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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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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月上中天,扮成轿夫守在门口的于赫心急如焚,来来回回兜了不知多少个圈,总算等到侧门拉开,一行人从内鱼贯而出。前头是面色泛苦的宋大人,姜思齐紧随其后,最后一人头垂得甚低,正是失陷狱中的欧阳循。于赫大喜,快快“请”宋大人入轿后,自己指挥几名轿夫飞快离开。
他一早寻了处僻静宅院作为落脚之地,特意多绕几个圈子才把轿夫打发走,先将宋阑关入房内后自己来见姜思齐。如今嘉宜府内可以信赖的也就他们三人自己,也没什么上下之别。于赫率先言道眼下城中查得极紧,韩家势力滔天,早晚必要被瞧破行踪,还是找到证据早早脱身为上。姜思齐点头称是,道自己要去三十三里亭探访。
欧阳一直没说话,听了这句心道那犯人留言如此含糊不清,又能查出些什么?想来姜先生也不过是为求个心安,也罢,明天陪他去三十三里亭走一趟。他既存了此心,天不亮便早早醒来,打点行装准备与姜思齐同去三十三里亭;而于赫负责看押宋知府也一早醒转,正在和他交代今日诸事,忽见门口人影一闪。
这人青服竹冠,腰悬长剑,半仄衣襟沾湿露水,正是姜思齐。
欧阳循见他风尘扑扑,一双眼睛绽出些许血丝,分明奔波一夜的模样,惊道;“莫非先生已去了三十三里亭?”姜思齐点头称是,也不废话,径直走入屋内取下背后包裹摊在桌上打开,只见其内有个木盒一尺见方。他抽开盒盖,于欧两人只觉眼前亮光乍起,原来这盒子内底部满满铺的是一层方形银锭。两人之前都也见过大宁府官银,眼前这些银锭除了大小是之前那块的一倍以外,余者一模一样。
于赫拣起一块底朝上放在眼前细瞅,小声读起其上铸字,“……庆初十五年大宁府监造,这真是官银!”他奔波数日,又偷知府又下牢房,为的正是此物,此刻终于得见真容不由惊呼出声,干脆一股脑盒子倒扣在桌上,把银锭扒拉开看到最底下还有一本已被白银压得极薄的簿子,他顺手一翻,见都记录些木材铁料之类的,倒像是账本子,正在奇怪,就听姜思齐道;“这是本账册。”他只觉奇怪,“账册?这又不是知府家的私房账,又管什么事?”话音未落脑中灵光骤然一闪,拍着大腿叫道:“对了!木材碎石铁料等物……这是为了工事,却不是为了私家!”
姜思齐点头道:“不错。炸堤作伪,补修河堤所需不少,这上面一条一条记着的都是当年事前事后的所入之物。只要按着上面一笔笔追溯到各家店铺,到底有无洪灾,实情如何便一清二楚。想来当年必有驻军守堤,普通百姓不清楚,知悉内情人又不敢说,只有这一笔笔账清清楚楚,无可抵赖。”
于赫一页一页翻看完又递给欧阳,自语道:“有了账册就好啦。不过这官银又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被熔?到底那姓韩的还有姓侯的,谁才是主事的?那牢中汉子又是什么身份,如何得知这一切?”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盯住姜思齐眼中满是期待,旁边欧阳明知姜思齐不知内情,可想那汉子的交代明明也含混不祥,他非但推敲清楚,更一夜便手到擒来,这般神通广大指不定真能回答这些疑问。
姜思齐被于赫瞧得一愣,心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尽悉内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此言一出,倒有两声叹息同时响起。他听在耳中心中苦笑,这证物看似轻巧到手,实则运气经验缺一不可,自己哪里就成了真神仙了?
原来他日间亲眼目睹那囚汉从生到死,心神激荡下便连夜入城,从打更人处打听清楚三十三里亭在城东南角望君山下,每隔三里设有一亭,故有此称,联想到那汉子画的七字心里有了底,策马疾驰到望君山下,一路寻到第七亭,搜遍周围却一无所获,正感失望,抬头忽见亭顶藻井呈梅花瓣状,而亭角极为尖翘,两者高度似有差池。他心中一动,仔细揣摩打量,确定其中定有蹊跷。其实亭角与藻井虽不甚相契,其相差也就在数寸间,但姜思齐既心怀此念,自然也就看出些许端倪,当下飞身亭上,果然搜到了让韩家人提心吊胆的证物,只是这些细枝末节他懒得提而已。
如今既然证物到手,此趟嘉宜之行即告结束,三人需尽快回去复命,这知府大人么,再也无甚用处了。只是大家同为朝廷命官,事闹大了终究不妥。依于赫的意思便想趁眼下消息未传开先吓宋阑一番再将其丢回平安巷,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才好,姜思齐却另有打算,笑道:“如此却便宜了侯韩两位,倒不如来场群英会蒋干如何?”
