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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枕梦 ...

  •   各地郡府总兵多将府邸设在大营之中以便行事,如宣瑚生便驻扎在西京大营里,可秦粱的宅院距大营却足有数里之遥,宅内更除了几名仆役并无亲眷。他早将家眷送回岳家,秦氏祖籍地他是不敢回的,那里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们全家淹死。
      生而千人所指,亡时骂名滔滔,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吧。秦总兵望着马厩一角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努力咽下喉间血痰,用力刷起了马鞍。二十年前他也是这么默默蹲在墙角里擦拭马鞍,那样暗无天日的岁月似乎无止无休。直到某个阳光明媚的晌午,马厩的大门被推开,有位年轻的将领大步而入;而他眯起眼,努力避开那将领银甲上的亮色。那光芒异样夺目,刺痛了他的双目。
      宛如天神下凡。

      一滴水珠溅入木桶,秦粱擦把眼眶,回身抚摸着向他探过头来的老马。幸好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他想,就是不知道到了地下之后,元帅还会不会让我做他的马夫。
      他念头刚到这,忽然下人来报,门外有位道士请求相见。秦粱虽然笃信神佛,但自从请了无数和尚道士也无法见到九泉下的主官后,求神问道的心便淡了许多,听罢只摆了摆手,道:“若要钱給他就是,见面就免了。”那家人面露迟疑,期期艾艾的道那道人自称经过二郎真君庙,瞧出驻守此地的大将有血光之灾特来解噩,无论如何要见总兵大人一面。
      秦粱对灾厄与否漫不在意,不过听到真君庙三字不免有片刻怔忪,半晌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请道长前厅叙话。”心道不知又是什么地方的野道士来打饥荒,便命人取了银钱送到堂前。待他进入前厅,果见一位灰衣道士手执拂尘端坐旁侧,
      灰衣道士见到他起身致意,“贫道高梧,见过总兵大人。”他身量颇高,下巴留出大捧络腮胡须倒将脸孔遮住一半,左颊上有块大青痣,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乱蓬蓬的披在背后,一身道袍补丁摞补丁,形容十分狼狈,然而这一起一立间却从容不迫颇见气度。
      秦粱见了暗自称奇,摇手道:“道长不必见外。”又吩咐人上茶,和高梧寒暄几句,得知他是个云游道人,四海为家,两日前方来到本地。打听明白他的的底细,秦粱也无意客套,开口便道:“听说道长在真君庙撞见些不同寻常之事?”
      那高梧道人点头称是,神色严肃到得十分,“昨夜贫道经过巅江旁,因天色已晚,索性在真君庙里歇了脚,想不到竟会看到血光异象。”
      秦粱呵呵一笑,“不瞒道长,真君庙我是常去的。那不过是座小庙,也就是这两年香火才旺起来,什么异象却是从来没有听说。”他笑语亲切和善,然而言下不信之意却异常坚决。
      高梧道人并不着恼,拂尘一摆朗声道:“大人自管不信,可从贫道二十八岁开天眼以来,这鬼祟异象就从来没有看错过。”
      秦粱见他目光刚毅,举手投足见更是信心十足,虽心下依旧难信,也忍不住略起沉吟,“这个么,昨夜下了场大雨。这雷电交加的,道长又孤身一人,就算看错了也不稀奇。”
      高梧慢慢摇头,一字一顿,“大人此言差矣。昨夜确是风雨大作,贫道又奔波了一路疲乏得紧,本已闭目休息。忽然雷霆骤歇,四周寂静无声。大人也知真君庙本在江边,便是无风无雨也该听到滔滔江鸣,而彼时却是万籁俱寂,便是根针落在地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贫道心觉有异,睁开天眼四下查看。原来庙内灯火泰半熄灭,只剩下供桌上香烛还亮着,忽然我听到嘀嘀嗒嗒的滴水之声,一抬头只见真君像眼中正涌出大滴大滴的血泪。”
      他讲来绘声绘色,秦粱听到真君像血泪交织,茶盏在手中便是一紧,却听到他继续道:“这血泪之象绝非吉兆。贫道惊讶之余拔剑四顾,忽见阴暗处无声无息走出一人。”
      秦粱只是一笑,似全不在意,只道:“这大风大雨的,尚有他人在真君庙里避雨也不稀奇,想来时候不好道长不曾瞧见。”
      高道人只一个劲儿摇头,“秦总兵忒小看贫道了。若是常人也罢,只是这人看似威风凛凛,却没能在地上落下影子。”
      秦粱眸子一缩,呵呵干笑两声,“没有影子倒不算稀奇。只是这个威风凛凛不知又是怎么个威风法?”
      高梧目视前方,似乎在回想昨夜那人模样,“这人银甲锦裘,腰悬铁剑背负长弓,看样子该是个武将。可惜脸上跟笼了层烟仿佛,总瞧不清模样。对了,”他对着腕间比划了一下,“他右手腕缠了块黑纱。”
      此言一出秦粱遽然站起。刹那间他濒死的衰弱与病重皆消失无踪,只有凌厉之极的精光从他眼中迸出,那睥睨千军的名将霎时又重现世间。
      他牢牢盯住这风尘道人,如苍鹰凌空捕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弓,每一寸眼神都冷凝如铁,然而高梧毫不畏惧,只与他四目相对,神色从容平静,不见半点心虚气短。
      堂内陡然陷入一片死样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粱终于收回了目光重新坐下,虚弱的笑容重回唇边。他举起微凉的茶杯,平心静气的道:“秦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道长远道而来,这点礼物不成敬意。”说着将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向他一推。
      道人并不肯接,望着他道:“贫道知道秦总兵此乃诳语。也罢,不妨都说了罢。贫道所见那将领虽无实影,却可开口出声。若非如此贫道也不会招到总兵府上来,只因那将领说了一句话。”
      秦粱一如即往的眯起眼,道:“不知又是什么话?”他面色依旧平静,声线里却多出些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颤抖。
      高梧叹了口气,学着那将领口气轻声道:“你替我问问秦粱,他在峪北种的那棵杏树,今年可结了果子没?”

