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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入瓮 ...

  •   九月初二,东地会试主考官,礼部侍郎殷浮筠于学政厅后花园设下夜宴,请各位高中士子前来一聚。翰林院学士柳砚笛与各位同考也于席间坐陪。
      这夜月色清清,夜空薄云如絮轻遮星辰,好一片净爽秋光。酒宴堪堪进行到一半,赴宴士子已然面热耳酣。座中诸位无不苦读多年,一朝得志当真意气风发之极。到得后来殷侍郎更是亲自举杯一桌一桌敬酒,直让众书生受宠若惊,纷纷起身致谢。
      殷浮筠纤秀如竹,却酒到杯干十分豪气,来到姜思齐这桌时特意和他一碰酒盅,笑道:“姜先生果然高才,本官佩服,这里先干为敬。”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姜思齐恭恭敬敬的道:“多谢殷大人。”也相陪饮了一杯,本以为他会转向下一人,忽听他道:“听柳大人提过姜先生在三省书院时曾有小张旭之称?”
      姜思齐捏酒杯的手指便是一紧,逊道:“这却是柳大人说笑,小生又怎敢比草圣?”
      殷浮筠笑容温儒,缓缓道:“姜先生无须谦虚。本官素爱狂草,不过顺口一问罢了。可惜先生试卷上的文字虽然端丽,却是楷体,洒脱自在的草书无缘一见,倒让本官心存遗憾。”说着顿了一顿,“就连柳大人也很是震动。”
      姜思齐敛容正色道:“晚生当初年少无知,胡写几笔还自以为风流,实则未得张长史半分真髓,反成了东施效颦的笑话。后来年纪渐长痛定思痛,这狂草早已废去不用。”
      殷浮筠轻叹一声,面露憾色,“如此也罢了,只当本官晚来一步。不过还得罚酒一杯。”
      姜思齐笑道:“合该如此。”自己添满酒饮下,余光微扫一圈,只见此时酒桌上诸人都喝得醺醺然,全没人留意他二人交谈,柳砚笛和其他同考在另几张桌上被人拉着敬酒,都离得甚远,便又主动饮了一杯,低声道:“谢殷大人赏识。”殷浮筠微微一笑。他肌肤胜雪,此时双颊被酒意熏红,如同羊脂玉抹上层胭脂,众学子在醉眼朦胧中瞧得心口砰砰乱动,绮思难耐。
      姜思齐抱拳目送他转身走向另一桌,心中思忖万千。他早知即便辛苦临摹数月,亦不过勉强做到字体形似,不过这本尊流连醉乡,和旁人多年来素无交往,就算有什么差异亦是情有可原,然则果然如此,殷浮筠为何会谈及此事,又为何特意对自己提点?
      他可不认为这只是殷侍郎的信口一聊。此人虽是云山雾罩十分难测,但近年来皇帝几次重大决定背后都隐隐有他的影子。旁人虽不知,以杨季昭之位高权重,怎么会瞧不出些端倪?
      可也不过仅仅是端倪而已。
      殷浮筠乃探花出身,弱冠之年便进入翰林院,数年内平步青云,如今更做到礼部侍郎。以他飞黄腾达之速,又有这等无伦美貌,本来极易惹人闲话。不过此人素来言行谨慎清高自守,士林中名声委实不错。若非杨季昭无意撞破他与皇帝的情/事,也认定不可以貌取人,殷侍郎委实正人君子。

