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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茫境 ...

  •   虽然进士新血未干,然而请建佛骨塔之议终于盖棺定论,皇帝决心无可动摇,除西北外其他各郡加赋一成以全天子圣意。
      动荡不已的余波中,姜思齐迎来了他重入朝堂的第二个年头。他谨慎勤勉,虽礼部事务繁乱,且近来名声又不甚佳,他却能将诸事处理周到有序,令人称许。而他夜探诏狱之事不知如何竟会被隐约传开,此事虽是风险极大,但却令他在士林中声誉鹊起,诸人对他肝胆勇气佩服不已。如此德才兼备的新晋,大锦已有经年未见,一时之间他如新星冉冉吸引无数目光,其中亦不乏朝廷大佬。
      对这一切姜思齐仿佛毫无所觉,依旧兢兢业业,是以外人并不知他已着手在澈都布置眼线,安插暗桩,只是困于囊中不足,无法放开手脚而已。

      时光如梭,春祭在即,礼部与知政堂因此接洽之处甚多,然而之前殷尚书请建佛骨塔气病了崔知政,礼部中人谁也不愿去知政堂触这个霉头。幸而如今姜思齐官声正好,人又得力,便求到他头上去。姜思齐亦不推辞,慨然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余下一月皆在知政堂内与众属官商讨祭典之事。因李兆新之事,各人都对他甚为钦敬,只当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居然无事不谐顺。
      这日午后姜思齐整顿典籍时忽有人来寻,道是知政史崔翮相请。这下委实出乎意料,他整顿衣冠,随其人来到正堂侧后的厢房,果见一袭常服的崔翮正翻阅数迭厚厚朝奏,案上一盏茶水热气微醺。
      崔翮见他到来,先请他落座,又吩咐上茶,问了几句祭典事宜,见姜思齐对答如流,捻须称善:“做得不错,有心了。”
      数月不见他人又苍老了许多,面色焦黄,眼神也远不如之前灵活。姜思齐看在眼中,正要谦逊两句,便听他道:“我前阵子身体不适,这耳目也不灵光了。怎么听人说你前去探望过李兆新了?”
      姜思齐知他手眼通天,闻言亦不惊讶,起身回道:“正是。不敢相瞒大人,李兆新乃下官好友,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遭。”崔翮不置可否,只道:“原来如此。他可说了些什么?”
      姜思齐目光落上地面,慢慢道:“他言道虽明知自己人微言轻,上书无济于事,然而仍愿以身为烛,燎明天下。”崔翮半晌无言,放下茶盏喟叹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姜思齐又道:“他尚叮嘱下官毋忘初心,以黎民社稷为念。”他明知这些话瞒崔翮不住,索性照直而言。
      崔翮面色沉肃,点头道:“毋忘初心,毋忘初心,讲得好,讲得好。”说着向他打量片刻,重重的道:“望君此生此世勿忘此语,也不枉李兆新以命相托了。”他讲来如此郑重诚恳,并不似上峰对下属,倒似平辈劝谏一般。
      姜思齐略觉古怪,颔首应道:“下官怯懦,并不能如李兄慷慨赴死,只有这番话必会永志不忘。”
      崔翮长长嘘了口气,起身来到窗边将窗棂推开一线,眼望碧空半天许久不语。姜思齐见他脊背佝偻,从后面望去几如古稀,不由暗自叹息:崔知政如今不过花甲,却这般苍老憔悴,支撑这荒唐朝廷实在太过劳心劳力。
      崔翮并不回头,却仿佛觑见他心中所想,淡淡的道:“老朽如今不过听天由命罢了。天要变,那便随它去吧。”他语气平缓,话语却惊心动魄。姜思齐心头巨震,尚不及思量回话,又听他温言问道:“何子安可还好?”姜思齐听他提到小和尚,道:“他很好,乖得很,也很用功。”想到自己学生,胸口自然而然一阵温暖。
      崔翮默了一默,叹气道:“这就好。当年何从简离京时并无子嗣,他一直挂念此事。如今其子能拜在你门下,他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他语气沉郁,似含无数心事。姜思齐瞧得不忍,劝慰他道:“何子安天资聪颖,品行纯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知政大人不必惦念。”说到此处一顿,道:“只是他年纪幼小,若能与其姊相伴……”他话未说完,已被崔翮抬手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此事老朽亦有心无力。怕是有朝一日,还要着落在你身上。”这话说得更加蹊跷,姜思齐一怔,“崔大人……”
      崔翮一声轻叹,道:“我虽门生故旧满天下,实则给予厚望视如亲子者,不过何从简与魏平雨两个学生而已。何从简性情过刚,宁可直中取,不在曲中求,可为政者需刚柔相济,又怎能如此?当日他出京时我便忧心冲冲,不想堪堪几年,竟会家破人亡,再也无缘见上一面。”说到此处不由唏嘘,扶着窗框的身体些些颤抖。姜思齐知道崔翮当年为此大病一场,见时隔多年他仍然如此难过,由来触动心肠,轻声道:“崔大人保重。”
      崔翮长长叹了口气,平复心绪,将窗子又推大些,负了手慢悠悠的道:“至于魏平雨,这却是个不消停的,也让我操心最多。明明高中案首前途无量,却偷偷跑到西北去投军,连话也不敢跟老夫交代一声,就是怕我揍他。”说到此处不禁失笑,然而不过一瞬,语气又转沉重,“所幸他在杨季昭麾下得蒙青眼,短短数年便建功立业,不枉抛却京中大好前途;若一直如此也罢了,可他终是个不消停的孽障,心也大眼也高,做出许多混账事来,连累到杨帅身死家灭,自己亦被万人所指,被魏氏除族,怕是千载之下,犹有骂声。”
      他言语至此,两行老泪潸然落下,然而北风寒凉,热泪不过瞬间便被吹冷。