      咔嚓咔嚓两声,秦粱手中茶盏竟被捏为数片,碎渣直陷皮肉顷刻血流如注。
      他似无所觉,只木立在地呆呆不语,面上渐渐由铁青变成血红,最终成了一片惨败。隔了许久方开了口,声音低哑无比,“这位道长,秦某不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做何盘算,然而我已是大半入土的人,再无心俗事,你请回吧。”说着闷咳数声,慢慢将手上被鲜血染红的碎瓷片抖净,并不多瞧伤处,举步要朝内堂走去。
      高梧急切道:“秦总兵请留步,贫道……”这句话尚未说完,他突然双目暴睁牢牢盯住不远处的某处角落,口中呔了一声,喝道:“什么鬼魅还不快快现身!”左手拂尘用力朝前抖去,右掌推出一股劲风,于此同时噗噗数声,指尖骤然蹿开一片火苗。
      秦粱亲眼见到怪火从他手指激出,饶是他心若死灰也不禁脸色大变,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就见那身材高大的道士掌中火焰愈燃愈烈,将那胡须虬结的面孔映得好不狰狞。他忽将拂尘插到背后,从怀中掏出一张褐色符箓夹在指间,双眼牢牢瞪视那角落,一步紧一步的逼将过去,厉声道:“还不快快现身!”声音未歇符箓已夹着风声飞了出去。那符箓在空中打个旋,忽燃啪的一响,仿佛碰上了什么无形无质的物事,径直坠到地上。秦粱定睛一看,只见褐色符箓竟已被染成血红!
      高梧虎目一霎不霎,从怀中掏出另一张黑色符箓,口中念念有词扬手便要飞出,可他胳膊才扬就被人死死攥住。高道士吃了一惊,回头就见秦总兵已扑过他身旁,两手扳过他臂,颤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此时他满面惊惶,又哪有片刻之前的半点淡定之色?
      高梧顿足道:“秦大人放手,让贫道收了这个孽障。”伸手去搡他。秦粱哪肯松手?只将全身力量灌注臂膀,唯恐这道士将符箓拍将出去,口中连连道:“道长不可,不可!”却见那道士依旧坚持不妨,大骇之下右腿抬起朝他腿窝就是重重一脚,肘弯也跟着道士肋间击去。他身手不俗,高梧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一时站立不稳,向后噔噔噔倒退数步,噗通坐倒在地。秦粱趁机一个箭步越到他跟前,双臂大张将那处墙角护了个严实。
      高梧忍痛爬起,怒道:“秦总兵你这是何意!快些让开!”秦粱冲他连连作揖赔礼,身形却半点也不肯相让,道:“道长息怒。这个,这……这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鬼不鬼的,道长定是眼花了,眼花啦。”高梧手捏符箓面沉似水,森然道:“秦总兵虽是威名赫赫的武将,但却未曾开天眼。此地确是有鬼魅盘旋。贫道若不将他除去,贵府必有血光之灾。”秦粱紧盯他手中符箓,急得额上冒出一层汗,不住点头称是,“道长所言不错,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挑个黄道吉日如何?”说着又朝墙角退却两步,只怕他将符箓丢来。
      高梧皱眉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贫道今日定为贵宅除掉这妖孽!”说着不管不顾就要掷符。秦粱见状大惊,只恨未曾佩剑不能一剑砍死这贼道,大怒道:“你这贼道士妖言惑众,若敢轻动本将定要把你碎尸万段!”他一言出口,忽见面前道士面色一变,仿佛目送什么东西一样,面孔缓缓向右调转,良久之后方长舒口气,脸上满是疑惑,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
      秦粱见他将符箓塞入怀里,一颗心总算放下,抹了把冷汗,没口子赔笑,“道长息怒,息怒。”小心翼翼向身后瞥了一眼,依旧什么也看不到,不禁连连叹气,对高梧道:“那鬼魅什么模样,道长可否告知?”此时他满面堆笑,全不见方才半分怒气,眼内全是祈盼期待之色。
      高梧见他如此,奇道:“秦总兵这又是作甚?”又摇头道:“那鬼魅已走啦,大人不必这般小心。”秦粱一怔,失声道:“他,他走了?”心下极是沮丧,盯着空空如也的角落发了会呆,这才叹口气回头向高梧道:“道长看到什么了?”
      高梧摇头道:“不过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太清。”说着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奇怪,寻常鬼魅白日里绝不会出没。这只鬼魂却浑然不怕,周身还罩了层银光,自古也只有公侯贵胄方有这等声势。”
      秦粱正自屏息倾听,这一句入耳精神陡然大振,明明病弱之躯,此刻却是神采飞扬,嘴上只笑道:“也不见得就是鬼魂,天神下凡也未可知。”说着又小心的道:“却不知元……他又去了哪里?”
      高梧叹气,“恕贫道眼拙,适才匆促却没看清,大概是朝东去了。”说着没好气的瞪了秦粱一眼,分明是责怪他横加阻拦。
      秦粱也不在意,暗自思忖:东,东……可不就是真君庙么?