      他还记得那日午后皇帝突然下了口谕宣自己进宫,有宫人领着他在鹤语亭外等候。这一等便是整个下午,待他终于开始不耐,天已暗下来,而周围不知何时已人迹全无,只有空亭修竹。
      以杨季昭其时身份地位,与皇帝总角之交的情谊,这等事自是从未有过。也正因前所未有,所以他很有点犹豫,不知是继续侯在原地还是该与人相询,思想前后又等到新月都挂上了亭角,此地居然还是只有他一人。无奈之下他只得沿着原路回去。一路耳听竹声飒飒,心头难得燎起一点怒气:无故戏耍当朝一品大员,便是圣上也做得过分了,需将此事问个明白才成。须知愈是重臣高官,这风骨名声就愈要紧。此事若要传出去他这个枢密副使还要不要做了?
      他正沉着脸向宫外走,忽见远处一片竹叶簌簌乱摇,显是有人藏匿其中。他见状便是一惊,唯恐有刺客藏身,蹑足屏息刚刚走近,忽听到粗重之极的喘息和肢体撞击之声,竟分明有人于此野/合。
      皇宫内苑天子威严岂容他人玷污?杨季昭又惊又怒,便想去捉人,可脚步才抬起便滞在原地,想到自己究竟是外臣,若是宫人胡闹也罢了,若竟然是后宫哪位妃嫔在此与人幽会,皇帝戴绿帽子却被自己撞到,这可……就在他犹豫这一刹那,面前的竹子猛然一阵狠摇,落下几片青青竹叶,直坠上他的朝服。原来里面那媾/和之人情热难耐,喊哑了嗓子尚不够,还伸出手攥住竹茎不停摇晃以宣泄情/潮。
      这等听人床角行径自非君子当为。杨季昭尴尬异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怒火越烧越汹的当口,猛地当中细竹身被推得一弯,叶片交错间一露出地上人的面容。虽只匆匆一瞬,然而他目光何等锐利,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地上那人身无寸缕,白嫩纤细的身体被死死压在地上,身下一头长发铺散开来如同黑缎,愈发照出眉眼秀丽无匹。
      原来这人竟是他认得的,可往日这人目似秋月面笼清霜,全然一派高洁正气;哪似此刻双眼迷离唇艳如涂,竟从一川冰雪化为满池春水?
      杨季昭大骇,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殷浮筠竟染指后宫,委实罪该万死!可就在此时,竹子又一摇,地上那美丽的身体被重重向上撞去,喉咙中跟着发出一串细碎的呜咽。此时从他身下伸来一只手扣住他肩膀,将这眼角泛出泪光的青年硬生生拽回,同时身体相交的淫/靡之音越发响亮起来。
      杨季昭头脑嗡一声,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他已看清那被抛在另一侧的衣袍。其色明黄,其上龙翔,正是天子冕服!
      只一瞬冷汗就将他全身湿透;再下一个顷刻,他已退出竹林疾步朝宫外奔去。
      这晚回府途中,面对千军万马亦面色如常的杨枢密脸孔铁青,攥紧的双拳不住发抖,一时切齿皇帝昏聩,竟与臣子行此悖逆人伦之事;一时痛恨那殷浮筠丧心病狂,竟如褒姒妲己,务要明正典刑以正朝纲,到最后又觉斯文扫地,撞到这种事的自己也面目无光,有愧师恩,实该闭门思过才对。
      他明知其中疑窦重重,从自己入宫便恐有诈,怕是自身已坠入瓮中大大不妙,不过此事太过荒唐无耻,身为重臣的自觉终于盖过了明哲保身的私念。回府他顾不得吃饭,将自己反锁在书斋里奋笔疾书。
      奏折才写了一半,家人急急叩门,却是绾儿又犯了喘症,眼下正咳得昏天黑地。他立刻丢下狼毫奔到后院,就见小小女孩奄奄一息浑身虚汗,哭着只叫爹,这下吓出一身透汗,又哄又拍,又忙忙的遣人请大夫,等到绾儿总算熬过了这场喘睡着的时候,早过了四更天,他即刻便要上朝。他回到书房,看到写好一半的奏折上墨迹早已干透,上面句句诛心之与语触目惊心。
      他看看怀里刚睡着的女儿,耳听到门外也跟着折腾了一夜的儿子喃喃细语声,心头百感交集。种种前尘和憧憧未来交替闪过他眼前,纵使他信念如金铁,意志如磐石,这一瞬间也不免有些微龟裂。
      最终,那份未曾写就的奏折在火烛中化为一缕青烟,仿佛从未存在过。

      姜思齐纵马回府的途中,又不禁想起此事。
      同样的清秋,同样的夜月。他胸口再无汹然怒火,只留下黯然。
      ——难道是因为当初一念之私,未曾学比干剖心力谏,这才惹来上苍震怒降下祸事?

      同一轮明月下,学政厅后堂火烛通明。殷浮筠将一沓案卷慢慢掩好。他目光清亮如水,全无半分醉意,指尖在那厚厚的宣纸上滑来滑去。
      本来沉醉刘伶之乡,忽然奋发,又如武曲星上身,以寡敌众大破贼军,再一口气连中举人和贡士,策试皆写得通达精辟。无论是周有成这老官油子还是游帧这目高于顶的将领都与之结下交情——这一切改变仅在一年间。
      殷浮筠眼睛盯着案上的那沓书卷。最上正是姜思齐的会试考卷。而旁边摊开的一两张纸上则清清楚楚写明了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父母姓名,生卒年份等等。
      他唇边慢慢的泛出一个笑影。

