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待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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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宫人已是年过花甲，腰弯背驼，身躯如一张弯拗老弓，对了姜思齐颤巍巍的抱手致敬，颤巍巍的道：“老奴见过姜大人。”
姜思齐眼底异色一隐而没，侧去半步闪开他的大礼，“太子在上，请程公公切勿如此。”
程公公仍坚持施过这一礼，眯缝着眼向他瞧来道：“姜大人想要问什么？”
姜思齐道：“不知程公公可否讲讲那日之事？”
程公公回首目视太子，见他闭上双眼轻轻点头，叹了口气道：“老奴虽然上了年纪，可还没糊涂，那日之事记得真真的。那晚天气突然转凉，又是雨又是雪的，老奴寻思着给太子多加个汤，到底这寺里斋菜太子也吃不惯，再说太子爷的腿……”他刚唠叨到这里，太子已不耐烦的道：“啰嗦些个什么，还不快说！”程公公忙道恕罪，道：“老奴这年纪大了，就啰哩啰唆起来了。后来娘娘忽然就来了，不知怎么的就不大高兴，老奴不敢听，就赶紧和旁人一起退到门外侍候着，一会儿就听到……”说到这里突地哑声，转头望向太子，满脸迟疑，太子瞪他一眼，“直说就是！”
程公公道：“是。一会儿就听到茶杯摔碎的声响儿。老奴正胆寒着，太子吩咐人进去，这才发现这茶盅茶碗碎了一地，什么书本子画片儿也被彻得粉碎。太子爷还站不起，坐在榻上也不说话，太子妃在旁，这眼泪……唉，不瞒姜大人，老臣这里斗个胆，咱家十二岁就进宫啦，服侍过先皇后，太子妃娘娘小时候在宫里老奴也伺候过，一见这样就腆起老脸劝了又劝，可娘娘心情不佳，又劝了好阵子这才伺候着回了西厢。再说娘娘这一路上气也消了不少，回去还赏了老奴，本来以为没事了，万万没想到……”说着老泪纵横，又不敢太过失态，掸起袖子直擦眼角。
姜思齐默然片刻，道：“那日太子妃来时，身旁可有宫女？”程公公擦着眼睛，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在这寺里虽不能带太多随从，可那日娘娘身边四个大宫女和两个轿夫都在。”姜思齐面露不解，“轿夫？娘娘是乘轿而来？”程公公心知他是外臣，与此间情形大约不明，便耐心解释道：”这是自然。这庙里这诺大的地方，从东厢到西厢足有一里，娘娘金枝玉叶，总不成走着来罢，再说被谁冲撞了怎办？”姜思齐点道：“程公公说得不错。”两人正在交谈，一名又瘦又小的宫人忽然从外入内，双手捧着热羹呈上。太子神色郁郁，挥挥手令他退下。那宫人也不作声，回头看向程公公，程公公又复相劝。姜思齐见此情景明白此时非是相谈之时，当即起身，目光似不经意般从那瘦小宫人上扫过，旋即告辞出宫。
他奉命秘密稽查此案，枢密院去得也少了，这日也是如此，出得皇宫又是直奔大理寺。
骆寺卿正在跟师爷商量要不要也学冉大人病上一病，又唯恐太露痕迹惹来龙颜大怒可未免不妙。正在上下两可的当儿，有人通报姜大人来访，骆寺卿立马给师爷递个眼色。师爷心领神会，悄然退去。
于是姜大人刚与骆寺卿见面，就见他手捂前胸咳嗽不止，姜大人方才略现关切之情，这咳嗽之声便又重了数分，与此同时堂下脚步声起，却是师爷急急捧着披氅奔过，道是大人这几日夙夜不懈，偶感风寒，如今是强撑病体办理公务。姜思齐知趣，不过寥寥数语便告辞离去。师爷堪堪松了口气，忽见他脚步放缓，回头朝自己看来，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他朝自己手上披氅撇来数眼，眸中似有深意，不由心底发虚：这事自然瞒不过姜右卿，不过他也总不成当面就打骆大人的脸吧？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他向骆大人一笑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开。
