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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飞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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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姜思齐明明喝了许多酒,心肺却始终一片冷冽,似如溪泉冬日里凝结,其下青石依旧清澈可见,若是一朝春暖花开,或许会听到鲜血汩汩流淌的声响。
他喝得越多,脸色便越苍白。
你我再度相见,便是黄泉碧落处。
这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酒意冰凉激肺,他却从未如此刻对自己洞察得这般分明。
杨季昭,你明明秦粱必将亡于心症,可你竟束手旁观,忍心相顾。
明明伸出手就可以挽回,纵留不住生机,总好过如今。
你不是不明白他的苦与诚,亦不是不明白诸人何辜,你只是……不能再信。
不能再信忠,不能再信义,不能再信任何人。
你已不复从前那个一碗酒,一抱拳就将背心托付他人的杨季昭。
不能,不敢,不愿。
终于怕了。
所以杨季昭还是死了啊,秦兄弟。
李一正夸夸其谈得不亦乐乎,忽一眼瞥见姜思齐面色煞白,一对眼珠充了血也似,不由骇了一跳,忙凑上去问个究竟,却见他只对自己侧眸而视,目光中全是冷淡茫然,知他是喝大发了,暗叫不妙:糟,怎地忘了小姜从前是个大酒鬼?这通酒要真把他瘾头勾起来怎办?心里火急火燎的,再也顾不得吹牛皮,拉了他向外就走,本来还担心姜思齐不肯,不料他亦不做抵抗,任自己拽了离去。
李一拖他来到院口,见他忽而驻足不前,回头向那灯火通明的盛宴处怔然而望,只当他还舍不得酒宴,卷起袖子正要动手扯人,忽听他低低笑了一声。此时觥筹之音已远,这笑声入耳异常分明,可李一却恍惚片刻,觉得自己定是听错了,阎罗殿上的哭声也比这低笑好听得多。
他还没抠两下耳朵眼,一见姜思齐晃了两晃,蓦地转身踏出门外,刚忙也跟着出了院门,就见姜思齐大步而行,身体因醉意不时左右摇摆一下。李一怕他摔倒,忙跟了上去要架住他臂膀,却被他甩开,又听他嘴中似念念有词,好奇心起侧头倾听,只听他轻声道;“……子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
李一不想入耳便是一段子曰,只觉脑袋登时大了起来,切了一声,道:“小姜你醉了也子来子去,真是没趣得紧,还不如听我唱十八摸!”却见身旁人脚步一顿转头向他看来,他之前吃过若干次苦头,见势跳后一步口中嚷道:“我就是说说又没真唱,你不准揍人!”
姜思齐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那是先生教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又直愣愣的看他半晌,摇了摇头,忽道:“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这也是先生教的。我从前就没做到,如今还是没做到。”
李一可算怕了这牢什子的子曰,瞪着眼道:“有纸有粮有蚊子?这都啥乱七八糟的,小姜你喝高啦!”
姜思齐笑了两声,蓦地住声,已是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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巅江东起嘉宜亭路,西汇合州泼天河入海,中间穿越五府十九郡,盘曲返复如长蛇。蛇腹处最抖折一处乃是庆兹与吉庆两府之间的觅仙县。
这日觅仙县外一条偏僻小道上,正有一队队伍前行,旁边巅江咆哮似怒,激浪窜如三丈雪,右边密林森森风声鹤唳。如此不知行了多久,当头一人停下马极目远眺,仔细寻了半日,终于瞧清江面之上堪堪系了一线桥索,桥索夹在两岸青山间,于在风浪之中摇摇晃晃,他点了点头,知已到了地图上标示的波上链,过了此桥对界即为吉庆府,再行六十里开外,便是吉庆首府海里乡,又观望片刻,回头向身旁同伴道:“看来午饭要着落在吉庆了。”这人猿臂蜂腰,面孔黑瘦,正是姜思齐。
他旁边自是李一,听了此言鼓起眼,目光在波上链打个转,见此桥孤零零颤巍巍细如丝线,在湍急雪浪间飘飘摇摇,随时都有裂断堕江之虞,不由地激灵灵打个突,向姜思齐嚷道:“要走这个破桥老子这辈子都不用想吃饭了,我不走!”
