揭开,目前我还没考虑好就这卷结束掉还是再加上一个终卷,视情况而定。
谢谢诸位,四月见,我保证绝不食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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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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