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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微行 ...

  •   翌日雨过天晴,碧空万里。
      游帧打了趟拳,满身透汗,领了一干手下好好见识了附近有名的食肆,满肚子汤汤水水咣当着回转姜府,刚入巷口就见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川流内外,打听之下方知李衙内即将回乡。他心下奇怪,暗自琢磨:怎地姜大人不再把这个家伙拘在身边?莫非果然为了那个小情儿闹崩了?想到此处大感腻歪,又觉得从此大人身边能清净不少也是个好事,正不知该气还是该乐的当儿,忽见马老疤贴着一溜墙角蹭进巷子里,和他目光一对,登时耷眉垂眼的,好不丧气。
      游帧咧开的嘴角登时僵住,憋气道:“没见着人?”
      马老疤苦着脸连连点头,“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被打了出来……”
      游帧年年为祖父贺寿回京,然而年年都被拒之门外,如今这般境况倒也不算出奇,只是果然成真还是憋闷难言,骂也不是,怒也不是,手中马鞭捏得咯咯作响,一张脸涨得紫红。
      身旁的文六看得分明,心知今年乃是景国公八十整寿,主将心心念念许久,这般情形实在让人替他难受,不由低声道:“将军,要不然先跟国公爷认个错……”他话音未落,游帧已剑眉倒立喝骂出声:“胡说!我有什么错可认!不见就不见,谁还稀罕不成!”气恼无极,重重一鞭子甩到墙壁上,直抽得碎屑纷飞。
      文六自知说错了话,登时收声。须知游帧身为景国公府嫡长嫡孙却被厌弃,正是因为对杨季昭之忠矢志不渝的缘故。他对祖父万事都可孝可忍,唯有这桩事上当真是死心塌地,半分不退。
      游帧正自怒火冲天,忽然咯吱咯吱数声,不远处姜府角门洞开,刑斌和几个随从带着拥着两人走出来。前头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却是姜大人从中都郡带回来的独孤瑜,后面有个胖胖的小男孩正低着头抹眼泪,不是何子安是谁?
      这小胖子一直乐哈哈的没个愁模样,这般泪眼吧喳的倒是少见。游帧正觉奇特,刑斌已上前作揖,低声解释一番。原来何子安与李一素来十分要好,乍得知他要回乡,小小孩童真觉得天要塌下来一般,偏姜思齐又不准他去李府,已经哭哭唧唧大半个上午。刑斌眼见他再下去就要哭背过气去,好说歹说总算哄得他出门玩。
      游帧得知就里,从鼻孔里哼哼两声,得知他们要去南郊草场,奇道:“金鳞军守在那儿,你们怎么进得去?”
      刑斌笑道:“不瞒游爷,那位何督领素来和大人交好,咱们大人在金鳞军那里面子可不算小。”
      游帧少时也曾在南郊草场纵马狩猎,闻言那缎子般的草地仿佛就铺展在眼前,各种珍禽异兽正出没其中,不由喉结咕嘟两声。刑斌见状忙凑趣道:“游爷来得正好,小人到底是个白身,心里有点打鼓,不如同去如何?”这话正和游总兵之意,他自然点头称是,满腹火气泄了个了无踪影,见何子安还瘪着嘴抹眼泪,皱眉道:“小胖子别哭啦,叔叔带你打猎去!”
      何子安正在伤心,抽抽搭搭的道:“不……上天有好生之德……”
      游帧哈哈一笑,眉毛猛的竖起,恶狠狠道:“这还由得你了!”说着一把将他提起放上马鞍,一阵风似的去了。文六和马老疤相视一笑,策马相随。

