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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撄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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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队伍脚程并不快,护营骑兵一路尾随,行一阵歇一阵,既乐得轻松,又把目标摸个透底。前面这支队伍里虽然有些侍卫,但更有不少文官,看样子年纪还不小,都躲在马车里休息。不少骑兵嬉笑道说不定不用己方出手,这些老头儿自己就走垮了。
待随至觅仙县密林中,前头情形如何已看不分明,只是脚下道路不再一马平川,越来越崎岖逼仄,不过即便如此也无人生出半分警惕。须知护营虽然强悍,但究其出身均是刘家私丁,就连营官也出身刘府,如此一来自然忠心耿耿,便是劫杀钦差也毫不犹豫奉令,但终是少了亲临阵仗的经历,至于将才更是半个也没有。若换薛挺领军,见此地势必定心生疑虑倍加小心,然而既然薛总兵如今“遇刺病养”,无论如何不能亲临觅仙来点拨一番,大家伙儿也就随随便便将队伍抻得稀松。
护营越随越远,足下地势也渐渐变化。众骑本来四马并行,渐渐缩成三人。骑兵还嫌队伍过宽两边树枝碍事,最后干脆成了一字长蛇阵,四百人拖成了极长的队伍,等领头数骑已来到桥头直面钦差守军时,后面大半还拖拖拉拉的尚在林中。这番情景纹丝不差落到姜思齐眼中,直令他暗叫可惜:只可惜未曾携带硝石之物,要不然来个火烧护营倒也省事。
打头的副营官率领数名护营骑兵赶到江边,但见乌压压一片黑漆木板横在山路尽头,将桥头护了个密不透风,而铁链桥上亦有木板在慢慢向对岸移动,全不知内里情形如何,不由微微一愕,知道对方已有所准备,不过他自恃己方兵力强悍,也不把区区敌人放在心上,当下抽出马刀朝前狠狠一挥,喝道:“跟老子上!不留一个活口!”
他本料这番搏杀会如斩鸡般容易,不想话音未落,蓦地空中白光一炸,他还来不及看清何物,猛觉喉口剧痛,一口气全闷进嗓子眼,当啷一声撒了刀,双手挣着去捂喉咙,可还未碰到喉口,整个人便从马上噗通栽倒落地,手足抽搐,喉中嗬嗬,却做不出一点声,只喷涌出大股大股血沫,眼瞅着就咽了气。
他身侧几名骑手见状大惊,纷纷跃马去救援长官,这时对面姜思齐早已推出第二支箭,口出下了吩咐,“第一队射驽!”第一队弩手早就瞄好了各自目标,齐齐一声得令,七支刚弩随一个令字齐刷刷击出。当先几名骑士反应不及当即成了驽靶,他们虽然身着甲衣,然而这些战驽皆为精钢所制,双方距离又近,弩箭竟然扎穿甲衣直钻皮肉;亦有马匹被击中负伤,一声悲嘶之下翻倒在地,将一名士兵的大腿压断,这骑手登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
姜思齐充耳不闻,箭尖指向更远处的敌人。每当有铜盔出现在视野内,他这里便一箭射出鸣中对方咽喉要害。如此连发数箭,当真箭箭追魂,直叫敌军丧胆,便是他身边弩手亦是彼此相顾,面露骇然。
姜思齐却容不得他们诧异,一面搭箭一面喝令,“一队撤后,二队上前!”第一拨弩手依令撤到最后面,低头重新装驽,中间第二队则踏上几步来到前方,从门板缝隙处选择各自目标。姜思齐见众人有条不紊,不由暗自点头,付山城之战虽令他名扬天下,但指挥的终究是一群平头百姓,他心思大半都分到了该如何不让平民炸营,又哪如眼前郡王侍卫队如臂使指?虽只有区区二十几人,却隐隐有强军风范,宽慰之余想到章郡王府这些年波澜不惊,私下却收罗这许多好手,个中实在颇有深意。他思绪翻涌,又抽空瞥了眼李一,果见李大官人一如即往,抱头蹲地俩眼紧闭,嘴里振振有词,也不知这回又在求谁保佑。
他收拢心神,又重新聚神战场,只见不远处人仰马翻,一片凌乱中后续的骑士又已赶至,沉声下令,“第二队发驽!”他一声令下,数点寒光犹如流星,从诸弩彼端一径击飞,刚刚赶来的数名骑士应声落地,更有两人直接摔在前头伤者上,遍地悲声大做。
姜思齐将一名骑兵射个对穿,喝道:“二队撤后,三队上前!”这次换成了第三队弩手,后面紧随着已重新装驽的一队,二队弩手已退到最后迅速上弩。
又两轮腥风血雨过后,狭窄山路上已堆出了小山高的人尸马尸,更有被压在马下的伤者大声呻吟,情景十分可怖。姜思齐粗粗估出护营在驽箭下已折了四五十人,微微一笑,寻思道:钢驽倒是好用得紧,弩手也不过数日熟悉即可,比弓箭便易得多。若当年卷江城之战用了这样的军械,也不必折损许多将士,只可惜刚驽虽好却太过昂贵,平常将领定然舍不得,就算舍得也用不起,还多亏了宋知府慷慨解囊……哼,这败家子!