姜思齐越走脚步越快，出了大理寺正门便策马直向始觉寺，中途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到达寺庙之时已然浑身湿透。王英湖不想他这般快又再探访，惊愕之前忙上前见礼。
姜思齐将他带到西厢太子妃曾栖息的院落中，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那日你在民居见太子妃，她打扮如何？”王英湖吓了一跳，却也毫不迟疑，答道：“末将可不敢细看。只是大抵记得素色襦裙，鬓发很是散乱，其他未曾看清。”姜思齐听得素色儒裙四字，目光一闪，追问道：“未见外氅？”王英湖被他问得一愣，细思片刻摇摇头道，“末将记得没有。”想到此处也突觉奇怪，心中暗想：奇了怪了，那晚冰雪交加的，太子妃如何会穿得这般单薄去往民居？再说屋里也没生火，难道她斗篷被人拿走了？只是他心里再如何诧异，也是半字不敢诉之于口，只静等姜思齐发问。
这回姜思齐却不再盘问，只又重在这处两进院落转了两圈，确认只有正门一处出口，又见门口宽大，前后皆是平地，并无石阶之类，便于车轿进出。
他四望片刻，心里有个念头模模糊糊生了出来，只是仍有许多费解之处。他思忖半晌不得要领，见王英湖脸色发白，知他始终不免担心，又安抚数句，这才被誓效犬马之劳的王副督领恭送出北郊。
他奔波整日，到回府之时已是月上中宵，宣瑚生正饿着肚子等候，见他一身湿衣不禁暗自皱眉，亲自端了热茶奉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大人何必这般费心？依我看那世子也非池中物，真成了事怕也棘手。如今大人对太子有救命之恩，他又势弱，必奉大人上宾。”
姜思齐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摇摇头不愿多说。宣瑚生觑见他神色，倒琢磨出几分意思：原来元帅当初委实放了真心在他学生身上，偏越是如此，越不乐意虚与委蛇，当即便转了口风，“大人收获如何？”姜思齐道：“虽略有端倪，却还不能确认，明日还要再入宫中。”宣瑚生一听眉头更深，他情知此案尴尬，那才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也拍不得，此刻见主帅甘冒触犯皇帝的风险也要追查，虽明知他必能把握分寸，仍旧腹诽不已，只恨不能把几个姓池的都剁成十八段才好。
其实这回他只猜对了五成，姜思齐这般兢兢业业却也不是全然为了池凤翎。不知为何他在冥冥之中有种奇异之感，解开这桩诡谲命案，或许就能真正叩响杨季召被诛的因果之门。
果然翌日皇帝听到姜思齐欲详审宫人之议，目光微凝，淡淡道：“目下东宫正忙于料理太子妃大敛，非是良机。”姜思齐亦不退步，回道：“禀告陛下，臣深知或有不妥。只是如今时日还浅，若隔些日子怕是很多东西宫人便记不清了，还请陛下恩准。”
皇帝临朝多年君威日重，自佛骨塔事后更少有臣子敢违逆其意，眼见这人居然这般不知趣，不免腻烦，皱了眉头道：“行了，你退下吧。”
姜思齐似未听出他不悦，微微一拜，道：“陛下既命彻查此事，臣绝不敢懈怠。微臣知太子妃丧礼事大，不敢多加搅扰，恳请陛下恩准审问太子妃二三随身宫女即可。”
皇帝虽因着私心令臣子彻查此案，到底此事关乎皇家脸面，他心底亦有几分犹豫，见这人还在夹缠不清，着实心烦，换了他人早就轰出宫去。到底姜思齐文武兼资，是近年来罕见的翘楚人物，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臣子，对他将另有重用，这耐心比对余者不免好了一点点，正打算开口将他撵走，忽觑见他虽躬身拱手见礼，可腰背如铸双肩板直，一派渊渟岳峙的气概，而右脚稍稍前出，比左足略过半步，这姿态委实熟稔，令他唇边之语忽地一窒。
这从前只觉刺眼的冒犯，今日却带来些些怅然。他谛视这名臣子半晌，深深目光仿佛在看他，也似在凝视他人，忽而醒悟此时此地站这里的不过是个虚假浮影，自己真正所见原是虚无的幻象。