      这晚姜思齐回府格外早,诸人还未回转,而转角处李家宅院已是人去楼空,唯余门前粼粼车辙,在夕阳下清晰可辨,直驰向此巷尽头。
      姜思齐在檐下负手而立,神情莫名,直到张弦轻声提醒他宁弼衡已在府中等候,方举步入内。
      他与这位西营督领从前就没什么交情,如今更是时隔多年几难认出,但见其两鬓微白身体发福,唯有温谨神情与当年几无二致。
      宁弼衡也在打量他,这位姜右卿数年来平步青云,更在京中传得神乎其神,他自早有耳闻,却不料初次见面竟是因为这桩桃花债。此刻眼见他虎背熊腰面如漆炭,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貌不惊人,然而步履沉稳,行止凛凛,让人情不自禁心折,心中微奇:若我不知他是进士出身,还当哪位大将军到了,竟有这般威势!当下起身施礼:“姜右卿。”
      姜思齐与他见礼,数句寒暄过后,宁弼衡便道出来意,吞吞吐吐的道自己先前重金置了外室,孰料其竟与人有私,又卷了细软私奔,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必要抓住此人不可。姜思齐听罢这番言之凿凿的胡说八道,皱眉应和道:“原来如此,这等小人必要严加惩戒。”话音一转,又道:“然而本官虽是前阵子协助大理寺办案,到底枢密院不比大理寺,不知督领此来何意?”
      宁弼衡见他推个干干净净,也不绕弯子,道:“不瞒姜右卿,昨晚西营兵将偶然在醉春楼撞见这厮与他那情人,想捉来为我出气,却被大人拦下……”说到此处抻上了声音,瞅着他不语。
      姜思齐啊一声,手拍额头面现恍然,“原来是这桩事,我还当那些人胆敢谎言诓我。”
      宁弼衡叹道:“惭愧惭愧,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若姜大人卖我个面子,将人交给我如何?”见他面现为难,又道:“我听说姜大人与这位李少爷十分交好,想来他也是被人蒙蔽。也罢,不令大人为难,这事就此作罢,只要拿下那无端出气就好。”他这话已然给足十分情面,颇是入情入理,容不得姜思齐不应。
      姜思齐叹了口气,“这个这个……实不相瞒,李一乃是我房师之甥。我谨领师训,平素对他多有约束,孰料此人冥顽不灵,向来纨绔胡闹,今日竟做出这种事来,实在对不住得很。”说罢起身向他一揖。
      宁弼衡早已打听清楚,情知此言不虚。那李一身家豪奢,又有周家和姜思齐这等硬梆梆的靠山,进京没几年就在各大赌坊青楼间挂上了号,和琳琅院的小悺厮混做一处也算不上稀奇,不值得深究,见姜思齐谦逊,忙侧身避过,口中道:“大人对故人照拂之情,令人感佩,这无端……”
      姜思齐叹息道:“宁督领却来晚了一步。说来惭愧,我昨晚教训李一一通,谁知那混账东西不但不思悔改,竟然还大吵大闹可恶之极。究其根本这无端正是祸源。我当时气极,令人将其责打一顿后送回那个什么琳琅院。不料这厮狡诈得紧,竟被他半路溜走了,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宁弼衡心里咯噔一声,“这人不在大人府中?”见他摇头,不由焦急,“也找不到人?”姜思齐眉头略蹙,微露厌恶之色,道:“不瞒宁督领,本官并未着人去寻。”
      宁弼衡情知这话道理倒是不错。这姜思齐寒门出身年纪轻轻,来历一清二楚,横看竖看与此事扯不上丝毫关系,对他这等注重官声的文官而言,来自南风院的悺人只会是个麻烦,不来烦扰就好,至于死活全不在意,是以宁弼衡虽不太信,但是却又有些吃不准,这无端是否象所说的那般遁逃,还是被远远发卖或者索性杀掉了?
      若是无端果真遁逃,那李一大闹过后便收拾行囊回转大宁府,岂不正好藏身其中?
      他想到此处急切起来,当即起身告辞,姜思齐亲自送出门外,张弦深知他心意,俯在他耳旁低低回报自己派了多少高手在暗,周家又遣了多少家丁护院相随,请大人不必担心。
      姜思齐摇了摇头,道:“兹事体大,仓促难决,何况周大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倒也不必多担心这一时。”张弦应是,一张胖脸上汗水隐隐。
      姜思齐瞥他一眼,又仰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晚空,轻声自语,“天气热得好快。”