姜思齐横他一眼,“随你。”自顾自纵马而行,身后车队随他缓缓而行。李一被甩在最后,只觉林风森然作响,禁不住胆寒,忙策马加鞭追上,赶到姜思齐身旁嘟嘟囔囔的道:“你这人好没义气,说走就走,一点面子也不留。”姜思齐全不理睬,李一明知拿捏不了他,不免气沮,只好不停嘀咕,“不走水路也行,却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挑这小道儿,虽然说我等读书人应该那个读万本书行万里路,可世子也不该挑这些荒僻小道儿走。”姜思齐听他一句“我等读书人”,险险笑出声,强板了脸不答。
越前行离铁桥越近,李一看得越仔细越胆寒,这桥面倒不似远处窄如一线,甚至可称得上宽敞,勉强可容四人并肩而行,然而铁链锈迹斑斑,铺做桥面的木头也不见得如何坚固。他人还没上桥,已情不自禁的认定自己必将从桥上跌入江中被大浪卷走,一时连后牙槽都开始磕磕打战,就在咯吱咯吱的战栗中,蓦地福至心灵,猛拍大腿道:“我晓得了!若走官道还要绕个大圈,走这条小道可早日回京,对不对?”
姜思齐未料他这回居然灵醒起来,诧道:“你居然想得到。”
李一气哼哼瞪他一眼,“你才是傻子,绕这样的道怎么行?合该一州一县慢慢走,这样才有银子赚,唉,那也不对。”他突然想到有两位钦差在此,就是有银子也落不进哥儿俩口袋,不免唉声叹气一番,勉强给自己打气,“早日回京也好,再过三个半月宣总兵他们就回京啦,我先回去好好捯饬一番。”姜思齐闻言握缰之手陡然一紧,“哦?”
提起宣瑚生李一是倍加的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这是自然,我日日留着心,再过三个月宣美……宣总兵和游帧就要回兵部核考啦,嘿,这样不用回去也能见美人。”
姜思齐知道他在大宁根基深厚,得来的消息当然不假,想到再见宣瑚生,一时心绪芜杂,几分惘几分怅几分悯几分怒,彼此纠缠沉淀,到了最后心头唯余一片苦涩。
他无言的望向巅江,看这巅江之水永远滔滔,奔涌入海亘古无改,而人情却似那岸边草,每岁枯荣全不同。
虽距链桥看似不远,然而一行人车马迤逦,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桥边。这段山路异常崎岖,人马都十分疲惫。姜思齐策马立于桥边,纵目望向来处。此时队伍已至桥头端侧,背后是浩浩江水,面前绝壁如削,几乎垂直插入江边,只有来时这段山路勉强可行,若是一人驻守在此当成万夫莫开之势。
直到此时,姜思齐方轻轻吐口气,蓦地口中发出一声响哨,旋即一片哗啦啦响声大做,自马车内跳下二十余名身着铁甲的将士。人人手执劲弩,身上板甲光灿耀眼,头戴铁盔铁罩覆面;与此同时又起了一通乱响,响声中马车厢以目不暇接之速被拆为数片厚厚的木板。众甲士将木板横于身前连成一片,冷丁望去便是铜墙铁壁。
李一见状大吃一惊,因为来时也是一般无二,体魄强健者乘马,体弱文官便在马车中歇息,因此他也不以为意,又怎会想到回程中这马车中已经换为金戈铁甲?他虽不明所以,也顿感不妙,急得连连发问:“小姜,这是怎么回事?”说着一回头,却见见姜思齐已跳下马,从马鞍旁掏出一副鳞甲换上,更加大惊失色,“你这是干什么?这架势……难不成又要打仗了?”
姜思齐系好头盔的袢带,摘弓在手沉声道:“不错。刘子开丧心病狂,派了护营截杀我等。”他两日前便潜出世子府的高手一路埋伏传递消息。这一路走来貌似平静,实则消息一个接一个,对庆兹护营动向清清楚楚。
李一虽不知就里,可对姜思齐之言向来深信不疑,听到护营两个字险些从马上栽下来,颤声道:“护,护营?这么大胆?咱们可是钦差!”说到最后两字忽地想起钦差大人,四下张望一圈,却不见池殷二人的影子。他原来只当殷浮筠在车内,池凤翎因受了伤也在马车中养伤,本来没当回事,这时见不到半个人,就连识得的几名文弱官员也不在队中,方觉出有异,哆哆嗦嗦道:“世子他们不见了!”