这念头卷来无尽疲倦与怠然。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揉动突突作痛的太阳穴，之前涌起的戾火已然消歇，他略作思索，便点头道：“罢了，难得你尽心，就准你所奏，只是月底之前务要给朕个交代。”说着又唤过一名姓冒的太监与之同去。
冒公公陪同姜思齐来到退思殿的一处偏殿，自吩咐人将太子妃身旁两名大宫女押过。姜思齐知他在此乃是看管监视，防止自己问些有的没的，因此寒暄时滴水不露。冒太监亦明白这人乃是当朝新贵，丝毫不敢拿大，两人你来我往，居然聊得甚是热络。
不多时两名宫女被带入偏殿。二人年纪都在双十上下，俱皆姿容端丽举止斯文，因被羁押多日，神情都很有些萎靡不振。姜思齐之前已被告知两人一名碧涧一名芳蕊，见那叫芳蕊的宫女脸色还稍好些，便向她温言发问，初始都是些姓甚名谁，入宫几年之类的简单问题。一问一答间芳蕊慢慢平静下来，言语也逐渐流利。姜思齐忽话头一转，问及那日太子妃情况，“那日娘娘去东厢探望太子殿下时，你两人可曾随行？”
芳蕊身体瑟缩一下，小声道：“回大人，奴婢等确跟从娘娘去了寺庙东厢。”
姜思齐又看了一眼她身旁的碧涧，见其亦默默颔颐，道：“那日娘娘缘何要去见殿下，你等可清楚？”
芳蕊点了点头，“回大人的话，那日天气突然变冷，娘娘惦记殿下，定要去看看才放心。”说到此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却不敢擦，任泪水点点坠在衣襟之上。
姜思齐见她情真意切，想起太子夫妇之间这些年来的冷淡如冰，略觉诧异，旋即将这念头压入心底，又道：“殿下曾说那日与娘娘曾有略有不愉，可有此事？”
芳蕊见他连此事也知晓，不敢隐瞒，连连点头，“是，是。本来开头还有说有笑，后来也不知怎么，娘娘忽然不高兴起来，让奴婢等人出去候着。奴婢等在屋外等候。”偷眼看了看姜思齐与冒太监，重又低头道：“那日天冷，窗户紧闭，门上都挂了棉布帘，奴婢等站得又远，因此什么也没有听到看到。”
姜思齐知道内里隐情绝非如此，然而冒太监在侧，他也不便追问，嗯了一声，道：“程公公之前提过他曾入内相劝，果是如此？”
芳蕊点头称是：“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程伴伴本与奴婢等人同在外相候，后来他听到动静，要进去看看，便叩门而入，奴婢哪敢与程伴伴相提并论，却不敢进去，只能在外边等。”姜思齐瞟了一眼身边的冒公公，见他亦微微颔首附和，又问道：“除程公公之外，可还有他人入内？“芳蕊迟疑着思索，她身旁的碧涧怯怯开口：“后来吴公公也进去了，劝了很久……”
姜思齐转头看向冒太监，目露探寻之色。冒太监解释道：“吴公公也是太子身边的老人，素来得力。这趟跟着去了始觉寺。”
那道又瘦又小的身影在姜思齐脑中一晃而过，他向冒太监略一欠身：“有劳。”又看向芳蕊和碧涧，“程公公道他送娘娘回到行辕，你二人自也跟着回去。”两名宫女齐齐点头，又听他续问到：“其后如何？”
那晚情形历历在目，芳蕊回忆道：“回大人，奴婢伺候娘娘回去时天已经黑透了，娘娘她还未用膳，只说自己没胃口，让我等在廊下候着，自己入内休息。程伴伴看娘娘心情不佳，又进去相劝半晌，奴婢虽听不真切，也觉出娘娘声音快活了不少，奴婢就想进去请娘娘用膳，可娘娘道她自己先静静，到亥时用膳不迟。待程伴伴离开后，奴婢等在檐下等着伺候，紫笋姐姐她们张罗着温汤热饭。亥时一到奴婢才斗胆叩门，可却无人应……再后来，再后来太子和长公主就来了……”说到此刻那晚兵荒马乱的情形又重新眼前，忍不住激灵灵打个冷战，泪水又再次盈上眼睫。
她说一句旁边碧涧便点一次头，姜思齐鉴貌辨色，知她所言不虚，待她收了泪，温和道：“你适才道那晚天气转冷，可还记得怎样个冷法？”
芳蕊不意他做此问，心下奇怪，依旧老老实实的道：“那晚起了好大风雪，还夹了小冰粒，砸得脸上生痛，奴婢等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姜思齐点点头，“这样的天气，太子妃定备了御寒衣物？”芳蕊道：“是。本来出城时天气已回了暖，奴婢原想带上鹊金裘和翠羽绒足够，尤其是那鹊金裘里子乃是集了上好白狐腋下皮毛，最是暖和不过。可娘娘说这两件都是活物所制，在寺里用怕是不妥，特地挑了那件青莲花绸缎面的丝绵鹤氅。”她提及这些衣物委实流畅，眸子里也多了几分活气。
