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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恨平 ...

  •   来人正是三府总兵宣瑚生。
      他睫毛缓缓垂低,掩下刀锋般的目光,上前两步单膝跪倒,抱拳于胸,低头道:“见过大人。”姜思齐嗯了一声,转头朝李一道:“我同宣将军有事商量,你先回去。”
      宣瑚生进来这一会功夫,李衙内先是惊喜万分,旋即被他杀气骇得六神无主,待见他对姜思齐执礼极恭,眼珠子几乎脱眶,短短瞬间一颗心脏颠来倒去好悬从胸膛里冲出来,此刻被唤离开,当真不乐意之至,恨不能抱着桌腿撒泼耍赖。只是说来奇怪,平素姜思齐骂也好,训也罢,李一都大咧咧的不往心里去,偏这会平平常常一句,倒令他丝毫生不出违拗的念头,不由自主一哆嗦,脚步就自己朝门口挪去,可这心里委实舍不得,眼巴巴的看着宣瑚生,期期艾艾的道:“你……宣总兵不走吧?”
      宣瑚生跪拜于地,身姿凝如磐石,对他视若无物,更别提做任何回应。李一不得他回答亦不丧气,涎着脸望向案后。姜思齐眼看他这副痴相不免心生厌烦,目视刑斌,后者上前去拉李一,口中劝道:“李公子,我们先回去再说。”李一哼哼唧唧的道:“都不理我,哼,刑斌,那你说他走不走?”这话刑斌却不敢接,拿眼去看主人。姜思齐叹了口气,情知若有一句不妥,自己这书房顷刻间就要被眼泪鼻涕淹得一塌糊涂,只得道:“他不走,不过你得给我走。”刑斌得他这句,也不管手舞足蹈的李大人,直接将他拖出门外。
      书房里复又寂静。

      姜思齐手揉太阳穴,看着仍旧跪倒的黑衣青年。他的姿态一如以往,沉静坚定又执拗,不曾有丝毫的动摇——无论是为适才的无聊纷争,还是更久之前的生死离别。
      他似乎只在自己面前才会这样沉稳安静。对待诸位同袍,青年总是犀利又刻薄。从前游帧就常常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最甚的一次,则是张睿成被撩拨得火气攻心,差点放火烧了这人的中军帐。
      有他在军帐当然没烧成;两人被罚各刷十天马厩。
      当时青年怎么回应的?
      ——我去刷元帅的马厩。
      张睿成旁边听得直翻白眼,恨恨道:拍大帅马屁就属你姓宣的头一份!
      宣瑚生睨一眼张将军,眉梢挑高,笑容炫目。
      ——享此殊荣,宣某之幸。
      这下他在场也没用了。张睿成火冲天灵盖,小霸王上身,哇哇大叫着朝对头扑去,他的帅帐顷刻间化作演武场。

      指下的太阳穴跳动得异常厉害,不知是不是因为忽然想起了从前。他以为血火酷烈,回首方知弥足珍贵的时光。
      他无声的叹口气,道:“起来吧。”
      宣瑚生复又致礼,方欲起身,忽地身体一晃险险向旁倒去。他以手支地,略作停顿,这才缓缓站直。
      姜思齐将他举止看在眼里,皱眉问道:“你几时从西京营动身的?”
      宣瑚生低头道:“四日前。”
      姜思齐心道果然如此,手指在案上敲了敲,沉声道:“四日里你不曾下马?”
      宣瑚生头垂得更低,“换马的时候下过。”
      姜思齐无话可说,青年虎口被缰绳勒出的血痕如此鲜明锐利,直戳进他的眼底。他摇了摇头,避开那刺目的血痕,道:“你先去换套衣服。”说着便要传下人。
      他本是顾及宣瑚生奔波之苦,又见他遍身漉湿才口出此语,孰料青年倏然抬头,大声道:“你又要我走!”
      姜思齐微微一惊,待目光与他眼眸相撞,不由沉默下来。
      宣瑚生退后两步背靠墙壁,满脸警戒之色,两只眼睛狠狠瞪着他,一眨不眨,仿佛在怒视自家生死寇仇。他的眸子澄澈明透,冰意森森,乍望但觉胆寒,若你深探,便会窥见其内原来封了一只伤兽,正绝望咆啸,随时都要扯裂这囚笼。
      姜思齐心生酸涩,眼见他靠上的那块墙壁渐渐漫上潮气,就连旁边白墙都渐被洇湿;水珠嘀嘀嗒嗒不住从他头上身上坠下,在脚边积出了小小水洼。
      那到底是雨还是汗?