姜思齐调紧弓弦,不紧不慢的道:“钦差本来就不同我们一处,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道。”李一大吼一声,“你说什么!”姜思齐夹出一根箭,手指在箭尖处不住摩挲,口中道:“行这瞒天过海之计正是为了调开护营,如今护营将至,世子等必然安然无恙。”
李一叫道:“他们是安然!那我们要完蛋啦!”一时又惊又恼又怕,浑身不住发抖。姜思齐瞪他一眼,“休动摇军心!”见他面色惨白实在吓得厉害,温言道:“你放心,我们也会安然无恙。”他原本打算也让李一与池殷一道同行,末了又怕李一咋咋呼呼的惹来麻烦,索性将他瞒住。
李一深知他本事,见他如此镇定恐惧之情稍去,道:“护,护营有多少人?”事到如今姜思齐也不哄他,道:“四百骑兵。”这个数一说出口,李衙内又被吓得险些坠马,登时泪花涌出,拖长了哭腔道:“这么多人,小姜……”姜思齐眉毛一拧,道:“休要废话,还不快走!”
此时二人身后剩余的车板已被架好,围成三面之势,只留出桥端一面有空。虽然车板沉重高大,但选出之人都是王府侍从与京城御林军中的佼佼之士,倒也尽扛得住;其他人等如一干文官随从虽然惊慌不已,但都被安排着进入这人力移动的“大车”。单单两人说话的工夫,桥头只剩下二十余名甲士和剩下的一些马匹。李一心慌意乱,被姜思齐一催,两只脚不听使唤自己就朝车板后行去,可没走几步又停住不前,站在原地愁眉苦脸半天,又自己走了回来,缩在姜思齐坐骑腹下,道:“我,我还是留下吧,你快点也给我一副甲。”
姜思齐略微有些吃惊,皱眉斥道:“还不快走!”李一抓心挠肝的真想走,可眼瞅着姜思齐就是动不了步,脑袋也跟着搭拉下去,小声道:“我,我还是跟你一起吧。”又颤着嘴巴补了句,“你说过会没事儿!说话可得算话!还等啥,快点给我甲……”说到最后几个字真哭出声来。
姜思齐向他凝望少顷,眼中浮起一缕笑意,正要开口,忽听远处林中忽然响起马蹄声。他不再与李一纠缠,从一个侍从手上接过钢甲递给他,凛然道:“又何止安然无恙。既然庆兹护营为虎作伥,我就在此以厢车阵全歼此营!”
庆兹护营四百骑兵皆由刘子开家丁组成,人人骁勇,更兼军械精良,而钦差此行虽然人多,但多是文官书吏,就是刘子开自己也颇有大炮打蚊子之感,但事关重大,为求万无一失还是悉数遣出。原本在庆兹府腹地动手自然最为便宜,可是若天子使者遇害,即便贵为封疆大吏也非人头落地不可,刘子开辛苦一番为的自不是这个结果,便下令待钦差队伍到了两府交界处即刻动手,到时候将尸体向吉庆府一抛,他隔岸观火即可。
这算盘打得本来甚妙,然而有杨季昭这等军政兼才在此,自然将他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索性将计就计,将护营引到府界桥头。他之前查看过若干份地图,对此处地形深明于胸。桥头边只有一条崎岖山路,骑兵非但难以展开攻击,马匹反倒成为累赘,远不及平常步兵顶用;而他挑选的这二十余名甲士人数虽少,但皆为侍卫中的翘楚,更手持刚驽占据地利,就算无法退敌亦可相持良久。想护营行这惊天谋逆,挣的便是速战速决,久攻不下必定心浮气躁,到时钦差队伍中的许多人已行至吉庆,反手破局不过瞬息事。可说这一战还未开仗,林林总总已尽在他心头,就连地点都是亲自选择,只待君入瓮。
一切在意料之中,他本应心如止水才对,然而当真到了顶盔贯甲手握铁弓的此刻,他仿佛重回那段角逐疆场的旧日时光,纠结心事一扫而光,只觉胸口热血激荡,掌心发烫,耳旁脉搏回响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