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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将别 ...

  •   老者见他大礼参拜,眼底一点异色掠过,不等他膝盖着地,上前架住他两侧肘弯一把提起,口中连道:“岂敢岂敢,大人快快请起。”
      姜思齐被他拉起,但觉肘间如同铁铸一般,抬眼望去只见面前老者鬓发似雪,脸上皱纹深若刀刻,高崖深峻之态星月难遮,正是景国公游卫庭,一时由来感慨良多。
      游卫庭松开双手,上上下下向他打量,须臾手抚苍髯微微点头,赞道:“这两年老头子耳朵窝都被大人灌满了,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好,好!”
      姜思齐又他抱拳施礼:“国公谬赞。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游卫庭面露笑容,道:“不怪不怪,是我这个老头子不请自来,大人你不见怪才好。”说着哈哈一笑,不等姜思齐相让,自顾自举步入内。他年纪虽老,然而虎踞龙盘,腾腾革靴在石板上敲出咚咚之声,直惊得廊下鹊儿展翅夜翔。

      记忆中正是这样重重的脚步声伴他一路从边戎到达京城,谁意今日重又聆听。
      姜思齐退后半步,束手相随。
      游卫庭到了府内,借了稀薄月光环顾四隅,不住点头赞道:“大人这院子修得好。”姜思齐失笑。须知这府中自他迁入之始便被拆除许多精巧景致,如今剩下的除了瓦房就是空地,和东门外的库房也没甚么分别,如何担得起一个“好”字?
      游卫庭手指面前空落落一大片平地,兴头头的道:“这里就是再多人摸爬摔打也尽够了。”边说边用脚在地面连踏两下,听出土地夯得极实,更觉满意,“耍个刀枪,正正好!”说到此处眼望姜思齐笑道:“这些日子叨扰大人,那孽障定然糟蹋了府上不少木头吧?”
      姜思齐朗声一笑,道:“烧火正好,这几日厨房里委实便易。”
      他虽与世子等权贵相见时亦是态度自若,然而全非此时目淬剑光意气横生的模样。后方刑斌随他日久,自然分辨出其中不同,不免心下暗奇。
      游卫庭拊掌大笑,“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眉宇眼角欢欣将将溢出,待笑声歇去方轻叹道:“那孽障从小就没个消停时候,幸而着落到大人这里,换了旁人早就两棍子敲死啦。嘿嘿,也好,省事省心。”
      姜思齐微笑道:“国公说笑了。”说着正色道:“游将军心心念念国公大寿,特地回京。可惜下官诸事缠身,未曾得空拜寿,这里特地贺过。”说着举手过顶,大揖拜倒。
      游卫庭这回却没谦避,杵在原处受他一礼,捋须点头道:“好,好!”
      姜思齐致礼已毕,将游卫庭朝厢房引去,道:“游将军在内。”
      游卫庭从鼻孔哼哼两声,“好罢,那孽障半天不让人省心。”说着一甩下摆,阔步朝房内走去。姜思齐却是慢慢收住步伐,刑斌见状也停下脚步,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手,施了礼刚要退下,忽听得屋内咣当两声,似是桌椅翻倒,心下一惊,复又一叹。

