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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图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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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内众赌客皆在这大汉手上大败亏输,此时见他失掉这样诺大一笔,人人兴高采烈拍手叫好。倒是李衙内素来对姜思齐之能深信不疑,并不如何诧异。于赫束手在侧笑而不语,偷眼打量姜思齐,见他一片沉静之态,黑脸并未因此白皙半分,不免更是佩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姜先生可谓得之矣。
大汉本是胜券在握,万料不到临了翻盘,眸子瞪得铜铃也似,几不信眼前所见,又凝目定睛细看一回,可不眼睁睁看着三个一点?刹那间脑中一空身体僵直,拳头拧得咯咯作响。李一见他面如锅底,只当这人要赖账,心道管你赖不赖,先打你个满脸开花再说,便从姜先生身后露出半个头,冲那大汉气势汹汹的大叫:“那恶汉,你可输啦,这回可别想放赖!”边说边卷袖子。
他这般吆喝,直令一时间大堂之内人人冲那大汉侧目而视。卷须大汉木立片刻,铁青面色渐转转淡,半晌仰天长出口气,颓然道:“想不到今日阴沟里翻了船,好,好!”边叹边向姜思齐上下睃个不住,目光尽是探究之意,蓦地冷笑道:“原来阁下才是大行家,也罢,认赌服输,算我今日瞎了狗眼!”将赌桌上银票码子朝前狠狠一扫,“都是你的了!”说着面上肌肉微微一抽,显是颇为肉痛。姜思齐还未做回应,李一已抢着道:“用你废话,给趴下老子揍几拳再说!”那大汉对他狐假虎威视而不见,只瞅着姜思齐沉声道:“老子认赌服输,就是别搁了狗爪子!”
他虽处下风,这话说得却是霸气十足,人又高头大马颇见壮士气概。于赫看得心中微微一动:这人绝非凡品,想来姜先生定会结下这份人情。
只是这回他却想错了,这卷须大汉再如何凛凛威风,此时此刻在姜思齐眼中也不如李一的急赤白脸来得真切可亲。他对这人理也不理,径自拣出沁梅园的地契先交还于赫,道:“这倒生受你了,多谢。”说罢微微一笑,又拣出几张大数目的银票朝李一手里一送,板起脸冷然道:“收好!”李一把银票朝怀里胡乱一塞,摩拳擦掌的道:“小姜,说话算话,这回可得让我打两拳出气!”说着还朝手心里狠狠唾了两口唾沫。
姜思齐充耳不闻,抬头环顾四周,见诸人都巴巴的瞅着自己,欣羡者有之,沮丧有之,悔恨者有之,当下虚虚抱了圈拳,朗声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各位这几日折损不少,还请各自取回输掉的筹码,便当姜某多谢各位相助。”他一言既出,诸赌客直觉耳朵出了毛病。当中那灰衣瘦子反应最快,颤声道:“这,这话当真?”见姜思齐笑着点头,诸人登时哗声大做,均是喜不自禁,纷纷去找赌场伙计计算各自所取,还不忘向姜思齐称谢,一时赌场内欢声笑语直冲房顶。
这片欢腾喧闹中,愈发显出那卷须大汉面庞黯淡。姜思齐佯做不见,吩咐于赫道:“余下的筹码,换了银子送到三府会馆去以助应考士子。”这才掸了掸袖子,对那大汉哂然一笑,道:“借花献佛,三府士子足承阁下盛情。”
卷须大汉冷冷道:“你赢了自都是你的钱,随便你怎么处置!”听姜思齐又慢悠悠的道:“银钱这便算交代过,至于之前的一拳之约……”大汉闻言大怒,道:“打便打,还废话什么!老子眨眨眼睛毛便不算好汉!”说着将双手朝后背去,挺身而立状如铁塔。
姜思齐向李一道:“你可攒足了力气?”李一早就急不可耐,听了这话立刻从他身后跳出,在半空虚击一拳:“正是,正是!”姜思齐笑道:“那便好。”向后退了两步,在墙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悠然道:“你打吧。”全是一幅看好戏的姿态。
于赫见他这般施施然的举措,心头惊讶:姜先生为何今日有如此傲人之态?只是他对姜思齐素来服膺,当下苦苦忍住不提。
李一又是开心又是得意,到底还有两分胆虚,又瞄了瞄姜思齐,大喝一声,提起拳头朝那大汉面上重重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大汉纹丝不动,李一却是捂着拳头哎呦哎呦向后直退数步,口中呼痛不止。于赫一惊,再见他指背已青了大片,而那大汉却纹丝不动面色如常,嘴角噙出一丝冷笑,不言不语,眼睛只睃着姜思齐。
姜思齐却对这番变故视而不见,只向于赫道:“此间事已了,我们这便走吧。”说着也不顾大呼小叫的李一,径自向外走去,却听那大汉沉声道:“不知阁下怎生称呼?”他足下一顿,回头笑道:“我乃三府人士,姓姜。”
那大汉沉着脸凝望他须臾,道:“今日承阁下盛情,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日后好相见!”