      他从椅中站起,绕过案几,走向青年。
      他每踏近一步,黑衣青年的脸孔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几无人色。
      青年拳头紧紧攥起,眼眶通红,咬牙道:“你又要打昏我送我走了,是不是!”
      他止住脚步,凝视着不远处那绷得紧紧的将领,仿佛看到一张已到尽头的硬弓,早已四分五裂徒留其表,慢慢摇头,“不会。”
      这次不会了。
      青年咧开嘴,好像要向他展开笑容,露出的却只有嗜了血的狰狞,“……君当效班仲升建功西域,清册留名,纵事有不谐,吾诚无所恨也。”
      这是他曾写与他的信,字嘱句咐,期望殷殷,然而青年此刻诉来,唯有满腔愤懑恨不成声,“建……功建功,你怎么……不,不送那李一去建功!你只,只……”一语未成,猛然间手抚前胸,一口鲜血突然喷出,人晃了两晃,迳自朝前倒去。
      他疾步上前,青年一头栽倒到他怀里,就此人事不知。
      姜思齐将他环住,连呼数声全不见回应,不觉心慌,低头见他面色如纸,唇颚血迹斑斑,一时大惊:莫非竟受了伤?又仔细打量,见他周身并无明显外伤,耳旁蓦地响起贺神医诊语:宣总兵肺腑之损,乃是长久忧愤至內伤七情肝气淤积所致,顿觉心头刺痛,仿佛被狠狠扎进一刀。

      今晚轮到张弦书房当值,听到动静赶进来,仰头只见姜思齐胸前血迹斑斑,怀里尚抱了一人,还当他遇到刺客,大惊失色,“大人!”伸手就去抽剑,被姜思齐急急喝止。他如今一臂重伤,单臂难支,当下吩咐张弦将宣瑚生负入卧房,换过衣裳,又令人连夜去请郎中。
      这一通忙乱下来,宣瑚生仍旧未醒。姜思齐拉了椅子守在床边,望了他默然出神。张弦在旁轻声问道:“大人,要不您先换身干净衣服?”姜思齐被他一言提醒,再低头看到自己衣襟上斑斑点点尽是血渍,摇了摇头,“不必,你先去吧。我自己呆一会。”
      床上的青年将官呼息徐急徐缓,像是挣扎在永难清醒的噩梦里。他的心也跟着忽紧忽舒,恍然间胸间起了一阵急雨,夹着旧日回忆,纷纷嘈嘈。

      从前,在他还是元帅的那个从前,他总令这人去攻歼最牢固的城池,与最强硬的敌人交战。有一次青年未作休整便被派去解救困城。那时尚在营中的将领都有些看不下去,纷纷求战,就连最不对付的张睿成都跑到帐中主动请缨,被他拒绝后满脸别扭的恳情。
      ——元帅,此战请让某出任主将。那个,那个,那谁身上伤还没好利索嘛。
      然而末了依然是宣瑚生带伤出战,虽然最终取胜,然而伤上加伤,回来大病一场。他明知众将都有些疑心他是否忌惮青年的血统,却并不多做解释。
      素来多嘴多舌的小诸葛却始终缄默,只是偶尔会取笑他对宣瑚生实在太好。
      他充耳不闻,肃起脸翻看战报,这副回避的姿态倒真挑起小诸葛的兴致,他干脆支在案上掰着指头跟主官一一清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本朝自开国以来风气便如是。
      ——以宣将军的出身,若是元帅不与其十倍机会十倍磨砺,他如何才能出头?
      ——眼下营中无人议论宣将军非我族类,反倒人人都明里暗里抱怨元帅故意打压良才干将,心胸不够宽广。
      ——以己之名换他万里鹏程,所以我说元帅你对他实在太好。
      ——不过……

      魏平雨忽然一笑,拿起张邸报掩过脸,嘴里低低念了句什么。杨季昭没听清,也不想去听,直接扔给他一沓文书:既然你这么清闲,先把这些批完!

      ——不过元帅你所给的,或许并不是宣瑚生想要的。

      不等郎中来,宣瑚生已自醒来。
      他睁眼所见景象,乃是一人坐守床头,以手抵颌,正默默凝视他,而他身体的另一边是垂落的伤臂。
      这张脸孔很陌生,这种神态和眼神却太过熟悉,热泪猛地迫上了眼眶,他知道掩饰不住,索性就不遮掩,直任泪水顺着眼角直渗到鬓中。
      姜思齐放开支颌的手,慢慢道:“你有多久不曾好好睡觉了?”
      宣瑚生并未立即作答,而是手撑床沿,翻身下榻,再一次在他面前单膝跪倒,“适才末将鲁莽无礼,请元……请大人治罪。”
      姜思齐嗯了一声,“起来。”待他站定,复问:“你有多少不曾好好睡觉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十分平稳,全然是再寻常不过的问话,然而却令叱咤风云的将军局促起来。
      他头垂得低低的,声音几不可闻,“末将不记得了。”
      “从三年前开始?”——那是杨季昭身亡之时。
      “……末将不记得了。”
      那便是更早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来到窗前。
      窗外夜雨瓢泼,潮寒来袭,让他眼前有些模糊。