      姜思齐定立良久,忽而举步退后,直到再听不到那些相逢的悲喜之音方才罢休。
      他仰头注目天边,只见新月澄黄,角翘如钩,一时怅惘。

      当年上京路途中,他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发现噩梦竟然成真。他真的就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
      他一言不发,就这样抱着膝整夜看天空,月亮一夜接一夜的变,似弦如勾又成盘,而大车咣当咣当的作响,一路远离他出生的故乡。
      游卫庭偶尔会掀开车帘看他两眼,并不说什么,更多时候不见踪迹。这样不知赶了多少路,有天晚上大车终于停下不再前行。
      这晚游卫庭跃入车厢,手里提搂着个铁皮酒壶,一巴掌拍醒装睡的小孩,把酒壶塞到他怀里。
      ——喝酒!
      五岁不到的杨季昭瞅瞅他,拧开壶盖,一股子冲鼻辣味呛得他直皱眉头。
      游卫庭眯起眼直哼哼,“我和你爹在一起喝个三天三夜都没事,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孬?”
      杨季昭真想说你别仗着自己是大人就乱讲,我爹他从来不喝酒,可鼻子不知怎么突然酸起来,酸得他说不出话。他赌气举起酒壶,把壶嘴直接朝嘴里塞,嗓子眼才灌进半口酒,就被辣得猛劲咳嗽,眼泪鼻涕齐流不止。
      游卫庭哈哈大笑,伸出大手摸摸他的头,“行!是你们老杨家的种!”把酒壶从他手里掰出来,啧啧两声,“糟蹋老子的酒。”自己对着壶嘴咕咚咕咚连吞几大口。
      小孩好不容易把这口酒都咳出来,顶着张又红又热的脸看他。
      游卫庭和他对视半晌,咧嘴一笑,“还是这样好看,比哭唧唧的好看。”
      杨季昭心想我才没哭唧唧……可这脸臊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低了头拼命咬牙死忍。
      游卫庭放下酒壶看他许久,忽然又摸了摸他头,“没事,大声哭。”
      小孩子想我才不能哭,丢脸死了。可是头上传来的触感是久违的温暖,粗糙的掌纹也隐约熟悉,他忍了又忍,终于扑到这个大汉怀中嚎啕大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伤心,眼泪收也收不住,直到眼前都看不真切,喉咙哑得发不出声。
      游卫庭拍着他的背顺气,待哭声止住,轻声道:“好啦,哭够这一场,以后都不要哭了。”
      杨季昭抽抽噎噎的,突然打了个嗝。
      游卫庭咧开嘴,有点想笑,到底没笑出来,喉咙滚动数次,就此沉默。

      那夜月亮亦似今晚这般照亮人间。
      耄耋老者曾是铁塔般的大汉。

      游将军手指车外,骤然改颜,沉声道:“从如今起,你就是个大人了。”
      他的举止神态肃穆异常,果然象对待一个成人,而非孩童。
      杨季昭本已哭得困乏,一时吃惊,手足无措。
      游将军道:“既然是个大人,就要象大人般行事。”他停了停,声音低沉,“象你爹那般行事。”
      杨季昭茫然的睁大眼睛:什么叫象我爹?
      “你爹忠君爱国,也教导你忠君爱国,你要象你爹。不管谁问,你都要这样答。”
      杨季昭小脑袋有点发懵,他爹其实并不太着家,他哪里知道是不是这样?更别提还教他什么忠君爱国了,还有还有,谁问啊?
      他刚想张嘴,游将军虎目瞪过,恶狠狠的道:“少顶嘴,背下来!”
      好罢……
      小孩子累得狠了,蔫巴巴的点头。
      游将军猛灌了口酒,眉头一会紧一会松,仿佛十分烦闷的样子,忽然又道:“你们杨家多少年的武将,到你这可别断了根。”
      杨季昭咽下一个重重的哈欠,点了点头,只觉眼皮越来越沉。
      游将军磨了半天的牙,夹了几分迟疑道:“这个么,以后会有人教你念书,这是好的,你要好好念,莫要偷懒。”他突然加重语气,“可也别忘了你是杨家儿郎!多累这刀枪剑戟也不能丢,这是你的根!”
      杨季昭昏昏欲睡,勉强撑住眼皮,囫囵答道:“我爹说我长大了游叔叔会教我枪法。”
      游将军霍然沉默。
      他等啊等啊,直到周遭慢慢昏暗,似梦似醒间传来微微叹息,“这回却要对杨兄食言了。”

