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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时容 ...

  •   且不说宋知府这里隐忍锋芒伺机待发,那边姜思齐等人早已扬长而去,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这晚终于重回钦差大营。两位钦差一早得了消息,亲自迎出门外,池凤翎大步流赶到门口,见到三人长笑出声:“回来得好!”殷浮筠稍让了他半个肩膀,他未着官服,只一袭天青长衫,发髻用根竹簪系住,更显风流不胜。
      姜思齐纵身下马,向两人长揖道:“不敢当,有劳两位大人。”说着掏出麒麟印双手奉还,“完璧归赵,幸不辱命。”池凤翎随手塞入怀里,抱拳当胸,道:“辛苦姜大人!”姜思齐侧身避过,道:“一场奔波何敢言辛苦。”两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三人又向殷浮筠见礼,随后与上峰同回行营。
      池凤翎一早已设下接风宴,酒筵之上姜思齐将此行大致交代一番。他净拣简明扼要的讲,可急坏了一旁的于赫,不时的在旁补话。姜思齐见状索性把话头交给他。于赫得了机会,自然巨细靡遗半点不落,直讲得口沫横飞犹嫌不足。
      池凤翎向来嫌这个亲卫啰嗦,此时却听得出神,拿竹筷的手也停在半空,到末了轻轻一声叹息,“何大人……”后面半句并未说出口,可座中众人无不心中明了,都随之喟叹不已。
      池凤翎肃然道:“此次我既担任钦差之职,既查到此事自当奏明朝廷,还何大人一个天理昭彰。”殷浮筠点头道:“正是此理。不过兹事体大,还需谨慎为上。”见众人缓缓点头,又道:“待此间事明,我会与世子联名上书。”又细问宋阑之事,待说到于赫雇了一群妓女冒充韩府众人偷走宋大人之事,众人无不抚掌大笑。
      酒宴已毕,姜思齐回到居所与等候已久的李一刑斌相见,也不提嘉宜之事,只问两人这些日子动向。当听到庆兹知府刘子开对钦差一行招待十分殷切,便是饮马等小事也要亲自过问,心下微起沉吟,倒让李一好生纳闷,只是在姜军师积威之下不敢开口发问,倒免了一通好打,又提及两府大营总兵官等人已在路上,明日就会到行馆来参见钦差。姜思齐神色不动,心底一沉。

      明明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然而这晚明明已入三更他依旧辗转反侧,也不知从哪里跑来几只野猫,一声叫得比一声缠绵,直将满心烦躁都唤了出来,最后只能披衣而起推门来到院中。
      此刻孤月在天梧桐影暗。姜思齐立于梧桐树下,眼望枝桠间落下的月影,想到明日将见到旧日部将秦粱,一时心绪激起几重风浪,总是难以平复。