      好说歹说请走了暴怒的高道爷,秦粱立刻焚香沐浴更衣,待一切事毕便向江旁的二郎真君庙策马赶去。他本来重病在身满脸病容,如今心情激荡,又经过一番拾掇,倒透出几分旧日英姿,只是喉间依旧不断冲出咸腥之气,可他却管不了这许多,只顾快马加鞭一路狂奔,不多时便来到真君庙。
      此刻天色已晚,真君庙前空无一人。他翻身下马,手腕缰绳眼望那幽静庙宇呆呆愣住,心中明明亟不可待,脚下却如坠千钧半步也动弹不得,一股近乡情怯之感油然而生。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狠狠一跺脚,心中发狠:死也要死个明白,今日我无论如何要见到元帅鬼魂不可!
      他本来发了狠心,可当庙门轻轻被推开,他鼻间嗅到扑面而来的香火味道,仍旧在刹那之间热泪盈眶,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门口,哽咽道:“元帅……元帅,罪将在此,请,请现身相见。”
      无人回应,唯有风声回旋似长息。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浓重的夜色漫过将一切都围得密密实实,真君庙内依旧是空荡荡的毫无动静。
      秦粱双膝早已失去知觉,一颗心有如被苦水炸过,又焦又涩又躁又酸,心里千万个念头不停打转:元帅为何不肯出来见我?果然还是恨我恨得厉害?那为何又会到府里去?想到此处打起精神,涩声道:“元帅,末将罪该万死,千刀万剐也不稀奇,只是末将无论如何……”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狂风将庙门摇得嘎嘎作响。他叹了口气,无尽失望涌上心头:果然那道士诓我不成?又是什么因由?他宦海沉浮经年,对朝廷角逐各方亦心知肚明,想到险恶处不由出神,随即又拼命摇头:绝不会,别的也罢了,那道士又怎会知道那句话?