原来殷浮筠这趟嘉宜之行一面固然是去抓人,另一面却也是为了两府大营在嘉宜府库中保存的部分军械。弩机本身已极为精良,千支弩箭皆是精钢所至,便是澈都御林军驽队装备也不过如此。宋阑眼睛只瞅见弩箭二字,全不知就里,大笔一挥全部送给殷浮筠这位知己。若非他糊里糊涂雪中送炭,又哪得今日一干人挥矢如雨的豪迈?
护营营官本在后队押尾,忽觉到整队都停滞不前,心知有异。因马队拉长如线,他也看不见前头情势,只好拨马冲到前方。人还未转出林子,已瞧到数名骑兵躲在树后踟蹰不前,气得他提鞭欲打,却被冲过来的部下死死抱住大腿,嚎道:“大人,对面弩箭厉害得紧!”这时他也望见路上尸首和伤者横七竖八铺了一地,不由大惊,急忙驻马观望。他居高临下,对面情势尽入眼中,看了片刻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看走了眼!还当是脓包,原来竟是硬茬子!这等易守难攻的关卡,除非弩箭熬尽,便是上一人死一人上一百死一百,就算勉强冲到跟前,一时辟不开木板,也只有倒在刀剑下。
若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情势,若是其他将领便会另作计较。这位营官却不过在马上冷冷一笑,冲旁边亲丁喝道:“到后面去,速速调盾牌手过来!”
他咬牙启齿心底发狠:你们再怎么占地形之利,终究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儿人,上百人马齐推,碾也碾死了你们!
姜思齐挽起硬弓,箭尖自车板间隙中不住游走,只待敌兵出现,然而对面却是一片沉默,只有伤兵的呻吟愈发凄凉。他情知刘子开的护营绝不会畏难龟缩,怕是另有布置,眉峰略略一收,转头望向桥上,但见大部分人已过了桥,心中安定,就在此时忽闻狭路那头传来阵阵喧哗之音,转眼看到一片人高的大盾牌在阳光下泛着桐油光。
乍见此物,饶是他久经战阵也吃了一惊:怎地护营骑兵竟会备盾牌?
须知盾牌虽然防守之物,但十分沉重,平素皆是辅兵背负,战时交给战兵。人力尚且勉强,马力万万吃不消,是以自古便只装备在步军之中。这么大的盾牌装备骑兵实在是闻所未闻,也难怪连杨季昭这当世用兵第一人也吃了一惊。
他却不知正因这位营官从未经历阵仗,对兵书囫囵吞枣,才将一切乱七八糟的都备在营中,就连巨木滚石都一并齐备,若非实在太过沉重这次也一并带了过来。这营官知道此次劫杀钦差非同小可,带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家伙什。因没有辅兵同行,特地安排了末尾的骑兵一人三马携带盾牌而行,想不到歪打正着,居然派上了用场。也是他运气好,若是再晚一时三刻,便是三马也被压垮了。
护营骑兵此时已半数下马,排成并行的四条纵队,打头四人手持盾牌,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口中齐齐大喝着号子,在一二三的号子中举着盾牌用力前行。后面成队的兵丁也跟着口号声一个推一个,这办法虽然极笨,但许多人之力积攒在一起,亦是非同小可,本来堆积在路上的尸身伤者要么被挤下小路,堕入巅江中;要么就干脆被推行着在惨呼中一路向前,一步一步向弩手逼近。其余半数骑兵藏身林间,前排弓手箭尖指向桥头,只待谁耐不住现身便乱箭齐发。如此一来,地形之利登时打破,拼的纯是人力。
李一从指缝里窥见一面面盾牌推着无数血肉渐渐迫近,两条腿登时酥了,噗通跪倒在地,伸手去拉姜思齐的袍角,可实在颤得太过厉害,连衣角也拽不住,周身抖如筛糠,脊骨跟被抽去一样,啪的一声,面朝泥土趴倒在地。