      三日后,突如其来的消息在暴热的初夏震撼了整个京城。
      曾经红极一时的琳琅馆头牌,风流多情的公子无端,一条麻绳吊死在枢密右卿府的大门前。

      今年时节转换极速,不过数日间便一头从春扎进了夏。
      绿池斋外,又是蝉声起伏,南风渐熏。
      大理寺卿骆贇从斋中躬身而出,眼望门扉轻轻合拢,隐隐惆怅。他日前已上表乞骸骨,明日即将启程返乡,今日特地进宫面圣辞行,到得此时终于了却最后一桩心事。
      他眼望粼粼池光,不禁忆起当年金榜题名的狂喜,而从此后便是数十年间宦海沉浮,眼看大锦臣服四夷万邦来朝,又于极盛之中渐次枯槁,而自己也终于熬到了白头,而今回首过往,恍若一梦。
      他惊觉自己的喟叹,不由自嘲:江山不变,俊杰代出。如今叱咤风云搅动庙堂的早就另有其人了。想到此处举步向外走去,待来到殿宇尽头,见一身着玄色常服的官员正跪在宫宇入口,手环乌纱,身姿笔直。
      骆贇来到他身侧,轻声叹道:“姜大人,陛下口谕,这几日你就不必当差了,先阖门自省。”姜思齐应声称是,又朝绿池斋的方向正礼参拜,这才缓缓起身,不想站起一半,身体打晃险些栽倒在地。原来他已跪了整日,双膝早就失去知觉。
      骆贇见状忙上前相扶。姜思齐勉力站住,但觉双膝如千万只钢针同时攒入,低声道:“多谢骆大人。”骆贇见他鬓边汗水星星,双唇干涸,叹道:“姜大人这是何苦来哉?”说着连连摇头。

      枢密府前,名妓横尸。
      这实在是京中近来最火辣最热门的消息,但凡官民,开口无不是“你可听说……”又骤然收声,四目相对霎那间心灵交通,同时含笑点头,种种默契尽在不言中。
      须知这位枢密右卿乃是陛下慧眼独具,一力提拔。这几年又辗转南北建功立业,年纪虽轻已声名远播,近年来皇帝昏聩之举频频,朝廷脸面实在所剩不多,难得有这么光彩照人的一景。不想如今这点点面皮也被一具艳尸扒得半点不留,难怪天子大为震怒,若非几位重臣并世子苦苦为其求情,险些被用了廷杖。皇帝责令大理寺彻查,这也是骆贇身为大理寺卿料理的最后一桩公案。

      身处宫禁之中,姜思齐不便活动手脚,亏得骆贇体恤,将步伐放得极为缓,此时闻言抬手道:“总是下官处事不谨,还未谢过大人在陛下面前秉公呈情。”
      骆贇看他两眼,口中不言,心中暗思:处事不谨?我看换成交友不慎四字倒差不多。

      此案实则无甚曲折。大理寺仵作检点尸首,只见喉节勒缩面容青紫,除此之外一切如生,确是自尽,并无可疑之处。不几日又查清这无端果然是琳琅馆的悺人,只是如今门客冷清,不复先头风光,偶然邂逅名叫李一的男子,卷了细软私奔出馆。未几那李一却携带家仆妾侍离京返乡,将无端留在京中。无端遇人不淑,苦闷无极,在与李一相遇的酒楼中大醉一场,是夜悬梁而死。
      这该本是个古今恒常的故事:一代红伶,痴心错付,含恨身亡。闻说起来虽令人扼腕,可这世间浮浮沉沉的,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爱恨情仇,本不会激起这般沸反盈天的动静来,要命之处就在其自尽的地方选哪不好,偏偏吊在了当朝大员的府门前。
      初时大理寺差役还当无端挂错了大门,毕竟姜府和李府同在双虎巷,相距不远,心思混乱之下找混了地方也是情有可原,可是查到后面却发现这李一原来与姜思齐交情深厚,乃是其房师之甥,姜思齐更是曾为此与宁弼衡生出龃龉。
      骆寺卿厘清诸般事由,恍然大悟——这冤有头债有主,分明是姜大人铁石心肝,手轮大棒打散了这对野鸳鸯,乃至一鸳抱憾远走,一鸳含恨而亡。这个无端却没寻错地方。
      此事细究起来姜右卿委实没什么大错,骆大人思忖事情要落到自家子孙身上,八成也是这个下场。只是姜思齐到底年轻思浅,手段又软,若是远远将这人发卖了也不至于生出后来这些事端。