      他好像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可也没再提过让游将军教他枪法。
      他努力读书,习武却愈加刻苦。但凡被人称赞,必称爹爹自小教导他忠君爱国,在沈师面前开始亦是如此。直到沈虞抡起书本朝他脑袋狠敲两下这才住嘴。
      而与游卫庭于翌日别后,除却年节罕有相逢。
      直到那年鬓发斑白的景国公将嫡孙交他手上。
      无法无天的游小公爷没少被他敲打,一身傲气被磨掉大半,同时自桀骜转为恭谨者,便是曾为景国公旧部的一干将门,赵明非张睿成等人皆出身其中。
      杨帅麾下西北将,自此名扬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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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微薄,他独立中庭,一时浸没于旧事之中,全然痴了。
      也不知这般愣怔多久,身后门扉忽被开启,重重步伐旋即响起。他从深长旧梦中惊醒,转身回眸,向房中走出的老者微微一笑。
      正此时夜深云行,风露悄凝,月色间的青年面容模糊,唯见袍袂翩飞,身姿挺拔,风华凛凛恰如玉树生清庭。这般姿态景国公数十年间再未曾见,蓦然呈来,不由不让他停步凝望,半晌才恍然点头,喃喃道:“像。”说罢挑眉展颜,拍拍怀中酒坛,伸手招呼道:“小子过来,陪老子喝酒!”

      姜思齐大步上前欲接坛子,手上一紧,却多个海碗,当即笑道:“我陪国公去正堂,正好再添两个菜。”
      游卫庭一拍酒坛,哈哈道:“有酒就好,何必麻烦,坐!”说着自己率先就地坐到。
      姜思齐亦不思索,笑应道:“是。”撩起袍角盘膝坐下,抱过酒坛,为对面老者汩汩斟了满碗,双手奉上,“国公请!”
      游卫庭嘿嘿一笑,抬手接过咚咚几口喝干,抹嘴笑道:“你这府里酒水也忒软了,却不够劲。和姑娘家差不多。”顿了顿摇头道:“不对,还不如我姑娘家的酒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姜思齐知道他唯一嫡女嫁于滇字营总兵官谢勉胞弟。谢氏世居边疆以御外敌,若说族中酒水之烈,自然并非他这软绵绵的三酿秋可比,当下笑道:“这回却抱歉了,晚辈这便谢罪。”说着倒了整碗,亦是仰头而尽。他并不善饮,整碗三酿秋进肚,登时头昏眼花,身体便是一晃,也幸得坐在地上,不然恐有失足之虞。
      游卫庭见状一乐,将空碗探到他面前,“倒酒!”
      姜思齐稳了稳神,定睛看清眼前虚浮的人影,左手支撑地面,右手抬高酒坛,酒水哗然而下,瞬间灌满海碗,又为自己倒了大半碗,笑道:“不及国公海量,难令国公尽兴,抱歉。”
      游卫庭呵呵一拍他肩头,“尽兴尽兴,难得难得!”他手劲颇重,姜思齐酒醉后不免手软脚软,险些被他拍了个趔趄,泰半酒水洒在袍上。他不在意,也不直腰,就势斜身吞入剩下美酒。
      游卫庭瞧瞧自己的巴掌,又瞅了瞅他肩膀,摇头道:“这两杯就不中了,小子还得练!”目光向他半撑于地的左臂扫去,摇头道:“你这只手伤得不轻,怕是废了。”姜思齐向他抬眸一笑,轻声道:“不打紧。”
      游卫庭冷哼道:“你们这些小子,一个个都不惜身,里面有个咬手指头的,这儿就有个断手的。”说着突然一阵恼火,手拍膝头大声道:“照我说,有些小子就是皮子发痒欠拾掇,该打就得打,打死活该!”
      姜思齐头脑被酒水冲得一片江河涛涛,闻言扶额失笑,“您老教训得是,不过我委实没少打就是。”游卫庭嘿然一笑,捻须摇头,“要我看姜大人心肠和你家这酒水也差不多,忒也绵软了。”
      姜思齐略略凝思,点头道,“国公教训得是,只是晚辈委实陋习难改,”又笑了一声,只觉得天地混淘淘的转悠个没完,低声道:“原也不剩下谁了,确也舍不得。”
      游卫庭闻言默然,半晌点头,“这话倒是真。”手一点身后厢房,“就里面那个王八羔子,老子年轻那会儿早就打死几十回,这会儿身边没人了,这个孙子玩意儿也不忍也得忍。”
      姜思齐放声大笑,“那可真是您孙子。”
      游卫庭倆眼朝天,“谁说不是哪,所以老子忍了。”说着长长吐口浊气,“混账。”
      姜思齐迷迷糊糊的猜到祖孙俩必又有一番争执,护短心切,便要为游桢分辨,当即双肘支膝挺直脊背,正色道:“其实游将军……游桢好得很。”
      游卫庭呸了一声,“好个屁!”
      姜思齐沉沉点头,轻声道:“在我心里实在没有人比他更好。”
      游卫庭定望他片刻,微微摇头,“这个兔崽子被惯坏了,脑子笨,心眼也笨,要是能多两分聪明就才好。”
      醉意上涌,姜思齐揉了把脸,沉声道:“晚辈曾听亲长叹息,只盼自家后辈不学不教生而纨绔,好过琢玉成器,终归须琢须磨。我生平所见聪明绝顶之人,或生而坎坷,或前途莫测,无一例外。是以游桢已是好极,我只望他此生平顺,聪明切莫多一分,心窍切莫多一寸。”说着又为游卫庭满上半碗酒。

