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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此生为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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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他所料,秦粱此番前来,统共不过带了总兵府里三十余名家丁,旗帜倒扛了七八面。众家丁都随他日久,明知置身险境依然凛然遵命,依照吩咐在林中空地间交错跑动,手中擎举旗帜高过头顶。面面青旗迎风飒飒交相辉映,远远望去气势不凡,恰似万马千军将将袭来。
秦粱头戴乌银盔,身披细鳞甲,端坐战马上观望林外,桥边一切尽收入眼底,不由自主露出极深极深的笑容。
一骑当关万夫莫开,以二十三人敌四百精骑,这样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一战,对元帅来说也只是小试牛刀,半点不奇怪。
果然如此,纵我不来这一遭元帅也必胜无疑。
秦粱尽力将宝剑握紧,仔细判断着情势,一个念头坚定无比。
虽然……我不来元帅也必胜无疑,可是元帅亲阵,为将者又怎能不至!
他手中一对弯刀弧弯似月,恰此时阳光撞上刃间,射出夺目寒光,蛰得他一眯眼。
秦粱垂目瞥了一眼弯刀,刀身直似水银扑洒,将他枯黄的面容映得纤毫毕现。
林中金鼓齐鸣杀声连天,林外众骑汹汹钢刀丛立,桥头尸骨迭累,横流的鲜血将土地都染深了一寸,而秦粱只微眯起眼凝视这刀中投影,对自己憔悴的病容心生不满。
凑合凑合总算有点从前的味道了。他想,可就是这脸色也忒差点劲,从前什么时候也见过来着……对,那年随元帅雪地伏击贺鹿族一仗后,全军上下就是这副衰样,就连元帅也一样。不对,那时元帅还不是元帅,只是将军,我也还是跟在他身边的卫队长。
那时将军脸白得跟纸片似的,整整喝了几大碗姜汤还没缓过这口气,浑身直哆嗦,跟打摆子似的。嘿,说到底他到底不是西北人,不过就是土生土长的老西北又怎么受得了这暴风大雪的在雪地躺一宿?当时我就觉得这可不成,可得劝劝他,等老了他这腿脚是要落了病怎么办才好,下次再有这种仗让段将军他们去。
这话才起个头将军那头儿就哈哈笑起来,脱口而出就是没事没事,我哪还能看到老的那一天?他说完脸色马上就变了,急急的说若这话传出去秦粱我唯你是问。
当时我嘴上应了,心里难过得没法。
那时才明白,原来他从来就没想过能够活着离开西北。
秦粱昂起头望向灼灼日光,如此泪水便只会在眼眶里激荡。
那些最痛苦的日子里他耳旁总回荡这句谶语,昏昏沉沉间混淆了时光。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和临去澈都前的元帅重合在一起,忽虚忽实,忽远忽近,然而最后总为血色所覆没,任他竭尽全力伸出手也挽不回,就像无情流去的旧日时光。
他总不由自主的想原来这话竟会成真,元帅果然没有等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
那些不许他见白头的人中,竟也会有我。
然后他的心肺就如同被生生撕裂一样,层层腥气从骨头里蒸腾,却偏偏无法散去,只好烂在血肉中,生出了蛆,将他一点点从内里腐蚀殆尽。
本以为会这样死去,却未曾想到竟还会重见的一日。
竟在喝孟婆汤之前。
而这一次,这一次,这一次……
我的元帅,无论如何要保重,保重,切切。
这次你一定要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即使形貌大变也没关系,即使无人识得也没关系,即使你对我切齿痛恨也没关系。
你总是那个把我从黑暗马厩中推出的少将军,总是拯救西北千万万百姓光复汉地的大元帅。
总是同一个杨季昭。
堵在胸口数年的巨石不知何时已被移开,秦粱觉得十分松快,又有些空荡,空空荡荡的让人心酸。
他压下这股心酸,高声喝道:“胆大逆贼,竟敢行谋逆之罪!两府将士在此,又岂容尔等大逆不道!”说着猛一挥手,早有准备的家丁乱矢齐发,林中箭声不绝。护营骑兵本在惊惶,不意间又有数人落马,惨呼不绝。
营官听到他叫喊大惊失色,知道事发无疑,眼下便是将钦差一行一个不落剿灭,亦难逃灭门大祸,不由心胆俱裂,额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轮箭射过秦粱又高高一举手,众家丁之前已得到吩咐,见状齐声高喊:“两府大军前来相助钦差大人!还不速速举手投降!”这数十人一起扯破喉咙反复喊叫数次,就连桥头众弩手也听得清清楚楚,更遑论盾牌后的护营营丁。
众营丁个个面色煞白裹足不前,队形愈发松散,露出数道更大缝隙。在姜思齐号令之中,三队弩手轮番上前射击,片刻间便死伤过半,剩下的要么发足回奔,要么惊恐之下握刀冲上前又被弩箭钉在地上,至于大盾牌早已被踏入土间。
眼看胜利在望,姜思齐心中全无半点喜悦之情。他攥弓的手绷得越来越紧,指甲深深扣入掌心,任鲜血裂出。
他遥望林间许久,蓦地将弓朝身后箭囊一插起身欲行,谁知身形才动腰上突紧,却已被最近一名弩手牢牢抱住。他急切之下竟然甩不脱,喝道:“做什么?还不放手!”那弩手却毫不理睬,只双手死死卡住他腰背,口中道:“小的奉世子令保护大人,大人你绝不可置身险地!”