宋知府这几天可谓度日如年。倘若贼人当真下了毒手也还罢了,偏偏利刃悬空许久不落,实在让人心惊胆战。这日他正在盘算两位师爷还要多久才能将自己救出去,忽然门被推开,一个贼人施施然走入。来人身材高大,面上带了油彩面具,正是于赫。
他取出宋知府耳朵里的布团,道:“如今此间事了,我们也该走了。想来宋大人两日后便不会记得此事,只需再等两日即可回去。”说完抽出匕首将他绑住手足的麻绳一一割断。
宋阑心一颤,此人说自己两日之后不会记得此事,分明是指过两天自己就会变成个无知无觉的傻子,发急道:“你们说只要本府带你们一探监牢便給解药,怎么能说话不算?”于赫嘿嘿冷笑,“我等既身为贼子,说话不算乃是本分,又算鸟个稀奇事?”
宋阑见他如此横蛮气得眼前发黑,正欲发作,忽见另外一个贼子从外头奔入,这人宋阑倒识得,正是大牢里关过的那个同伙。这同伙开口便道:“公子出事啦,还不快走?”一眼撞到宋阑忙忙的收了声,附到于赫耳旁耳语数句,直听得他面色大变,失声道:“什么!你说侯……”话才出口就被同伴一把捂住嘴,向宋阑方向递个眼色。
于赫一巴掌拍掉他手,顿足道:“还耽误个鬼,还不赶紧走!”自己抢先冲出,欧阳循也疾步跟出,转眼之间屋内只剩下宋阑一人。
宋阑活动着酸麻的手脚慢慢站起,侧耳倾听许久也不闻任何动静,方肯定那两个贼子确实走开无疑。他小心翼翼来到门边,试着伸手推门,孰料一推之下咯吱咯吱房门大开。原来两人走得匆忙竟忘记插好门栓。宋阑见状大喜,随即又是大悲。此时他身处极为不利之境,就算今日侥幸逃出生天也免不了日后痴傻,思之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他蹑手蹑脚跨过门槛,院中唯有数只麻雀在柳树上唧唧喳喳,心下奇怪:贼子怎地一个也不见?不错,刚才那小贼说什么公子出事了,想来是有意外发生,不知又是什么事?另外那个可恶的小贼失口说什么侯不侯的……难道侯师爷找来了?想到此处他心花怒放,却又觉事情不会如此容易,正患得患失间,门外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声。
宋阑大惊,一时顾不得其他,只得又钻回了屋子,不过这回多了个心眼,将头紧紧贴在纸窗上屏息静听,果听得有人道:“适才走得急忘了上门栓,可别让姓宋的跑了。”此人声音低沉,宋知府听出这是后头赶来那贼子。
另外一人嗓门高些,正是先头那最可恶不过的贼人,只听他道:“他跑了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变成呆头鱼,总好过他偏帮那姓韩的到时候反咬一口。”顿了一顿,恨恨道:“说来说去都怪那韩老狗不好,居然胆敢背主营私,实在可恶透顶!”宋阑听得呆头鱼三字心中发寒,暗暗切齿:小贼好狠!又觉出两人言语蹊跷得紧,更将耳朵立得高高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前头那人冷哼一声,道:“何止姓韩的,我看那姓侯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另一人叹气道:“这些人常年放在外头,到底天高水远难以贴心。那侯家的孙子明知主上看上了那个蕊娘,居然狗胆包天妄想抢在先头将生米做成熟饭,分明是瞅准了咱们主上心慈面软,不好撕破脸,要让他啜了头汤去,咱们的脸往哪放?”说到这里恨恨呸了一声。
前头那人默然良久,低声一叹,“如今一团乱棋,他们另有打算也不出奇。不过姓侯的最重脸面,在端和地面上又是个呼风唤雨的主,想来不会让那花魁进门。”另一人道:“话是没错,可我咽不下这口腌臢气,等回去非好好跟太傅……”话音未落一被前头那人冷声截断,“噤声!”那人也知说错了话,兀自嘴硬道:“又没旁人,说说管什么。要我看这俩人谁也靠不住,不如直接找上宋阑跟他说个分明,左右解药在手也不怕他跑了。”
前头那人道:“这却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且等主上书信到了再做打算。我们先进去,你可需留心别又失了口。”宋阑本已听得呆若木鸡,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几步蹿到墙角歪倒在地,闭眼做出虚弱困顿之态。别看宋知府平时养尊处优,这瞬息的反应倒是极为迅速,可称得上动若突兔。