      游卫庭停酒不语,半晌道:“这话却也不错。”
      两人相对无语,齐齐仰首饮酒,在沉默中酒到杯干,直到满坛美酒见了底,姜思齐只觉舌头根都涨撑了两圈,半句话也说不囫囵,忽听游卫庭呵呵出声笑,“和你这小子喝这平生最后一次酒,总算有始有终。”他一时茫然,这话在脑中打了几个圈才恍惚明白,惊怔抬头,却觉脖颈腰背皆如棉絮,一头朝地上扎去,游卫庭一把将他捞起,不免嫌弃,“就这点酒,看把你出息的。”
      姜思齐扶着他臂膀起身,急道:“混么……就厚一其酒……”却是他舌头不听使唤,全然咬不清字眼,他自己也听得不像样,使劲摆摆头,卷了卷舌头尖,慢慢道:“喔叔问混木素就好一起就……”这次却更加糟糕,只好闭嘴不语,端眼向他望去。
      游卫庭见他醉得面红耳赤,目光迷离,不由发笑,“告诉你也无妨,老头子恶疾入脑,也就剩下这个把月啦。”他说来坦坦荡荡,浑不将死生放诸心上。
      姜思齐怔忡当场,突然掌击地面便要起身,游卫庭一巴掌将他拍回原地,哼道:“醉成这样干什么去!”姜思齐噗通跌回原地,不顾自己舌头如木,挣扎道:“酒他一……”
      兴许是醉鬼之间自有灵犀,这句游卫庭倒是听得清楚,挥手道:“太医也没辙,这是岁数到了。”说着怀抱空酒坛,笑道:“老子能活到这把岁数倒是想不到,嗯,赚了赚了。”姜思齐一时忘却言语,只瞪了眼望他,痴痴木木宛如呆鹅。
      游卫庭看他片刻,目光温和,“我一帮老兄弟们在地下等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了。想当年……”说到此处摇头叹道:“也不知道投胎没有,要是没有,倒是要去阎罗殿上热闹一场。”
      姜思齐脑中昏昏,心头千浪搅荡,却偏偏难以出声,一时眼眶发紧,慢慢将头垂下,低首不语。
      游卫庭他肩头砸了两下,笑道:“不要哭唧唧的,今日能到这里亲眼看一眼,我再如何不信神佛,也得说一声老天爷保佑,只是你这里酒实在难喝。”说着朗声大笑,“待老子忌日,我女婿必要回京祭奠,说不准谢勉那小子也拦不住要回来。我一早捎过口信,让他将谢氏藏下的美酒都挖起送到这里,也让你涨涨见识开开眼。”他砸吧砸吧嘴,大为遗憾,“偏就老子就一个喝不到。”说到这里长身而起,大步走向院外。
      姜思齐将热泪逼回眼底,也欲跟着站起,偏偏手足各行其是,全起不得身,唯有目送那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须臾已并入夜色。

      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咚的仰倒在地,目之所及尽是穹宇深远,断云静流。他静默遥望,直到月夜渐隐,更声回响,终归不发一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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