姜思齐哪管他什么世子令,伸手去掰他臂膀,孰料此人臂大力沉,双膀似有千钧,竟是纹丝不动。他试了半晌全然挣脱不得,不由火冒三丈,手搭剑柄喝道:“你放手!”那侍卫临行前被自家少主耳提面命,哪肯放他离去,只死命抱住了他不放。
姜思齐急努交加之下,蹡踉宝剑出鞘。这侍卫只觉颈间被锋利剑芒刺痛,心知下一刻怕自己就要人头落地,他却毫不畏死,只梗了脖子大声道:“小的奉世子令保护大人,绝不放手!”这话音刚落,他眼角觑见一点黑影刺近,大惊下将姜思齐团身扑倒,同时肩头剧痛,原来箭已入骨,他却只顾口中大叫:“大人小心!”
姜思齐被他撞倒在地,自是十分狼狈,见他整个人将自己牢牢护住,肩上箭矢犹自巍巍打颤,双手却仍死扣了自己不放,胸中一口气险险上不来,剑却再也难以抽出。
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听得林中杀声震耳,心中似万把钢刀搅拌肚肠,猛地仰天一声暴喝,飞肘狠狠一击地面,直撞得飞沙顿起,肘上血肉模糊。他却一所所觉,大滴热泪自眼角蜿蜒而下。
眼见前面的营丁逃回,护营营官知大势已去,濒临绝境之际一股恶狠之劲猛地发作,吼道:“管你妈的是谁,都给老子见鬼去!龟儿子们,跟老子剁死这群杂碎!”说着一拨马头手中钢刀高高扬起,直朝秦粱藏身处冲来。众营丁正自六神无主之际,被他一吼来不及多想,口中齐齐发喊,手中握紧兵刃大声呼喝厮杀而来。
敌将如此气急败坏的情状在秦粱一览无余,不过换他微微一笑,随即向最近侧一名家丁挥手示意他离开。那家丁随他日久,虽然之前得了吩咐,事到临头总舍不得家主,哽咽道:“将军……”秦粱厉声道:“啰嗦什么,还不快走!记得我说过的话!”家丁抹着眼泪还待说话,见秦粱虎目立起,积威之下再不敢多言,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角带血,这才率领众人流泪而去。
震耳欲聋的喊杀之音顷刻间消弥无声,大幅旗帜委地,铺出一片片相间的青蓝。
秦粱倚马横刀,独立于此。
风声历历,卷起树梢一片叶子飘然落下,沾上了他的肩头。
他盯着那片落叶,想起了今日原来是立秋。
东部真是好地方啊,秦粱想,西北怕早就下雪了吧,那可真是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从前我想等日子过稳当了就到南面去,再也不回这一年九个月都下雪的鬼地方,可后来日子果真平稳了,我却没有走。不仅是我,就连小诸葛那帮打南面来的也没有走。
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明白,天下虽大,可能容下我们这群打惯了仗流尽了血的人,也只有元帅在的西北而已。
在朝廷上的大人们眼里,我们只是一群不知书不知礼的贼丘八而已。仗打完了,人也要知趣,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只有西北……我们的西北……元帅的西北……
死了魂魄也要归来的故乡。
我秦粱来自罪臣之家,万人所指受尽唾骂,这一生在世间颠沛流离,胜过,败过,得意过,失意过,生不如死过,而如今终于到了尽头。
这千山万水的世间,我来之前就这般日夜无休的轮转,我去之后这青山绿水亦将万古不变。
我来去与否原本就轻如鸿毛啊。
可这不值一提的生命,能换元帅安然,即使一瞬,便已心安。
秋林清旷,阳光明媚绚丽。
好像多年前那日,合拢的门被推开,抛入金线似的阳光。
世间安好如此。
秦粱仰天一笑,提剑迎向那片闪闪刀光。
再会,恩主。
再会,元帅。
再会,旗帜所向,永生追随之人。
