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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落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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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他多费思量,翌日殷浮筠的奏本便天下皆知。
请建佛骨塔!
金砖铸其身,各色宝石缀于其上,万余银铃萦绕不绝,这便是殷浮筠所请建的佛骨塔!
此奏一出满朝皆惊,只道礼部尚书突然发了失心疯。崔知政当面斥之大谬,更有御史直陈请斩殷浮筠以儆效尤。一片沸反盈天中,唯有殷尚书八风不动,皇帝面沉似水,几番喝止无用,终于龙颜大怒,以大不敬的罪名先将数名御史下狱,喝退两位知政史,又将持有异议死性不改的工部侍郎一撸到底。
这便是后世所称佛塔案的开端。
其时姜思齐人微言轻无法上朝,待消息传回,以他之阅历亦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若换了昔日杨枢密在朝,怕一句奸臣误国早已冲口而出。
只是事到如今,他却已不能斥责。
奸臣……么?
他想到前一日殷浮筠的欲言又止,想到他的不得不为之;想到了那具不知名的乌沉木棺椁;想到风雪庙宇里与了无的一番密语;更想到了之前池凤翎的寥寥数句。
写下这荒唐奏章的纵是礼部尚书,然而真正执笔的却是求佛问道的天子。
既明内情,又何必大义凛然责难棋子。
只是究竟要多少年的赋税才能铸起这座佛光宝塔,撑起皇帝一个荒唐美梦?
他不敢问,不愿想,唯有耳旁渐次响起脚下冻土龟裂的声音。这是属于大锦的土地,亦是他为之呕心沥血最终为之家破人亡的大地,而今却不得不亲眼见证它正一片片破碎瓦解。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人力岂可回天!
他深觉惆怅,却自知无能为力,又隐约存了隔岸观火的心思,是以埋头实务,任朝廷上下物议甚嚣尘上只缄默不语。不过话说回来,以他一介六品寒微官员,却也没谁特地来问他感受如何。
姜思齐本以为会轻轻巧巧躲过这场风波,不想这夜回府却被李兆新的仆从在门前堵个正着,听其哭诉李兆新竟因此事被下了天牢,不禁大惊,“你家大人身在翰林院,如何会掺合这桩事里?”不由深悔这阵子装聋作哑,不曾多加留心朝廷动静。那仆从哭泣不休,却也说不清个所以然,只道自从噩耗传来,李府中人便四下打点,却是处处碰壁,想起主人与姜思齐素来交好,这才急忙忙的赶了来。姜思齐深知事关重大,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下,直接拨马就回了礼部找相熟同僚打听究竟,待探听详情后,登时如坠冰窖。
原来这些日子佛塔之争已渐有眉目,初时殷浮筠虽势单力孤,但不数日后便有若干皇亲贵胄接连上本,力陈而今天下一统国力昌盛,兴建佛塔乃是盛世盛举,自然理所当然;而反对一方却因知政使崔翮日前被喝退后抱病不起,副使亦称病免朝,几名当面驳斥殷尚书的御史又被夺官下狱,一时群龙无首。更多大臣眼见天子决心已定,纷纷偃旗息鼓,局势竟渐渐被支持建塔一派扳了过来。
本来这两日内皇帝便将颁下诏书,兴建佛塔之事已成定局,谁料今日新科进士,翰林院编修李兆新一纸奏本直呈到御案前。因他官职低微,并无资格上朝,奏本也是托御史台转呈,自己只能在午门外相候。不想他官职虽微末,这道辗转呈上的奏本却直黜天颜,言辞锋锐之极,竟连“亲近奸邪、黜退忠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出来。天子阅毕怒极,将奏本直摔到御案前,将转呈奏本的官员撸掉乌纱,又将李兆新责以二十廷杖后投入天牢,并责令刑部重加处罚。
姜思齐听到廷杖二字,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深知执掌廷杖的内侍均身怀武艺,一顿棍子敲下来可轻可重,是死是活全凭皇帝心意,眼见皇帝恚怒如此,必定使尽力气,十几棍下去一般赳赳大汉也要不行,更何况李兆新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那同僚也知他与李兆新乃是同年,见他眉宇紧锁,劝道:“此事怕是难以善了,姜兄慎行。”他虽是好意,然而事关李兆新生死存亡,姜思齐又怎能袖手旁观?心中不由焦躁:池霖气量狭小,李兆新势必难以熬过这个关口,这又如何是好?然我如今官位卑微,更要掩藏锋芒报仇雪恨,又有何能力援手与他?为今之计,为今之计……
他明知若想在复仇这条路上走得长远,为今之计到底该是什么;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这决心却始终难下。
他茫然而立,衣袂瑟瑟迎风。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天色晦暗暮色四合,远远近近无数长灯掌起,他心中砰然一动,似有一盏明灯倏然燃开,将旧事一一照得纤毫分明。
李兆新易官赠金,与我情谊甚重,今日我若对他忍心袖手,明日便可罔顾恩义,欺师灭祖。
家仇固重,难道为了报仇我杨季昭便连仁义都抛弃了么?既然如此,又何必重来一回?世间总不差又一个狼心狗肺之辈!