姜思齐眉头微蹙,他不知对方纯属误打误撞,只道有备而来,心底暗自警醒:杨季昭啊杨季昭,你自恃征战多年,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这回却托大了,竟见到了装备了盾牌的步兵,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懒得去瞧李一丑态,提起他后脖领将其拽起朝旁边刑斌手里一塞,吩咐道:“护送李大人过桥。”刑斌眼见情势危急,十分担心,急道:“大人你……”姜思齐挥手:“不打紧,你自去。”说罢叹了口气。眼前情势虽然不妙,但以他之能自然有应对之法,这声叹息却是为不能全歼护营爪牙而发。刑斌对他敬服之至,虽担忧却不敢有丝毫违拗,拖着魂不守舍的李一撤到桥上。
姜思齐目光折回对面,摸一摸剑柄,不由遗憾为免声势过大惊扰庆兹,没将嘉宜那五十根白杆枪也一并拖回来,念头到此,忽地想起自己从前训斥沐琼的话来:松鼠攒松子你攒军械,你就快和松鼠一般出息了!
若爱发牢骚的沐大将军在此,定然嘟囔说元帅连人家五十根枪也不放过,你和快和松鼠一样啦。
姜思齐唇边泛起一缕笑意,举手将要下令,虽说今日不能全歼此营,折他一半也勉强说得过去!
营官眼见己方步步为营,对方似是应对无措,得意之余亦不免有点担心,这时辰实在拖得略长了些,歼灭这些弩手之后过桥追击,也不知是否来得及?是否有落网之鱼?想到此处便要出声催促众军加速前行。
正在双方将发未发之际,林间鸦雀骤然惊起,风声中鼓声嘹亮,一面青蓝旗帜在林中若隐若现,长方旗上一个秦字迎风招展,绣金线映着朝阳光芒烁烁。
营官全神贯注前方,怎会想到黄雀竟衔其后?大惊之下转身观看,只见来路上盔甲旗帜若隐若现,也说不清有多少人,惊惧之下一时魂飞魄散:难不成这是两面夹击,瓮中捉鳖?这,这秦,秦……糟糕,莫非竟是秦总兵?
他身边骑兵本来已是面带喜色,此时各个面色煞白,全然不知敌势如何。明知绝无可能,然而这林中影影绰绰的,乍一看去似有千军万马。众人自心知此行乃悖逆之事,本拟杀人灭口毫无痕迹,如今却被朝廷命官撞个正着,又惊又骇下登时起了通大大的骚乱。这骚乱势如山崩,直扫到盾牌后的营丁,其推进之势立止,盾牌更是一阵乱晃。
姜思齐虽不知何事,但他目光如炬立刻瞧出破绽,喝令道:“三队右侧齐射!”众弩手虽勇猛,但眼见大铁盾递次逼近,不免生出三分胆怯,听到这声号令猛地一惊,又似有了主心骨一样,不及细思,弩箭齐齐朝向右发去。
适才右边盾牌手慌乱间落下两步留出条缝隙,被几只弩箭从斜下里同时射中,哼也不哼便倒地毙命,其后大队赤手空拳的营丁立刻便无所遁形。到得此时也无需姜思齐下令,第一队弩手自动踏前替下同伴,按下扳机,弩箭啸声里路面上留下一长串尸体。
姜思齐手起箭落射死数人,念头微动:这鼓声是何人发出?莫非是世子又折了回来?不对,池凤翎固有这份义气不假,然而他身旁侍从却不会轻易令其涉险,何况他明知此行尚担负押送侯韩二人之责,该不会如此意气用事才对。
不是池凤翎又是何人,难道,难道……会是秦粱?
想到此处他胸口重重一窒,仿佛被巨锤击中,其下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又乱又急,比之适才危急之时不知要躁烈多少。
不对,不对,秦粱空顶个总兵的名头,能调动的人手实则屈指可数,还要避开薛刘耳目,倘若前来和孤身往矣无异,他这样持重谨慎之人,绝对不会前来送死!绝对不会!
可惜他越是这般告诉自己,胸膛里的心跳越是剧烈急切,如同眼前纷纷乱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