冬日阳光冷清,长街雪色如翳,空中一点尖锐的寒意直透骨来。
姜思齐走出逍遥坊,略略驻足,回头望一望这蒸腾着不甘欲望,成败富贫顷刻翻覆之处,眼神渐转幽深。
没一会儿李一已托着肿起的手掌跑到他身边,气咻咻的道:“小姜,你怎地走了?那猴崽子使诈阴我,得揍他!”
姜思齐横他一眼,“你不是已经揍了?”
李一急道:“你还说!这拳跟砸到石头上一样。他没事,我这手倒是八成折啦!”
姜思齐摇摇头:“你赌场厮混已是错,又自不量力与人相争,还冲撞世子,这番不过是小惩大戒而已。放心,你力气不大,骨头也不会折,歇两天别摸骰子自然就好了。”说到此处忍不住莞尔。
李一呆了半晌,蓦地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大叫起来:“啊!原来你早知道那猴崽子皮忒硬!小姜你太坏了!你是存心让我吃亏!”他暴跳如雷,姜思齐只做不见,心中暗暗一叹:白燧修炼铁布衫有年,等闲人进不得身,又何止皮忒硬而已?
原来今日赌场中与他相竞的卷须大汉,正是他歃血为盟的结拜兄弟,昔日西北将白燧。
昔年杨季昭挥师西北,胡虏自是头一等心腹大患,而剿不清的马匪盗贼亦令大锦朝廷上下头痛不已,其中更以宝梳架的白家军实力雄厚一家独大。之前统帅数次袭剿皆无功而返;到了杨季昭却力排众议,竭力以招安为主。他曾两次轻身亲上宝梳架相劝,更与白家军当家之主白燧歃血为盟,约为异姓兄弟,待其归顺后愈加信之重之,以兄礼事之。而白燧亦不负所托,为他鞍前马后尽心竭力,一时之间西北大地匪盗望风归顺者无数。杨季昭能心无旁骛的征战,与白燧鼎力相助密不可分。是以白燧虽并无赫赫战功,然而却名列西北最璀璨的将星之中,并无人有所异议。
这样的人,也会白纸黑字,在诬陷他的奏本上属下名字。
“只是当年那张表上落下姓名的有无数人,却偏偏没有白燧和游帧,可为什么白燧也会被一同诬陷,游帧为什么又会被从西北抽开?这其中缘故末将愚鲁,着实想不透。”
我也想不透啊,秦粱。
他在起了风的长街上负手而行,北风疾厉如刀,呛得他喉咙都痛了。
惊讶么?
或许不。
伤痛么?
早忘了。
白燧一介马匪大头目,粗鄙重利言行无忌,然因元帅义兄这一重身份,军中无人敢议,就连最是目下无尘的魏平雨也是三缄其唇,只是偶尔望向元帅的目光有一点探究。
“元帅,白燧……”
“若是废话就闭嘴。”
小诸葛笑了笑,摇了摇头,果真就此闭上嘴。
当年你的未竟之语究竟是什么?在你布下的这局旗里,孰执黑,孰执白,孰又被罔顾?
那之后白燧的日子并不好过,他被调入京城,所授虽为武职,却是闲得不能再闲的职位——看守皇陵,与西北的挥斥方遒相去何止千里。总之杨季昭实在不明白诬陷自己到底于他有何好处。
对一向重利的白燧来说,这买卖算折本了吧?