二人推门而入,见宋阑哼哼唧唧的倒在地上连眼皮也不睁,都放下心来。那声音高些的人嗤笑一声,道:“看他这副样子也不用绑了,倒省了一番手脚。”另一人也道:“也罢,拴好门就罢了。”两人商量几句一会送些饭食来,出了房门。
待周围再度陷入寂静,宋阑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体依旧簌簌在发抖。这回却非假装,而是真抖。适才二人交谈犹在耳际,饶是宋知府再怎么寄情山水无心政事,到底不是一无所知的蠢人,须臾之间便将其言下之意推测出了七七八八:那贼子所言之人姓侯,又在嘉宜能呼风唤雨,除了侯师爷还有何人?原来他辅佐本府是假,另有靠山才是真;而韩姓之人……哼,定是韩师爷。听起来虽似与其有所龃龉,可听这口气也是个大大靠不住的。亏得平素本府待二人掏心掏肺,想不到这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唉,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若不收拾这忘恩负义之辈枉自为人!
他想到此处禁不住怒发冲冠,愤恨半晌,又奇怪那两名贼子一口一个主上,不知这贼人主上又是什么身份,居然号令得了知府身边幕僚,再联想到太傅两字,不由炸出个激灵,虽在融融春意中,犹透出一身冷汗。
这一晚宋大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第二天起床时两只眼珠红彤彤的布满血丝,让前来叙话的绑匪微吃一惊。宋阑见又是那个黑面汉子,倒生出几分喜悦,他也瞧出他身份还在另外两人之上,若是对方有心要让自己变成个呆子也无需亲自出马,果听那黑面汉道:“连累宋大人这几日受苦,兄弟在这里給你赔不是了。”说着虚虚抱拳。
宋阑哼了一声并不接话,余光轻轻扫向这黑面汉。起先他身陷险境惊慌失措并未留心,此刻留心打量,见他身姿端正腰板极直一派行伍气概,又哪里是寻常贼人?不由暗道这人定是出身军中,哼,寻常军汉又哪来这样的武艺?定是将校一流,那位主上既能指使得了韩侯二人,这区区将官也不在话下。这厮前倨后恭,定是得了上峰的手令,让他不得开罪本府。
他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所料不错,面孔更沉下几分,又听那汉子道:“兄弟如此行事也有苦衷,实在是不得以,个中详情宋大人以后定会知晓。”
宋阑料定他是得了其主之令绝不会对自己不利,有恃无恐之下肚子腆起老高,冷笑道:“闲言少叙!今日本府就问你两句:本府走得了走不了?本府所中之毒解得了解不了?”
那黑面汉显然未曾想到一夜过后宋知府居然如此硬气,脸上不由滑过一丝惊疑,缓缓道;“不瞒宋大人,这解药隔月服用,连服三颗才能尽解毒性,我等身上就待了一颗,这其他两颗么……”他拉长声音瞅着宋阑,就是不给下文。宋阑冷冷道:“其他两颗要你们出了嘉宜才能寻到。”黑面汉微微一笑:“宋大人料事如神。”
如今宋阑对自己中毒之事深信不疑,听得此言又惊又怒,拂袖道:“老实讲了吧,你待怎样?”那黑面汉道:“我待如何以后再说,宋大人记得这份好意就行。”说着将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了过去。宋阑打开盒子,鼻间嗅到股清幽香气,只见盒子中央是一颗橙黄药丸,故意皱着眉道:“这便是那个什么什么丹?”黑面汉道:“解梦丸。”又返回院中舀了碗水递给他道:“宋大人早些服下为好。”
宋阑强作矜持,实则恨不得立刻吞下去,面上依旧做出倨傲之色,接过碗就水服下那药丸。这药物作用极快,他服下不过片刻功夫就觉得小腹暖烘烘的好不舒服,不由心中大定,暗道贼子虽然可恶,解药却是不曾作假,又想这人语焉不详,怕是因其主子主意未定的缘故,内里情形如何还要慢慢探究才好,沉着脸道:“本府恕你等无罪,将其余解药也一道拿来。”
黑面汉道:“宋大人莫急。我担保三月之内,必对大人有所交代。”宋阑见他油盐不进,不由一阵气紧,料到这他也拿不了主意,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道:“如此还不快送本府回去?”黑面汉道:“这是自然,轿子已然备好,请。”说着手向外一扬。