他长长出了口气,千钧重担顷刻抛开,心思重又灵动起来,将周围人事细细梳了一圈,总算觅出一丝端倪,却又颇觉为难,思索半晌,还是狠狠一摇头:没奈何,看来还是要着落到殷浮筠身上去。此事本因此人而起,他又与皇帝有私,私入天牢探望罪臣对别人来说难如登天,对他却未必如此,也未必……不肯。
这种把握之中的有恃无恐,令他惶惑不安,然而情急之下,却也顾不上了。
殷氏府邸位于城东一处僻静所在,姜思齐叩开门刚报上自己的名讳,便被家仆请入书房。书房内殷浮筠手持了书卷,正对烛静思,闻到门口动静抬头相视,见到他毫无惊讶之色,颔首道:“你来了。”
事情迫在眉睫,姜思齐亦不虚词伪饰,施礼道:“殷大人,下官今日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成全。”
殷浮筠秀眉微扬,显是颇有兴味:“咿?让我猜一猜,是为李兆新之事?”
姜思齐久知他心思变化万端并不惊奇,坦然道:“正是。翰林院李兆新是下官好友。如今他身陷囹圄,下官但求一见。”
殷浮筠支了颌良久不语,目光在几行墨字间反复流连。灯影潋滟,愈映出他如剪侧颜。姜思齐屏息而立,半晌方听他缓缓道:“原来不是赶来骂我祸国殃民。”又自嘲般一笑,“这些日子我家大门可被狗血泼了一盆又一盆。”
姜思齐对此事也无法评判,默然一瞬,只道:“大人亦有难处。”余者半字不言。
殷浮筠从烛影里抬起头来,微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不见你人。如今却主动上门,竟是笃定我定会帮你?”
姜思齐被他问得语塞,尴尬惭愧心虚皆有之,木立片刻,只能再度深深施礼:“全赖大人成全。”
烛火一跃一弱,殷浮筠端凝许久,在明明暗暗中泛出一个笑影,语气忽转轻快,“此事非同小可,我的手令也不是白白送人的,除非姜大人肯应我一事。”
姜思齐一怔,“不知何事?但下官力所能及,自无不允之理。”心中记起那张为器亦有类似之语,当时自己未作应承,这回却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殷浮筠瞧他半晌,笑着摇了摇头,“你自然力所能及,却不会允,罢了,待时候到了再说,你记得这桩事就好。”说罢从案前抽出一张薄笺,其上印章鲜明无比,“且拿去,这便是你要的手令。”
澈都北狱关押者皆是朝廷罪臣,纵是大员亦不少见。当年杨季昭正是在这诏狱受刑乃至死去,想不到兜兜转转今日他竟又旧地重游。
狱内的石廊狭长而逼仄,松油火把稀稀疏疏的一直延到极深之处。姜思齐步入廊间,一时心旌摇动,直如踏进那不可回头的前生。
两旁林立的牢房阴霾而晦暗,不知多少眼睛从铁栏后向他冷冷审视。
当他越过十号狱房时,脚步渐缓,终于停了下来。引他前行的狱卒殷勤上前:“姜大人,你寻的人还在前面。”姜思齐喉头发涩,点头道:“好。”忍不住向右侧牢房瞟了一眼,但见草席子耷落,掩盖住大半牢门,也辨不清里面是否关押了犯人;如果有,又会是些什么人。
他只知道自己的数名侍卫均曾被囚入这件狱房,折骨挖眼炮烙四肢,最终受刑不过死去,却并无一人在他的罪状上签字画押。
杨季昭对身边的侍卫家丁一向温和,然而他身为日理万机的朝廷大员,却也并不曾花如许心力去照顾培植这些亲随;而他们却追随他一路戎马倥偬,从西北到京城,直到最后为他身死。他那时人在牢中,得知消息后彻夜沉默,除了将侍卫们的名字在掌心里写了一遍又一遍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如今我已脱胎换骨,你们又在何处?可曾转世为人,还是一口冤气不散,在这诏狱内徘徊痛呼?
狱卒见他止步不前面色阴郁,只当他被天牢重威所摄,低声提醒道:“姜大人,前面便是啦。”
姜思齐收拢心神,又向牢房投去一眼,终于举步前行,跨过这间狱房。
至于昔年收押他及家眷的牢房则在最里面,今日却是不得见了。
又走了片刻狱卒在一间牢房外停下,凑近他身边小声道:“便是这里。大人您快着点说,小的们也好交代。”边说边打开狱门。
姜思甫入牢房便见一人身着囚衣面朝下趴在地上,背后血迹斑斑污了大片,依稀辨出正是李兆新。只是他眼下头发蓬乱形容狼狈,哪有昔日那翩翩佳公子的风采?不由心中一恸,疾走数步来到他身边半跪下来,唤道:“李兄!”
李兆新晕晕沉沉的,听到声音勉强撩起眼皮向他喵来一眼,恍惚瞅出个模样,眼睛又睁大了些,“姜效贤?”