      秦粱乃是西北人,祖上世代镇守西北本为累世将门,然而二十八年前,其祖秦公义为西北路天炉城守将时居然被胡虏偷袭得手失城,自此大锦失去了最后一座倚为屏障的西北大城。而秦公义非但未曾以身殉国,反倒举家投降。杨季昭还记得那时姑母正在考校他的学业。消息传来,向来从容自若的文贤皇后面上血色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指节攥得发青。她朱唇轻启,慢慢吐出两字:可杀!
      可这样叛国可杀的秦公义,杨季昭却一手将其长孙提拔到三品武官。他自己从来不以为这是恩惠,因为这是因秦粱血战苦战得来的功名,但一时间被千人所指说私恩授受无视国仇大义者,也是他西北道主帅杨季昭无疑。
      就在他亲手写下请功奏章的那晚,秦粱忽然孤身来到帅帐中,双膝跪倒恳请主官收回成命。杨季昭怫然不悦,“秦将军该明白本帅素来不喜欢他人动辄屈膝。”一向善于揣摩上意的秦粱这回却不肯起身,“末将斗胆,但请元帅撤回奏折。”杨季昭放下毛笔,剑眉扬起,“哦?”
      秦粱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角已然见血,“末将斗胆直言,元帅在西北一柱擎天,末将等能纵横沙场心无旁骛,皆赖元帅遮风挡雨之故。如今庙堂上诸公对元帅已见疑。风尖浪顶上末将还请元帅明哲保身,万事先为自己打算再为旁人考虑不迟。说穿了有元帅一日才有末将等一日。末将自知名声不佳,只愿能这一世随元帅左右为马前卒,子孙仰元帅之恩平安一生,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他的话令杨季昭微觉意外。这位部属从来谨小慎微,谁想到又居然会讲出这样一番掏心掏肺的话来?他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见秦粱执拗不肯起身,他沉下脸猛一拍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給我起来说话!”秦粱身体一颤,迟疑良久终于缓缓站起。
      杨季昭望定他,一字一顿,“秦将军,你給我听好了。此乃国事,并非私宜。本官自有主张,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说着放缓了语气,“朝廷的事情自有知政与枢密去管,武将本分便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余者一事不需理。”秦粱双唇发抖还待开口。杨季昭已摆手截断他下面的话,“忠者扬名勇者得赏,天经地义。你若心存感念,只需记得平定西北光复我汉家河山就算对得起我了。”
      “本帅做事向来论迹不论心,更无论出身,望你牢记此言,秦将军!”
      当秦粱走出大帐后,他的主帅慢慢合拢案卷,轻轻舒了口气。作为满门殉国的忠良之后,从本心来讲杨季昭对秦粱和宣瑚生这样的部属尊重庇护信赖有加,可是要论到真心亲厚这上面么……然而他知道西北沦陷百年,投靠胡虏或者血统不纯者不知凡几,若是凡事求一个透孜,怕是西北界面上也剩不下几人了。
      唯有宽仁与铁血并行才是长久之道,杨季昭深明此理。正因如此他每日必三醒其身,逼迫自己一定要公平待人,不可偏私不可狭隘。然而他这样做只因事关对错,却非真心乐意如此,直到此日秦粱俯首请命,额头斑斑血迹映在他眸中,也一直映到了他心里。他心底那扇锁紧的铁门终于裂出了条缝隙。
      只是如今想来这等旧事,又是何等讽刺。
      夜风如此温暖,他周身却被梧桐雨浇出一层寒意。

      翌日清晨一行队伍用过早饭即开拔。走出约摸两个时辰,有人来报两府总兵秦粱出营十里迎接钦差大驾。旁人也罢了,唯独李一最是高兴。他已见过宣瑚生和游帧。宣瑚生不消说,游帧亦是仪表堂堂人中龙凤,而西北主帅杨季昭英秀绝伦天下闻名。在他心里西北将早和美人划了等号,如今又来了一个,又怎能不让自诩护花使者的李衙内心痒难搔引颈以待?那道马上身影越近,李衙内便越是聚精会神迫不及待,待人到近处任他看个清楚,李一的脸却跟着跨了下来:这哪里是美人?分明是痨病鬼!
      马上来人顶盔贯甲罩袍束带,一副将官打扮威风凛凛不假,可惜面色蜡黄,整张脸枯瘦得只剩下张皮贴在骨头上,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从眶子里凸出,瞅着十分可怖,怕是说他从乱坟岗上爬出来的也有人信。这副尊容莫说李一见了大失所望,就是余人也不免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便是声动天下的西北名将秦粱?怎地病成这个模样?
      姜思齐落在众人身后,看到他如今形貌亦是颇为吃惊。秦粱军前效力多年,自然称不上俊美风流,但却也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更何况如今身为两府地界的最高主官,怎地会变成这个样子?又见他对池凤翎和殷浮筠都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态度,更觉诧异,他知此人最是谨慎不过,对主官向来奉承迎合不提,就是同僚来往也是殷勤备至,就算因此被人讥笑也在所不惜。又怎会在钦差面前如此失态,莫非病得太久才会这般简慢么?他平稳心绪,抬眼向昔年部将看去。
      两人目光一错而过,姜思齐但觉那双眼无比的冷漠荒芜,似是看透世事般太上忘情,又似毁痛过甚以致心意成灰,与当年在帅帐中他向自己望来时,眼中满是恭谨感激,又暗藏生机期冀的记忆大相径庭。
      他以为再度相见时自己会咬牙强按怒火,怎知此刻收回目光时,竟会有一瞬惘然。