姜思齐有些许黯沉,自从入京以来,他步步为营,昔日故旧情态了如指掌,知道这位义兄有时会流连赌坊,是以虽厌李一胡闹,却也因此得了机会亲来一会。
其实无须如此,只是有点不甘心,总觉得不能亲眼一见,心有所憾。
相见之后,却也不过如此,徒留更深疑惑。
不如不见。
虽旧事有恨,然而斗转星移,日子依旧滑走。
出了正月,春忌大典转瞬将至,礼部重又忙碌起来。如今姜思齐身为礼部新晋官员,自要在其位谋其政,亦颇为忙碌。他虽对礼部诸事并不熟稔,却精通政务,正所谓一通百通,不过短短时日已能将诸事处理得有条不紊,博得一片赞誉。
这日他正方就祭奠礼仪与诸人一一核对完毕,上峰便来召见。数日之前礼部尚书丁沛因母丧而丁忧,侍郎殷浮筠暂掌礼部。以他年资本易惹人非议,然而皇帝心意极坚,连驳知政两道奏本,硬生生将此事定了下来,是以如今殷侍郎已成殷尚书,端的是一飞冲天,前途不可限量。
而此刻这位炙手可热的礼部尚书正依窗而立,望着窗隙檐上一痕残雪出神。簇新的朱紫官袍着在他身上,愈显身材清瘦,玉带数折,盈盈可握。
姜思齐来至门口,躬身为礼:“下官姜思齐,参见殷尚书。”
殷浮筠闻声回眸,向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这阵日子二人鲜少碰面,略略寒暄数语,殷浮筠便道:“礼部事务芜杂,可还习惯?”不等姜思齐自谦两句已哂然接口:“大材小用。你虽不在意,我心下却委实难安。”
姜思齐听他一口一个你啊我啊,暗自打个激灵,木着脸道:“不敢当。下官身为朝廷命官,事无大小,自当尽力而为。”同时心中暗自警醒: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殷浮筠注视他片刻,笑容渐渐消逝,缓缓道:“是么?”忽然叹了口气,“今日找你来,是因为我有一件天大的为难事……”说到此处蓦地收口,与他四目相视,神色间似有千言万语依依未诉。
姜思齐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心道一句来了!正色道:“下官愿为大人分忧。”目光稍沉,已瞥见案上摊开一幅奏本,其上墨迹未干。
殷浮筠顺着他目光望去,自失般一笑:“委实不得不为之,还望你莫怪我才好。”此言殊为惊悚,姜思齐心中一震,急急搜刮应对之句,殷浮筠见他蹙眉深思,姿态沉静,心中深深一动,他已有段时日未见姜思齐,此时突然有些悸动,不知不觉间已靠近姜思齐身前,半仰脸向他望来,“你可知我所指何事?”
此刻两人相距当真可以毫厘形容,只差一线便将唇齿相依。姜思齐猝不及防,鼻间嗅到他衣袂间脉脉暗递的芬芳,感到他浓密的睫毛轻轻搔触自己肩膀,一时掌心全是冷汗:眼下若是有人推门而入,我便无论如何摘不脱这奸/夫的帽子了,这可,这可……
他身体僵直如壁,殷浮筠如何感受不到?他本有些后悔自己的轻慢,然而抬眼见到面前之人目光闪避,在自己的面庞和地面之间滑来滑去,正在努力将眼神固定一个既疏远又不狎近的位置,而鼻翼上薄薄渗出一层细汗,不禁莞尔:你天不怕地不怕,眼下又怕些什么?是了,你一辈子也不曾这般窘迫过。这念头升起,登觉身体一片松软,心底酥融融的仿佛浸入满池春水中,声音也不由自主放得更轻:“你说为我分忧?我感激得紧。只是我却……舍不得。”最后三字几若无声,而他心情荡漾之下,手指情不自禁攀上姜思齐臂膀,身体亦向他倾倒而去。
姜思齐只觉一个柔弱身躯向自己倚来,脑中轰然做响,再也忍耐不住,噔噔噔向后连退数步,右臂一轮,已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但听得噗通一声,原来殷尚书吃劲不住,竟被甩到在地,与此同时嘶啦一声响,姜思齐右臂官袍亦被撕成两截,其中一截犹自抓在殷浮筠手中。
两人一站一跌,听到声响都不由自主向对方望去,四目相对,心中同时一个声音叫响:不好!