姜思齐嗯了一声，“所以那日娘娘该是披了鹤氅？”芳蕊道：“是。奴婢等没想到真能用到。其实那青莲花鹤氅虽是簇新的，从未上过身，可到底非貂非裘，为了保暖光丝绵就絮了好几层，只有兜帽镶了圈白狐毛，很是厚重不便，奴婢都觉得赘手，娘娘却道不要紧，就披了它出门。”
姜思齐略略思索，话锋忽而一转，“适才你提到亥时一刻叩门无人相应，想来后来还是推门入了？”芳蕊身体一个哆嗦，低低应道：“是……”只听他问道：“娘娘不在？”芳蕊不敢回应，只默默点头，又听他道：“那么你是否还记得那件鹤氅可在？”芳蕊没料到他这般问，迷茫抬眼，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怔怔相视，“鹤氅？鹤氅？娘娘不在了，不在了，她的鹤氅，鹤氅还在床榻之上啊。”不知不觉间泪水潸然落下。
审问过后有太监将两名宫女带了下去。姜思齐目送她二人走出殿门，知她们绝无生机。在这场命案之中，不知又有多少无辜冤魂被填了进去，偏偏毫无自己置喙余地，不由心头沉重。
冒太监在侧，将他眼中微露的悲悯之色瞧个明明白白，当下咳嗽一声，道：“姜大人可问完了话？咱家这就回禀陛下去了。”姜思齐抱拳，“多谢冒公公。”说着与他朝外走去。
冒公公叹气道：“唉，咱家心里难受得紧，还不知程伴伴和吴公公怎个伤心法，他俩可是打小就伺候太子和娘娘的。”姜思齐瞅他一眼，道：“竟是如此？下官乃新晋，委实不知。”冒公公道：“程伴伴从前伺候过德贤皇后娘娘，后来又伺候太子爷；吴公公虽不似他那般早，也是老人了。对了，太子爷小时候曾落入湖里，多亏吴公公跳湖相救，还因此呛坏了嗓子。”姜思齐想起那日吴公公相劝太子时沙哑的声音，默默点头。两人谈谈说说，到了宫门方各自分别。
姜思齐出宫时天时还早。他叫过等候良久的张弦，低声附在他耳旁如此如此吩咐一番。张弦会意，领命而去。他则自行前去枢密院处理公务，直到日落西山夜色侵染，方离开枢密院，在僻静处换下官服，却并不直接回府，而是打马朝章郡王府而去。
如今王府被无数眼睛盯着，进进出出本定会落下痕迹，然而姜思齐来到后院一处角门时，四周静悄悄的毫无人声。他压低毡帽，上前叩门。三声清脆门环响起，小门吱嘎嘎自内被拉开，他便闪身而入。
门后于赫笑嘻嘻的束手而立，见他便是致礼：“多亏大人您打发人来报信，小的这才事先把那些臭鱼烂虾给弄走，要不还真是麻烦。”姜思齐向内走去，道：“世子如何？”于赫紧紧跟随他身侧，抱拳道：“托大人恩德，世子无恙。”又凑近他身边低声道：“就是不好出门，整日困在府里，心情不大好。”又喜滋滋的道：“不过大人这趟来，这坏心情也就自然没了。”
姜思齐心道未必，只哂然不语，待入了书房果见一身素服的池凤翎正自等候，见他到来目中露出喜悦之色，口中却略带埋怨道：“姜兄何必甘冒奇险？”姜思齐并不接话，欠身致意，“见过世子。”
两人落座，池凤翎问他别来短长，姜思齐一一告之，对于审案细节不过囫囵带过。池凤翎能等到他已是十分欣悦，并不深究，正要拉着他兴头头的说话，却见姜思齐起身拱手，“世子，下官有事请教，或有冒犯之处，还望世子海涵。”
池凤翎看着他只觉满心喜悦，不以为意的挥手道：“姜兄哪里话来，有事直说便是。”
姜思齐略一颔首，沉声道：“多谢世子。世子那日夜访下官府邸，曾言道太子妃尸身被发现之时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然而数日来下官问遍诸人，无论是御林军将士还是宫中诸人，并无一人提到衣衫不整鬓发凌乱这八字，”说到这里他扬起下颌，眼底亮光倏然闪过，“下官斗胆，请问世子又是如何知晓此节？“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待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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