      香案早已摆好。待到吉辰池凤翎取出皇帝诏书高声宣读,特赐棉服两万套并白银五万两,褒奖两府将士。总兵秦粱率一干部属山呼万岁。这本是喜事,可惜秦粱病恹恹的,声音沙哑入耳十分难听,多亏副将薛挺撑住场面,在当日晚宴上谈笑风生,才让钦差一行觉得不那么丧气。
      池凤翎坐在秦总兵身旁,眼看他一整晚也没吃下什么东西,偶尔伸筷夹起块酸笋,却是手劲弱得连菜也夹不住,震惊之余亦有些微怜悯,着意与他寒暄,言语间自然提及在西京大营与宣瑚生和游帧相晤之事。
      秦粱听到宣游两人的名字,总算从一派木然中回过神来,“世子与宣将军见过面?”
      池凤翎点头称是,笑道:“何止是我,这里几位都见过宣总兵和游副总兵。”说着指向殷浮筠和姜思齐等人。
      秦粱放下筷子,缓缓道:“听说宣总兵遇刺身负重伤,不知如今怎么样了?”他嘴上发问,神色却依旧十分寡淡,也瞧不出有对同袍的关切。池凤翎道:“宣将军并无大碍。”便将刺杀前后之事简单的讲述一番。
      秦粱一直静静聆听,待他讲完伸手給自己斟了杯酒,举起酒盅道:“洪福齐天?宣将军怕是不这么想。”说着嘿然一笑仰头灌进整杯酒。
      池凤翎不意他顶自己这一句,一时不解其意,怔忡间薛挺已在旁接过话头,“秦总兵和宣将军同僚多年,情切关心得很。”众人忙点头称是。
      秦粱放下酒杯,嘿嘿一笑也不多话。池凤翎又赞了几句游帧,秦粱这回却听笑了,道:“游帧那个炮仗脾气,嘿,也只有元帅才能降得住他。宣瑚生碰到他只怕会被磨掉一层皮。”他说起元帅两字,语气中自然露出一股亲切敬重。
      池凤翎当然晓得他是西北叛将之一,未曾料到他提到杨季昭竟如此尊崇,微微一愕下便不动声色将话题转过,商量何时交接军饷。
      本来三日后是个黄道吉日正适合宣扬圣恩,可惜秦粱却摆摆手,道自己那日有事在身,若是一定要定在此日,他也只得遣薛挺暂代自己。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更有几人想这等得罪钦差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莫非这位秦大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不过池世子仅仅一笑,望着秦粱身前几乎未动的酒菜道:“我等一行还要在此地多盘桓些日子,这交接之事也不急于一时。秦总兵保重为上。”
      秦粱默然一笑,也不客套,又和殷浮筠说了几句话便抱拳告辞。池凤翎亲自送他出门,望着他枯瘦微佝的身形消失在远方,不由感慨万千,回头见姜思齐在树下负手而立,一张脸隐在碧荫里看不清神情。