我秦粱此生无憾。
池凤翎放慢脚步,缓缓推开门,看到案后的姜思齐正对着窗外变黄的柳枝出神。他手中犹捏着狼毫,砚台里墨汁已干了大半,而面前白纸上依然一字未落,对自己的到来也毫无察觉。
池凤翎轻轻咳了一声,姜思齐怔然回头,似从一场远去的迷梦中猝然醒来,神魂尚未安稳,望过来的目光犹带几分恍惚。池世子从这种恍惚中感到了一股从未曾有的冰冷与憎恶,微微凛然,眉头也随之皱起。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并不恼火。他有种奇异的直觉——被这样眼神所摄的那端,并非自己。
不过一瞬,姜思齐已省到自己失态,迅速收敛起凌厉的神色,起身见礼道:“世子。”
池凤翎又咳了一声,对他神色变幻视若不见,在案头椅上坐下,望着空白的宣纸叹了口气,道:“还是没有写出来?”姜思齐将毛笔攥得更紧了些,缓缓摇头。
池凤翎亦有些黯然,涩声道:“想不到秦总兵身后之言竟是请你为他写碑铭,此事实在为难得紧,毕竟你们也只有数面之缘。”想到秦粱极坏的名声,深觉此事棘手,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秦总兵于我等皆有深恩,你且尽力而为。”想到眼前人科举出身,此事怕对他前程有害无益,不禁有些愧疚,又道:“若果然士林有所异议,我再想办法。”
姜思齐摇了摇头,“世子不必忧心,此事原就是我分内之事。”说着偏头向窗外望去,沉默不语。
池凤翎见他神态晦暗,想了想又道:“今日传来消息,那刘子开已然自戕身亡,府中还搜出龙袍蟒靴等物,眼下人人传他意图谋反。”
姜思齐默了一默,冷笑道:“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手高明得紧。”
池凤翎自然也想到其中关窍,只是以他如今身份,旁人说得他却说不得,迟疑片刻道:“我将侯韩二人和张长史手书递交给朝廷,陛下传下口谕:知道了。”
姜思齐回头向他瞟了一眼,道:“息事宁人原是正理,陛下高瞻远瞩,不愧是圣明天子。世子也不必想多了。”他口气淡淡的,池凤翎却从中听出尖锐的讽刺之意,一时不禁惊诧莫名,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却不知怎地添几分尴尬狼狈,只得勉强一笑全当没听见,见他神色冷淡对自己全不似平常,心道秦粱驰援而死在山岗之中,也难怪他心情不好,劝道:“何从简大人之事也已奏知朝廷,想来圣旨就在途中,也可一扫何大人千古奇冤。”
姜思齐点点头,漠然道:“世子劳心。”又紧紧闭了嘴不言。
池凤翎见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情知今日再难攀谈下去,见他神色甚为厌倦,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微觉恼怒之余,不知为何又陡然心惊,不住安慰自己,这人一时伤情也是有的,过几日就好了。
他平复心情,道:“秦大人已然下葬,这写墓志之事也不急在一时,何况你也受了伤,还是好好休息为上。”说罢起身告辞。
若换了平时,姜思齐定会起身相送,可此日他不过是欠了欠身,便又凝目窗外面色冷肃。
池凤翎见他神游化外亦不在意,反倒笑了笑,慢慢踱到门旁,蓦地心有所感,驻足回头望向房内。
午后从窗外斜斜洒落,没过了案后人,将他割成了两半。
阳光下之人明彩熠熠,秋日成春;暗阴中之影晦意森森,白昼如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