宋阑一甩袖子大步而出,心中打定主意有朝一日查明这些贼子胡言乱语,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不过若果然有些来头,和那一位有什么干系,这个这个……到底如何是好,宋大人还没有寻思好。
待宋阑回到府中阖府上下大喜过望。自宋大人被贼人劫持后,府内便暂由宋夫人做主。因事关朝廷体统,更兼摸不清情势,宋夫人便听从大管家的话,一面派家丁四下搜寻一面严锁消息。谁知几日下来音讯全无,便有人提议请侯师爷出面料理此事,宋夫人不过稍稍一犹豫的工夫,宋大人就自己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她自是不胜之喜,嘘寒问暖后便详问究竟。宋大人长叹一声,并不与她细讲,只听到他失踪数日的消息被封得密不透风后面露笑容,连称果然娶妻当娶贤,夫人的打算与自己不谋而合,回头又命人将那几个为侯师爷说话的家人看管起来。
话说宋知府平日每逢初一十五才会处理公务,这个月也不知出哪股疯,居然开始每日里都往府衙里办公,倒让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宋大人只是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还是往日那副大而化之的模样,侯韩二人只当他心血来潮兴之所为,也并未生疑,全不知宋大人早已修书一封遣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粱枢密府上,自己下定决心再未探明虚实之前按兵不动,坚持在衙门内苦熬。
这日宋知府正在后堂对着一沓公文愁眉苦脸,忽然有人禀告侯家嫡孙侯峪之前来拜访。宋阑抓住毛笔的手猛然一抖,吩咐他进来。
侯峪之前阵子在庆兹府莫名其妙被人胖揍一顿,幸得蕊娘小意温存软语开导。这些日子来两人当真是如胶似漆甜蜜非常,侯公子一心八火的想为蕊娘赎身,因畏惧祖父威严,便下定决心曲线救国,回到端和第二日即登门拜见宋大人,指望他給自己撑腰成全这段佳话。
他来到内堂,见到宋知府大礼参拜。知府大人笑容满面的请他起身,又亲切询问他学业如何,身体可好。侯峪之只觉宋大人和记忆中一般心慈面软,含笑一一回了话,又寒暄一会,终于吞吞吐吐的将来意讲了。
知府大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道:“侯家门风严谨,此事本府也不好插手啊。”说到此处声音一折,两眼炯炯有神盯在他脸上,“你说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侯峪之听了此话不由着急,也没留心知府大人神情微变,恳求道:“回大人,晚辈的心上人名叫蕊娘。虽出身不好却是清白之躯,更是十分温柔贤淑。”说到这里就见知府大人眉头跳一跳,脸也沉下,不由暗叹纵以宋大人风流才名也不能免于世俗之见,陪尽小心讲了蕊娘许多好话,却没发觉知府大人端着茶的手细细发抖。
知府放下茶杯沉吟半晌,拈着胡须道:“这么说来,那位蕊娘与你果真是情投意合,与旁人并无瓜葛?”侯峪之一喜,直觉有戏,想那蕊娘得自己看顾,寻常人等没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也只有那个打了自己的狂徒才敢存此妄念,思及那混蛋迎面打来的一拳,双颊肌肉忍不住狠狠一抽,大声道:“蕊娘对晚辈一心一意忠贞不二,请大人明鉴!”
知府大人将他的神情纹丝不差的看在眼中,牙齿咯吱咯吱咬响几声,笑着点头道:“如此甚好。”
侯峪之觉得大人的声音有点古怪,来不及多想就听他又缓缓问道:“你周围有多少人知晓此事?”
侯峪之想不透宋大人为何会此问,不过此事无伤大雅便俱实以告,“回大人,晚辈与蕊娘之事除了两个贴身长随,并无旁人知道。”他回话完毕,只见宋知府捏着长须的手停在半空中,两只眼睛直直勾住自己,面上阴晴不定,唯恐他反悔,忙道:“晚辈知自己鲁莽了,还请大人成全!”
宋大人松开胡须,呵呵一笑,道:“本府知道了,你放心吧,此事本府自会替你做主。”
侯峪之闻言大喜,重重谢过知府大人后告辞而出,没出几步就听后堂传来一声脆响,似是什么茶盏一类的物事跌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