听他气息孱弱,姜思齐极是难过,道:“是我。”
李兆新认出是他精神陡振,“你怎么来了?”一句说出面色立变,“此处你怎么能来?”这句话问得急了扯动伤处,脸上一片惨白。
此时姜思齐离得近了,见他背臀之际血肉模糊触目惊心,而腋下亦有血色,知道里面定然打坏了,半晌才道:“我来看你。你哪里痛?”
李兆新周身剧痛,喘了许久才缓过这口气,道:“哪里都痛。”说着扯出一个笑意,“眼下狼狈,倒让你看笑话了。”
姜思齐握住他手,只觉指尖冰凉,一时万语千言都噎在喉口,有心想问你一介翰林编修为何要搅入这诡谲庙堂之争中,然而话到嘴边却终难开口,摇头叹道:“你这又何苦?”末了长长一声叹息。
李兆新向他凝目打量,许久从满脸血污中挤出一个笑影,“苦哉?不苦。我到了今日才觉得三十年的书不曾白读。”
他虽形貌污秽,这笑容却十分真挚恳切,比石廊间那扑扑跃动的火把更加明亮,逼得姜思齐眼眶发热,拉着他的手更用力几分,俯身凑近悄声耳语:“李兄,我送你出去。”他早已下定决心,虽然进来之时佩剑即被收走,但以他之能,自是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诏狱纵然密不透风,又如何能拦得住他?
他掌心如此炽热,李兆新觉得本来冰凉的肺腑也暖了起来,闻言眼睛更亮了几分,却只将头重重一摇,“不必。”这下动作太大,一口气呛到喉头,引出一串咳嗽。姜思齐抚住他背轻轻拍击,听他喘息着道:“我早就想好了,就是狱门大开我也不会出去。”
姜思齐胸口一紧,此情此景竟会如此熟悉!
劝也无用,逼亦无益。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喉咙干涩,缓缓道:“纵是如此也于事无补。李兄当心存高远,留得有用身才对。”说到此处忍不住闭了闭眼。当年有多少人曾跪伏于地,殷殷请他留得有用身以图高远,而他疾言厉色,将一拨又一拨人马从牢狱中斥退,满心指望天子回心转意。
而今想来,是何等愚不可及!
李兆新咳出一口血沫,笑道:“我并非不知这是徒劳无功。然而这种蠢事总要有人去做才对。我向来自负聪明,且做这一回傻子吧。”
姜思齐喉咙闷得嘶哑,声音极低极低:“只恨我如今位卑,不能解此倒悬之危。”
李兆新听得真切,哈哈笑出眼泪,“今时位卑又如何?以姜效贤之能何愁不会兼济天下?对此事我可一点也不担忧。只盼到那一日姜兄莫忘初心,莫忘今日。”
姜思齐紧紧攥住他手,道:“你放心。”
李兆新向他凝视良久,道:“能见姜兄一面足矣。时日不早,你走吧。”
姜思齐抚上他肩头,只感满手血腥黏腻异常,沉声道:“李兄可还有何未竟之事?”
李兆新闭上眼睛摇摇头,“李氏豪族,朝中多有强援,我又犯的不是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想来不至于连累族里。且我还有数名兄弟,也不担心父母无人奉养。虽有妻妾却并无子嗣,可令其改嫁各觅良人,勿需守节。这样想来倒也没什么牵挂。”说到此处,微微有些唏嘘,“只可惜沈师的书卷,我却是不能读完了!”
姜思齐听到这一句霎那间热泪盈眶,却不做声,只死死咬住牙关,掌心些许战栗。
李兆新虽不曾睁眼却仿佛看破此景,笑道:“姜效贤莫做此女儿态,好啦,我没甚可交代,你走吧。”说罢奋力把手抽回,头偏向墙侧,再不向他瞧上半眼。
姜思齐双手摊开,空空如也,牢房外火把陡然一闪,终于熄灭,于是他的掌中终于连光也失去了。
他狠狠咽下满口辛恸,长身而起,抖一抖衣间尘土,正一正头顶冠粱,双手抱拳,膝间弯下,向地上侧卧之人重重揖了下去。
相见之初,我视你为一介狂狷,而你已为杨季昭不平而鸣。
你对我多加照拂,甚而甘愿与我易官,赴那烟瘴之地。
若无你,我此生再难入沈府,难见恩师之面;而若无我,你可还会在沈氏书房读那些振聋发聩的文字,最终身陷此处?还是寄情山水,做那清贵翰林?
你纵无悔,我却有。
我却有。
他肃然而揖,一次比一次腰弓得更深,头垂得更低。直到狱卒重又燃起火把,轻声催促。
他撤到牢外,向内里那血肉之躯最后望去一眼,终于硬起心肠,转身向外走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急急走出这片暗无天日的牢狱。
这里埋葬了他的妻儿,埋葬了他的属下,埋葬了他的过去。
如今又埋葬了他的朋友。
过去因我愚鲁而无能为力。
今日因我渺小而无能为力。
可不会始终如此。
不会始终如此。
用尽心力也罢,谄媚折腰也罢,我必要披荆斩棘,一飞冲天。
我要亲手砸碎这片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