      重阳之后再有七八日,便到了东地两位主考和世子归京之期。殷浮筠每日里照旧与各地官员谈笑风生;池凤翎则是偶尔才扎一头,大多时候都泛舟湖上;这二位也罢了,唯独柳砚笛一回京就要日日独对家里的母老虎,思之当真满心郁闷。想当日鲜肉已到他口中却被生生跑了去,当真如平地一把火起,将他这些年压抑的欲望尽皆点燃,忍无可忍之下也不想再忍,便重拾旧日风花雪月之事。初时他尚偷偷摸摸,有些做贼心虚,一来二去的胆子越来越大,便是白日里也常常留宿画舫之上。虽有风声虽传出,可此间众士子多半年轻气盛,又尚未踏足仕途,倒觉得柳大人风流倜傥不愧同道中人,更有当地官员见缝插针下帖相邀,席间歌妓无伦才貌皆冠绝一时,柳砚笛如何又推拒得了?这段日子当真过得乐不思蜀。
      这日他又接了今科贡士李兆新的请帖。李氏乃当地大族拒之不便,柳砚笛这些日行为又渐渐无忌,想到自己之前力排众议将此人取为今科甲等,于他实有大恩,此次等同于弟子宴请房师并无不妥,便应允下来。翌日傍晚叫上两个长随同去赴宴。
      李氏不愧是西京首屈一指的豪族,宅院极大,修葺得美轮美奂。宴席设在花园内,周围更摆出许多盆菊花将圆桌团团围住。这些菊花皆当世名品,值此秋光绽放正盛。柳砚笛最爱菊花,见状大喜,一盆一盆观赏过去,指着一盆花瓣纤弱收卷的菊花道:“金钩细,丝纶慢卷。这如意金钩非极名贵,但能除了黄白紫外,尚生出青碧两色,委实难得。”又向前行了几步,一盆粉菊纷纷张张,当中满捧金黄沉甸甸压下,将娇红花瓣向两旁蓬蓬压开,不由赞道:“东篱孤菊,蟾宫双桂。这盆芙蓉托桂可不正映了景?”见他兴致极高,李兆新和诸人在旁凑趣,直道良辰美景,柳学士诗书无双,务要留下传世名作不可。柳砚笛兴致大发,当下叫人研磨铺纸,洋洋洒洒一口气写就数首咏菊诗。众人在旁读了,只觉满口余香回味袅袅,更是钦佩,将柳大人恭维到十分。柳砚笛面带矜色,其实心中得意之至,和李兆新交谈更多出几分热络。
      一片吹捧奉扬中不知不觉已酒过三巡。李兆新忽然拍了拍手,有一人怀抱古琴从旁边夹道款款走出。柳砚笛此时已有五分醉意,抬头相望见此人身材窈窕修颈玉肌,虽是位少见的美人,可看形貌却分明是男子无疑,正疑惑间李兆新已手指那人笑道:“这位是玉棠坊的清敏公子,操得一手好琴,确是极有名的。”柳砚笛知玉堂坊便是像姑馆,原来此人是个小倌,当下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那清敏向众人低头俯身致意。等李兆新一声吩咐,手扶琴弦奏出一支乌夜啼,缠绵处若秋波频顾,悱恻处似相思绕粱,众人直听得如醉如痴。一声曲罢仍是神思迷惘心魂动荡,好久才响起一片连天价的彩声。
      柳砚笛亦觉琴声美妙之极,心道这李兆新所说果然不假。他眼睛眯起打量面前的清敏,见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明眸皓齿鸦鬓粉腮,十分的青春美貌,而举止端庄神情羞怯。柳砚笛这胭脂阵打过滚的人一眼瞧出他尚是完璧之身,心下不禁一动,借着喝酒眼珠盯着他因气急而起伏不定的胸口,愈发情思萌动,心魂飘荡,只是勉力维持面上笑容不变。那清敏又弹了曲凤求凰,这才起身告辞抱琴而去。柳砚笛见到他背影渐渐远去,只觉得百爪挠心,一股痒意从骨头缝里爬了出来,不过他毕竟为官多年,多少还撑得住场面,照旧谈谈说说,旁人瞧不出丝毫端倪。李兆新见诸人对清敏琴艺赞叹不绝,不禁面有得色,心道姜效贤之议的确不错,柳学士果然酷爱名菊古曲,真真风雅之士。

      这晚柳砚笛离席后仍旧是情思难耐,只觉身上燥热难当,当下吩咐人去点翠阁招了这几日刚得手的红牌丽人云雨数番后,才泻出这场火。他怀里搂着温香软玉,清敏那摇曳生姿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心痒难搔下将官员体朝廷威严统统抛到脑后,只想那清敏秀美清丽,更难得清白之身,在京城哪里去寻这样的人物?自己为翰林学士,又名声在外,得他倾心易如反掌。待和他一夕风流过后,若是果然合了心意,带去京城做个外室也不是不成,想到种种旖旎处,当真半刻也等不得,他起身命人将自己的帖子送到玉堂坊去,直接便点了清敏之名。料他至今守身如玉,不就是为了能攀上柳学士这棵大树?哼哼,若是果然不识抬举,光一顶官家帽子便能将整个坊里的人都压死,一个小小清倌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个把时辰后长随回报到玉堂坊的老板一口应允。柳砚笛得意之余重回榻上,睁着眼却睡不着,心里盘算明朝春宵要如何渡过,只觉得这夜过得极慢极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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