      当年他从一名小小马夫做起,不到两年便升至杨季昭身旁侍卫长。他亦明白这不过杨少将军向西北宣告他的决心:纵是罪臣之后,只要奋力厮杀从前种种便可既往不咎,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感激涕零。那位年轻的将军伸出了一只手,将他的未来从暗无天日里夺了回来。
      这一生必为将军效死。无数个夜里他瞪着黑暗不断下定决心,却未曾料到当真到了危急关头,甘舍性病的却还是杨季昭自己。
      那阵因为援军不利,他们这队前锋营被上万敌军围困月余。军中粮草即将告罄,突围在即,而他腿上中箭,心知自己必要和其他一道伤兵被留下做为最后的战力。
      无论如何总算能全了将军这份情谊,他这般想,有些黯然亦有些宽慰,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候军令。
      傍晚时分杨季昭果然来到伤兵营中。年轻的将军战袍上浸满血尘,英秀绝伦的面孔上尽是灰土,头盔也歪到一旁,唯有盔影下的眼眸亮得惊人,像湖泊盈满了阳光,温暖又明亮。
      “秦粱,快点收拾上马,你还能上马吧?不成不成,你上不了也得给我上。”未及弱冠的将军开门见山,“我要趁这场大雨前把伤兵送走,你跟着压阵。”
      秦粱愕然失语,半晌才回过神,“将军不可,我等务必要留下,将军请领兵先行一步。”
      “听令行事,少废话!”杨将军伸手扶正银盔,嘴里似乎嘀咕了一句衣冠不整会被先生骂之类的,不等他再度恳求忽然问道,“喂,秦粱,等打完仗你最想做何事?”
      他一愣,来不及细想答案已脱口而出,“小时候在峪北种了棵杏树,日日夜夜盼它结果,可不到第二年就被发配军中,这些年我总想着要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尝尝果子的味道。”杨将军凝视他,眼睛越来越亮,直到他终于醒悟到自己在说什么,满脸通红的收了话。
      杨季昭踏上前,伸手重重扣住他的肩头,一字一顿,“秦兄弟,我杨季昭在这里向你许诺,你一定能回到峪北,一定能亲手摘下杏子。”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再无片语,只留下秦粱呆坐在地。
      杨季昭从来一诺千金,这次也无例外,上千伤兵安然无恙的脱出重围,然而他自己却身披数矢,几近战死。

      只有元帅知道,只有元帅知道。别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回忆汹涌而来,秦粱呜咽出声。
      庙外狂风已止,万籁俱静,屏息等待天幕即将撕裂的一刻。

      就在此刻,一声轻叹微微响起。秦粱遽然抬头,身体绷紧如弦。
      忽而一道闪电咔嚓劈开,刹那将这世间照如雪亮。正前方二郎真君手执铁戟肃然而立,似在拷问青天,而眼中血泪滚滚。
      秦粱心中巨震,掸起袖子擦掉眼泪,仰头定睛望去那座供奉的二郎真君。
      这座真君像漆高过丈余,早被重塑一新。真君头顶飞凤冠足下绣金靴,手上三尖两刃枪,身披八爪龙纹袍,面如敷粉唇若丹朱,双眸熠熠生辉,阙庭上一线天眼将开未开,端的是英姿勃发风华盖世,和西北道元帅杨季昭确有三分相似,令秦粱每每祭拜时总是唏嘘不止,然而此刻漆像双目中血水蜿蜒而下,将一张面孔刷得红白相间,说不出的惊心可怖。
      秦粱呆呆的凝视真君像,脑中空空如也。此时天空又一道紫电咔嚓劈开,二郎真君双眸蓦地闭起,血泪更加汹涌!
      秦粱也被这电光劈醒,浑身簌簌发抖,颤声道:“元,元帅,是你,是你么?”回答他的唯有一声幽幽叹息。而此刻天幕终于被撕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秦粱仰视木像怔然而跪,绝大恐怖正没顶而来,而在这股滔滔惊惧中,更生出说不出的喜悦酸楚。他开口欲语,怎奈喉咙就像刺满尖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唯有些微呜咽之声从针隙里泻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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