      这晚于姜思齐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想到白日种种,他心念如潮,哪里能睡得着?只得躲到后花园中踱步。
      秦粱今日如此异样,直和他记忆中判若两人,个中情形实在令人费思量。千头万绪一起涌来,更夹杂了无数前尘往事,令他发出一声叹息。
      却不想这叹息声惊扰了花园中的另外一人。这人从花圃中慢慢起身,道:“原来你也未曾休息么?”见到他的一瞬,姜思齐所有情绪都被收敛一尽,退后半步拱手施礼,“卑职见过殷大人。”
      殷浮筠掸掸身上衣裳,丢下手中的小铁铲,微笑道:“我在为花松土,倒让你撞见了。”
      姜思齐哦上一声,并不问堂堂侍郎何以半夜跑来亲自侍弄花草,他对有关殷侍郎的一切私事都避之唯恐不及,匆匆道:“卑职耽误侍郎雅兴,失礼了,这就告退。”
      殷浮筠拍拍手上的泥土,走到他面前站住,“什么雅兴,不过是闲来无事摆弄摆弄罢了。”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姜思齐几乎能闻到他衣袖沾染的花香。他直觉不妥,然而退开又太着痕迹,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殷浮筠似乎并未发觉他身形骤然绷紧,道:“姜大人这么晚不睡,是心里有事?”他比姜思齐矮了半个头,此时半仰起头望过来,双眸似含着一泓盈盈溺溺的秋水。
      姜思齐避开他的眼睛,微低下头道:“卑职怕热,今晚是热得睡不着,让殷大人见笑了。”
      殷浮筠睫毛眨了眨,道:“是么?我的家乡在西北界,这里对我倒有些偏热。”
      此事姜思齐倒是第一次听说,不免微感吃惊。他本以为似殷浮筠这样如珠如玉的人该出身江南才对,想不到竟是来自那风刀霜剑的西北,然而这吃惊也仅仅瞬息而过,祖籍西北的人多得很,兴许这位殷大人年幼之时便已阖家搬离那兵戈之地,是以颔首道:“原来如此。”
      殷浮筠一直专注的盯着他眼睛,见他不以为意,眸光微暗换了话题,“八百里的加急传书,约摸这时候也差不多快到澈都了。想来不日间我等当会得密旨,对嘉宜之事有所处置。”
      这才是姜思齐所关心之事,他点头道:“卑职日日夜夜翘首以盼。”
      殷浮筠轻轻一笑,“姜大人急公好义,令人佩服得紧。”也不容姜思齐客套,又道:“席间你也听说秦总兵自称三日后有要事在身。姜思齐素来神机妙算,不妨猜猜他有什么事?”
      姜思齐闻言一奇,暗道我又不是真神仙,怎会知道秦粱要作甚么?
      殷浮筠悠然道:“秦总兵每逢初一十五,必要去杨真君庙焚香祭拜,两年来风雨不误,从无一次错过。”说着淡淡一笑转身而去。
      姜思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微皱。这位殷大人高深莫测,每次更近一分,他戒备之心便更深一层。不过这位大人透露出的口风每每成真。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
      二郎真君庙么。
      姜思齐回味着他的话,苦涩与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西北将门多笃信神佛。秦粱耳濡目染之下亦对神鬼之说极为虔诚。每次阵前必定要请神婆净水泼地,高僧镇军于后,他则端坐阵中,颈间马头皆挂满护身符,这般古怪行径每每令为其他同袍将领笑,他却依旧我行我素绝不改弦更张。
      杨季昭身为主官,心下虽不以为然,并不曾过问半句,以至数年后他被一诈降刺客袭中胸前要害数日不醒情势极为凶险时,诸位部将要么日夜守护帐前,要么到处求医问药,性子暴烈的沐琼游帧等人更要提兵屠城。只有秦粱独立特行,径自跑到城外最大的一处庙宇給菩萨磕了上千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求各路神佛一定保佑主帅过去这道关。
      之后杨季昭得神医救治险险抢回一条命来,众将都对神医感激涕零,唯独秦粱坚称此番普度菩萨立下头功,至于那位妙手回春的郎中只能排到第二。后来当杨大帅听说秦将军特地拨出军饷为救命的菩萨重塑金身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秦粱这家伙此番居然没有三请五报自己就做了主,必定因为心里明白这道手令绝对讨不下来。

      他思及旧事目光渐转柔和,在花圃中缓缓踱了数圈,低头见地上自己影子被月色拉得极长,冷眼望去恰似游荡鬼魅,心头蓦地一动:构陷主官于武将百害无一利,秦粱当初写下那道联名奏本必定事出有因,然而令他心甘情愿讲述旧事绝非易事,为今之计也只有求助那鬼神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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