      姜思齐听他提及旧事,凄凉之余不免狐疑丛生:我一介六品官,又就任礼部,与崔知政并不相熟,为何忽然提起这许多事?
      崔翮嘘了口气,道:“这小子虽忤逆混账,便是死一万遍也不足惜,老夫亦有教导不利之责。然而说到底念其本心总还有可悯之处,他虽不把自家性命名声放在心上,老夫这为人师的,却不能不为他想,只望有一日他能不被千刀万剐,足矣,足矣!”说到此处语音忽沉,“姜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有他一问,饶是姜思齐久历世事,也不由悚然而惊,嘴上应对道:“回知政,事关当朝大员,非下官所能置喙。”一个念头横冲直撞:他为何要问我?他为何要问我!
      崔翮一语打住,并不追问,只轻轻一笑:“也是我老糊涂了,委实强人所难。”姜思齐听到强人所难四字,更觉惊愕,就听他又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四日后便是何从简之祭,我曾命人在九望坡始觉寺为其设祭。不知姜大人当日可否拨冗,携何子安祭奠其父?”
      他虽缓缓道来,然而姜思齐却知其每一句都大有深意,何况此事于情于理都是应该,便恭声道:“这是自然。”又向崔翮掠去一眼,见其数根白发因风飘动,身形虽消瘦,却屹立如山,情知难以探出端倪,当下告辞拜出,心头不住思量:他今日这番话委实奇异,难道是郁闷久了这才寻人一说?可以其老辣怎会如此?若非如此便是试探于我?却又试探何来?总不成看破我便是杨季昭?
      想到此节他心头一震,只是这念头实在匪夷所思,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当下细细回想崔翮前事,却是蛛丝马迹也难寻,不由蹙眉:九望坡始觉寺?崔翮如此郑重其事,果真只是让我带子安去祭奠一番,还是另有安排?

      始觉寺虽是百年古寺,然而湛京名刹十数座,始觉寺位列其中也并不如何突出,兼之此时天气尚寒香客不多,姜思齐这趟携何子安前来拜祭,并未撞上许多人,也算顺遂。
      何子安虽已知晓自己身世,但他毕竟未见过父母,也谈不上什么伤感之情,倒被寺庙之中香火冉冉慈悲佛陀的景象勾起了回忆,熟门熟路磕了几个头,拈了香默默祝祷:佛祖啊佛祖,保佑我爹娘在天上快快活活的;保佑我师父投生到那西方极乐去,告诉他别惦记我啦,我好得很。默念到这里忍不住微张眼皮溜了溜姜思齐,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沉重,又偷偷在心里加了一句:佛祖啊佛祖,老师他总是这么不开心,你可要保佑他别这么多心事,开开心心才好。
      他祷告完毕,笑眯眯蹦到老师身旁,扬起脸道:“我磕完头了!”此时他头发已长得半长,勉强能用头巾包住,看起来倒有一点书香子弟的风仪。姜思齐见他个头已蹿到自己腰间,显然这阵子大补特补颇见功效,点了点头,又燃起三支清香遥祭家人部属,待要默祷李兆新,终又忍住:李兄儒门弟子,不议神佛,且他请拒建佛塔殒身,未必稀罕这一柱香。
      何子安在旁窥见他黑面凛然眉宇锋锐,暗自一撇嘴:老师又不高兴啦,佛祖你怎么不灵?
      姜思齐敬香已毕,就见学生小胖脸上一团纠结,只当他缅怀父母,正要温言安慰,忽然门口有人匆匆赶来,向他低声道:“大人,长公主前来礼佛。”这人正是他新招来的属下之一张弦。姜思齐一惊,“长公主?你没可认错?”见张弦笃定摇头,心头砰然一跳。
      这长公主池瑾,正是杨皇后唯一所出,他的嫡亲表姊!