      然而无论大错小错,此事撕扯起来又要牵涉到周学士和宁督领,更损朝廷颜面,那是万万细辨不得。姜思齐显然也知道轻重,在被御史围歼之时脱冠请罪,只一言不发。待这厢骆贇查明奏里禀奏天子,这事就此被压了下来,如今不过罚了他跪思整日。骆寺卿思量着待这阵子风头过去,罚俸半年也就差不多了。说到底这位姜大人还是深得陛下信重,未来必将倚为肱骨的重臣。

      两人轻声漫谈,过了半晌宫门已现,骆贇遥遥便见某人箭袖临风,玉带生辉,正负了手在宫门前徘徊。他见状一笑,心知这又是个晓得内情的,上前与其人打过招呼,又返身与姜思齐作别,悠然步出宫墙。
      姜思齐一整官袍,躬身致意:“见过世子。”
      池世子见他下摆皱褶聚集,显然跪了许久,虚拦道:“不必多礼。”又道:“适才陛下可曾责怪与你?”姜思齐微微摇头,道:“领了陛下口谕,倒未曾觐见天颜。”池凤翎默了一默,道:“之前陛下宣我进宫,并未提及此事,想来这几日过去也就好了。”轻咳两声,“你可还好?”
      姜思齐点头,“并无大碍,多谢世子记挂。”转眼见于赫在不远处垂手侍立,想到这人与李衙内交情不菲,又道:“还望大宁府那方,世子多加周全。”
      池世子顺着他目光望去,心知肚明,这是定要瞒死了李一,点头道:“你放心。”蓦地轻轻一笑,“你对他总是这般好。”
      姜思齐闻言面色一沉,双手抱拳迎天,道:“世子明鉴,下官虽无知,亦自束发受教起便晓天下正道是阴阳互济,乾坤为纲,余者俱是痴妄。匡扶正道正是朝廷命官的本分,何谈好与不好,”
      池世子见他满脸浩然正气,足下一顿,淡淡道:“姜大人过谦了。你于此道十分精通,直可称得上博学多才,何来无知之说?”说着深探他一眼,转头离去。
      姜思齐他目送他离去,正自皱眉,这时随从迎上,禀到适才于侍卫送过伤药,己方已是接下了。姜大人点头道:“知道了。”只把浓眉拧得更深。

      知道姜大人含冤受屈的并不止池世子与骆寺卿,这几日游帧早把一堆木人扎了个对穿,尤其是昨日乃游卫庭整寿,那端老爷子贺寿,这端游将军将一干手下操练得生不如死。等姜思齐回府,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只觉浩浩江水也洗不净姜大人被污之清名,不由暗下决心得机会定要将李衙内抽筋扒皮方消心头之恨。
      姜思齐绝口不提自己受罚之事,知道游帧即将离京,只与他把酒闲言。似这种征战多年的将领自不用他提携军务,唯独担心他遭人算计,大到各军各道,小到大宁官员政绩家世,巨细靡遗交代得颇为详尽。游帧初时尚有些心不在焉,渐渐聚精会神起来,身体不由自主挺直。
      两人正在倾谈,刑斌忽转入内,附在姜思齐耳旁低低说了两句。姜思齐面色微变,向游帧多看两眼,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他匆匆出得院落直奔侧门,脚下愈来愈疾,全不管刑斌在后,到后来步履生风,竟大踏步奔跑起来。待到得门前却忽地停步,深吸一口气,抬手举正头顶冠冕,收束腰带襟袂,待仪容整净方推门跨出。
      门前有人长身而立,正驻足观望门前匾额,闻得门声回头相望。
      星月澹澹,映出他清癯苍老的面容。
      姜思齐一撂下摆,单膝向前半跪在地:“晚辈……拜见景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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