姜思齐反应神速,口中连连称罪,“下官鲁莽,请大人恕罪!”急忙去搀殷浮筠,却又不敢触及其手,只能连挽带拽将他整个人生拖了起来。他素来爽利英武,这番举动却是笨手笨脚狼狈万状,殷浮筠虽在羞恼之中亦不禁失笑,目光落上自己手间半截衣袖,心中一阵羞愧一阵苦涩,又是一阵旖旎,当真是百般滋味千种风景。
姜思齐见他貌似无事,急急抽回手退到角落里站好,低着头凝视靴尖,目光溜到光秃秃的右臂,暗自叫苦,听殷浮筠轻咳一声,悠悠的道:“原来姜大人畏我如蛇蝎。”心中苦意更深,只将钢牙一咬:“这个不敢,只是姜某人品粗陋,委实,委实……”说到此处面孔奇热,下面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窘到极处不由大恨:若在军中敢对同僚如此放肆,先拖你下去打一百军棍再说!文人无行,果然不错!
殷浮筠一双秀目向他凝视许久,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来下文如何,只见到墙角之人愈发的面红耳赤,终于一笑,肺腑间几许郁悒心酸都在这一笑中悄然而去。
他目光潺潺如春湖净光,嗓音轻软似春风拂过,“粗陋?你说粗陋便粗陋吧。可便是粗陋十倍,总碍不过我喜欢。”
姜思齐本来满身燥汗,闻了这一句,都被生生逼了回去。
原来事到临头,终于避无可避。
一路行来,一路紧迫,竟无喘息之机。
不过他乃是越到绝境越是争机之人,既然图穷匕见,便镇定自若,直面其事,双目炯炯与他相视,肃穆道:“承蒙殷大人青眼,然而在下此生并不愿与情/爱之事有所纠缠,有负错爱,请大人恕罪。”
他一番言语毫不留情面坦然讲出,本拟殷浮筠要么勃然大怒,要么依旧纠缠不清,孰料他闻言只静默半晌,伸手整理好身上衣冠,抬头一笑:“你过来好么?”声音中全是求肯。
姜思齐一怔:你又要出什么花样?见他唇边含笑,眼睛亮闪闪的望过来,不像有甚恶意,却又委实怕了他的“好意”,正觉踌躇,却见他已探手从怀里掏出件物事,攥了半截裂开的衣袖走近。
姜思齐身后便是墙壁,却是逃也逃不开,将心一横:你要胡来难道我不会揍你?总你又打不过!皱眉道:“殷大人这是何意?”
殷浮筠将手中之物朝他一晃,“你难道就这般出去?”原来他手中所拿竟是一副针线。
姜思齐万料不到朝廷大员竟会随身携带针线,惊愕非常,忍不住向他斜去一眼,见他言笑晏晏,浑不以此事为意,说话间已凑近自己身边提起断袖对齐,走了两针。眼见他飞针走线,手法熟稔之极,姜思齐忍了又忍,终于按耐不住,“殷大人,这个这个,你怎么会带针线?”——就算殷浮筠随身带着大铁锤也不若此刻这般令他更加惊奇了。
殷浮筠手中针线不辍,口中淡淡道:“我少时在西北,家贫如洗衣不蔽体,一件衣服要缝缝补补许多次,是以随身总是针线,后来虽然富贵亦随身携带,时刻提醒自己不敢忘本。”
姜思齐心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又随之一警:“殷大人是西北人?”
殷浮筠手上一顿,深望他一眼,喟叹道:“这回你总算听进去了。”不等姜思齐回应,已掐断线头,原来不过眨眼功夫袖子已被重新补好。他收回针线,拍拍手道:“好了。这回你自可大大方方出去,总不用担心清誉有玷。”
姜思齐被他击中心事,微微一窘,不得已打个哈哈,心里一万个念头乱转,怎奈他纵是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此时在这进不得退不得的战场上,竟也想高举白旗落荒而逃。
殷浮筠抬眸直视,良久不语,嘴唇翕动数次,然而最终只得一声轻叹。
这段光阴纠缠尴尬,似漫长得无边无际,然而待姜思齐抽身而出,日犹在天,西风仍寒。
原来竟不过片刻。
他微微愣怔,回首望向来处。
窗前人影依稀,是谁恋栈徘徊。
若非衣袖补痕宛然,他几以为这是一场不伦不该的梦。
千千万万思绪沉浮纠结,他茫然迎向日光,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奏本上不知写了些什么,令殷浮筠说不得不为之,还要请我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