      杨季昭少时入宫,虽蒙姑母照拂,然而杨皇后毕竟代天子摄政,每日能垂询一次已是不易,平日对他悉心爱护者却是年长七岁的表姊,长公主池瑾。
      池瑾虽贵为嫡长公主,却生性平和温柔,并无半点跋扈骄横之气,又怜母家际遇不幸,表弟小小年纪怙恃皆失,更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便是一衣一食也竭尽心力。杨季昭时年不过五岁,一路来京,接触者要么是景国公游卫庭这等硬汉,要么就是权倾天下不苟言笑的杨皇后,好不容易拜完师就却挨了一通手板,终于得遇池瑾这温柔长姊,依恋孺慕之情自不用提。
      姊弟相伴五年,感情极笃。即便池瑾十七岁下嫁则国公世子安瑜,若干年后杨季昭又离京出征西北,姊弟俩始终书信交通,联络不辍。虽非一母同胞,情谊犹有过之。池瑾更是早早为他相中臻娘,又请皇后赐婚玉成这桩亲事。
      这位表姊于杨季昭实有深恩,更是如今他在这世间唯一骨血相连之人。他回京后最想见的除了恩师沈虞,便是表姊。
      然而见恩师固不易,见公主更是难上加难。
      池瑾出嫁后初时顺遂,夫妻和睦,又连得两子。可自从九年前老则国公猎场坠马而亡后,则国公府便如中了诅咒一般,丧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则国公嫡女,漪兰殿贤妃安姿与她一对龙凤胎子女感染时疫而亡;而老国公夫人接连丧夫丧女,伤心过度不出月余便撒手人寰。池瑾之驸马,则国公安瑜不知是否因亲人接踵辞世,竟然性情大变,终日流连酒池花丛,夫妻因此多有龃龉。一年后安瑜便酒后失足坠入护城河内,捞起来后尸首都被泡得肿了,此事为人所笑,其身后名声亦尽毁。
      则国公府白事一场又一场,池瑾不得不全力操持。她心力交瘁之下,对两子不免疏忽。幼子竟被小人勾入赌场,与他人冲突中惨被刺死;长子虽温良,却天生体弱,又接守几场孝,病榻流连数年,在杨季昭入京不久便即病故,只留下襁褓中的幼女。
      眼见表姊一家萧条至此,杨季昭扼腕不已,只恨造化弄人,他亦无可奈何。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即贵为长公主亦不能免俗。杨季昭终是外男,不能如十岁时一般亲自过府拜访,只有嘱咐妻子常去国公府相陪。到后来他自身难保,则国公府终于门庭冷落,鲜少访客。
      而他此生归来,无亲无故一介官员,又拿什么去扣国公府的大门?是以虽是极为惦念,亦数次徘徊府外,却始终与世间唯一血亲人缘悭一面。

      又怎会想到今日竟会在此相见!

      时值此刻以姜思齐冷静自恃亦心旌动荡,连呼吸也为之一窒,听张弦低声禀告:“公主此次并未摆架出行,不过带了十数家仆。大人,我们可要回避?”
      姜思齐摇了摇头,这等千载良机他又怎能错过?虽是相见亦于事无补,总好过忍心不顾。他决心已定,低头见何子安圆溜溜的眼睛正望着自己,俯下身与他平视,道:“我有些事要办。后院有片梅林,梅花开得甚好。你与张叔叔去折梅,我过会去找你们好不好?”何子安眼睛倏然一亮,却把头一摇,“我不折,看看花就好啦!”姜思齐莞尔称是,令张弦领他去后院,又嘱咐多加看护不提。