      当初到底什么让我心生动摇?去疑宣瑚生,去疑秦粱?
      我不是在疑他们,我是在疑惧自己的信仰。
      信自己的眼,自己的耳,却不肯信自己的血与心。
      如今我仍然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就如不知自己因何而死,但是我总算明白自己这条命,竟然如此宝贵。
      宝贵到有人为此不畏生死,有人为此生不若死。

      他回头看一眼那沉默屹立的青年,许多年以来目光永远追着他的青年。

      ——不过元帅你所给的,或许并不是宣瑚生想要的。

      其实我听到了你那句话,魏平雨。
      而你所不知道的是,那时我……那时的杨季昭早已明了,可是他一直信奉的是丈夫青云志,报国死何难,其余种种,皆为外道。
      既为外道,那就纠上正途。
      至于其情是否可悯,其心是否可怜,微不足道。

      昔年之我,今日之你,所思所为,原来竟无不同。

      宣瑚生眼望他的背影,明明窗外风雨大作喧闹无比,可不知不觉,竟然倦极。
      这半月来他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每次都屏息静待结局,终于确定绝非身处梦中。他不必怕一睁开眼自己又被孤零零的抛在这世上,所以这种封埋多年的倦意此时席卷而来,也就顺理成章,然而他终究悬挂着杨季昭的伤势。
      那一剑过处,鲜血肆涌。他戎马多年,自然明白定是伤筋动骨,一条臂膀没有当场卸下已是侥幸,如今恐怕……

      姜思齐回过头,看到他紧紧盯着自己的伤处,一眨不眨,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年被他护在怀里的饼,不由笑了,“不打紧。”
      宣瑚生面无表情,嘴唇绷成一线,一言不发。
      姜思齐点头道:“你料得不错,这条左臂保全已是幸事。如今手筋已断,以后用不得重力,倒是对不起正主了。”说着莞尔一笑,“我说不打紧,是因为我如今虽任职枢密院,却是文官,再不用拉弓射箭,果真不打紧。”
      宣瑚生蓦地抬头,满目惊痛,“不能拉弓?可大人你一直惦念贺将军的传承……”
      忽然失语。

      在他还在杨季昭身边的时候,见到过他如何珍爱他那副弓箭。
      有人告诉他说,那杨将军的老师留下的。
      那他的老师?少年问。
      刀枪无眼啊,唉。那人摇着头,连连叹气,然后告诉他将军一直想找传人教授这套箭法,好令贺氏箭流传下去。
      时间长啦大家都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若有个好歹,贺将军的箭法就失传了。
      然而贺氏绝技独步天下,非要天资绝顶勤学苦练之人不可,直到杨将军成了杨元帅,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他偷摸过将军的弓箭。溜顺的弓胎,硬韧的弓弦,锋锐的白羽箭,一下子就冲到他心里去。
      但是他不敢说。
      若他年纪再小一点,像当初那样倔强的去做杨将军小尾巴,愣头愣脑,百折不回,也许还开得了口。
      但那时他已然是个少年,学汉字,讲汉话,每日里被告诫最多的就是礼义廉耻。
      所以他反倒不敢说了。
      杨季昭的老师,神箭将军贺千烽正是陨于这场与胡人的战争。

      他知道杨季昭果真不在意躯体上的损伤,所以他也不在意;然而他的将军真心惦念贺氏箭术传承,所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能承载这惊世之术的箭手。
      一切就在他眼前化为云烟。
      他低下头,做着各种各样偿还的盘算,然而发现每一条都是死路,于是每一条又被他弃绝。
      他,到底,难以放弃这终于重归正途的命运。、

      “我不担心。”窗前人微微而笑,目光深亮,“我不是还有你吗?”

      过了不知多久,青年走到他身边,双手抓住他衣袖,身体慢慢滑下,最后把脸埋进他掌心,开始号啕大哭。

      =====================

      这个人走得这样慢,仿佛行走在焰尖,仿佛要赴的这场约,就在他生命的尽头。
      他却没有片刻停留,只是不停行走。
      他浑身衣裳早已湿透,棕色眼眸亦盛满雨光。
      他走近那倚剑而立之人,距了两步收步站好,然后撩起袍襟,于雨中深深跪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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