      始觉寺后院梅花盛开正炽。何子安还未至后院,鼻间已经嗅到一阵芬芳,他好生开心,拍手道:“好香,好香!”撒开小腿蹬蹬奔入。张弦跟随其后,见梅林幽静并无他人,放下心来。又见梅花朵朵掩映叠错,自枝桠瑞雪间缀出片片粉红,胸襟不禁为之一爽,当下抱了手在林边停下,眼睛始终不离何子安。
      小和尚一无所觉,蹦蹦跳跳的好不开心,一会扬雪一会去嗅花瓣。自他师从姜思齐以来,每日里不是读书写字就是劈腿练功,少有玩乐之时。此时总算老虎不在旁边,可以肆意玩闹,一颗心快活得要飞出胸腔,横出双臂在梅林中奔跑不休,开心得了不得。
      何子安拼命狂跑,好一阵才收步驻足,震得头顶枝间积雪簌簌落下,赶巧溜进领口。他只觉得脖子一冷,背上也冰冰凉滑溜溜的,不由抱着树干嘎嘎的笑出声来。
      恰在此时,他脸上突地一冷,却是一团雪兜头而来正砸上脸。
      何子安大吃一惊,笑声连着雪团登时噎入嗓中,他抹把脸气冲冲的道:“是谁?出来!”他话音未落,就见粉色影子一闪,一个小小女孩从树后闪身而出。她裹了粉缎面斗篷,脚上蹬了双粉色小皮靴,一张小脸比梅花还要粉润,两只大眼睛瞪着小和尚,光亮亮的闪着怒火。
      何子安从小就与师傅在庙里修行,近来又与姜思齐相伴,从未有过年龄相近的伙伴,何况这般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一时看得呆了,半晌才道:“你是谁?”见女孩哈了哈手,指缝里还有雪渍,突然省悟过来,恼道:“你干嘛拿雪砸我?”
      女孩又瞪他一眼,却不答话,向他摆摆手,又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再指指雪地,做个丢雪团的样子。
      何子安一头雾水,挠着头道:“你干什么?啊,我知道了,你不要我说话,我要说你就用雪砸我对不对?”女孩向他挤挤鼻子,一卡一卡的点头。
      小和尚好不气恼,道:“你好不讲理。我就笑……不过你怎么不说话?”见女孩向手中哈气,蓦地福至心灵,“我知道了,你是哑巴!”他话音落地,迎面又是一个雪团飞来,这回他可机灵,一个转身避过,深感得意,道:“你打不到我!”
      女孩一下不中,冲他做个鬼脸,清清脆脆的道:“你才是哑巴呢!”何子安噎了一下,道:“你又不是哑巴,可怎么不说话?”小女孩嘟起腮,“我就不爱说话!”
      何子安挠挠脸,只觉这女孩不讲理,可她不讲理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却又不乐意离开,半天才吭哧吭哧的道:“你干什么来这里?”
      女孩皱起小眉头,道:“你先说!”何子安见她气势汹汹,自己倒先蔫了,弱弱的道:“我和老师来这里祭拜爹娘。”
      女孩愣了一愣,道:“什么叫祭拜?”何子安一时也想不出解释,伸手指指天上,“我爹娘都不在了,上天了。我跟佛祖拜一拜,请佛祖保佑他们在天上过得好。”
      女孩眼睛睁得很大,道:“那我也拜一拜,佛祖是不是也能保佑爹娘还有哥哥?”
      何子安一怔,“你爹娘也不在了吗?”
      女孩听了这话突然生起气来,噘起嘴气哼哼的道:“不告诉你!”她嘴上硬气,眼圈却红了,抽了抽鼻子,道:“我不跟你说。我去拜佛祖。”说着真的转身离去,小靴子在雪地里踏得咯咯吱吱作响。
      何子安望着她背影越来越远,有心想追,却又不怎么敢,只站在原地挠头,挠了半天才想起天色不早,也不知老师来不来,这般想着便要回头去找。
      谁想他才转身,面孔忽地碰上一人躯干,不由啊了一声,抬头只见有人木然而立,正目不转睛的凝视那女孩远去方向,不是自己老师又是谁?何子安欢呼一声,道:“老师,你来啦。”却见他一言不发,胸膛剧烈起伏,不由奇怪,拉拉他的胳膊,道:“老师?”
      姜思齐见那小女孩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一片梅花之中,只觉脚下虚浮,犹如置身梦中,口中喃喃道:“绾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茫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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