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火》薄裘

127、迷宫

　　始觉寺建于六百余年前，建庙伊始便是京畿首屈一指的佛寺。历代都有王公贵人在此出家修行，是以日益巍峨宏伟，北郊数百亩皆在其内。自姜思齐跨入寺庙正门，足足行出柱香时分才到达皇家女眷曾落脚的西院。
　　现下督领李宕不在，陪行之人乃是副督领王英湖。王副督领对姜右卿到访自无异议，更何况他如今身负皇命而来，一路鞍前马后，唯恐招呼得不尽心。
　　太子妃居处乃在西厢一处两进小院，除此之外，尚有数处差不多的小院彼此相连。姜思齐见其上砖石颜色尚新，与寺庙主院落也高隔砖墙，中间仅以庙门相通，想来这堵隔墙原该是始觉寺院墙，因为皇室女眷进香之顾，特在寺外开出这隅院落。
　　他进入各处宅院稍稍转了转，只见窗明几净，皇室中人的相应行辕器物尽皆搬离，其他瞧不出半点端倪。院落后方红墙数丈高高耸立，周围并未栽培树木，四周遮挡得严严实实，仅在角落里开一门，被数道门闸门锁紧紧扣死，当是为防火所设，平时不会开启。他走上前看那门锁门闸，见其上尚有斑斑雨渍，又伸手去拉，门锁半点不动，吩咐人取来钥匙插入锁眼缓缓扭动，只听得咔嚓咔嚓数声，铁索却并未应声而开，原来经年未用，里面已锈住。
　　姜思齐心里约略有了计较，又随王英湖去看太子与宗室所居之处，这回要去那东向。这七八处居所亦为两进，不过都在寺院之内，当中有夹道隔开，太子休憩之处乃是正中央最大一处，世子所居则在右向。这些院落其后都是大片花圃，花圃之后就是院墙。始觉寺平素就香客如云，时有达官贵人在此留宿，因此此处惯作斋房，院墙两侧都置有角门，门页活络，看得出日日开合。

　　姜思齐花了个半时辰观望私下，将一切尽收心底，又问王英湖当日御林军诸般驻守情况。
　　王英湖对他早就死心塌地，当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回大人，这次太子殿下与各位宗亲足足来了快二十人，更带了许多宫人随侍，因此这院内都划为贵人们的居所，除了李督领和他的一干随从，我等也都在院外驻守，着实这里没空房间落脚。”又道入庙之时始觉寺红毡扑道，处处清整无匹，庙中众僧各安其所，并无闲杂人等。
　　姜思齐嗯了一声，又道：“出入如何？”
　　王英湖道：“之前李督领与宫中商议，皇家宗亲均领有令牌，便是如此出入庙宇也要细细盘查。这庙内禅师们平素也不会出去，火工和尚们倒免不了进进出出的，但这段日子也要凭牌才行。”姜思齐点了点头，又道：“李督领负责勘察之责？”王英湖道：“正是，末将只管率领军卒巡视周围。”说到此处微觉庆幸，可又很快想到太子妃尸身正是在院外民居发现，心中又复一沉。
　　姜思齐仰头思索，池凤翎之前曾对他道自己出寺之时曾乔装打扮，自称是宗正仆从，才得以手持令牌往返寺庙，照这般情形看来，倒是有些过于容易了。李宕虽然庸庸碌碌，可在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上断不会如此轻忽。只是如此严防死守，太子妃又如何出寺？他心念数转，又由王英湖带路，去看那处太子妃尸身所在的民居。

　　许是怕搅扰香客之故，这处民居离始觉寺并不甚近，自寺庙正门走出行出一里半才到。这里原本地处僻静，如今早已被御林军日夜看守。御林军大多出身不凡，见识自也不同凡响，都晓得如今摊上了天大祸事，若龙颜大怒一个护持不利的帽子扣下来，这流放充军也不在话下，因此这些日子心头惴惴寝食难安。此刻见是朝廷居然派下姜大人，一个个登时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们大都曾随姜思齐转战中都郡，知他思虑如神又仁厚公正，有他做主自家绝不会落个充军发配的下场。众人大喜之下，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纷纷挤上前来见礼，各个眼泪花花的，就差抱着姜右卿官靴喊冤。
　　王英湖瞪圆眼睛大声叱责，总算把如见亲爹的御林军们喝退，向姜思齐致歉道：“这些粗坯也没个章程，冲撞了大人，恕罪恕罪。”姜思齐摆手，“何出此言。放心，此事有我，绝不会让你们被人冤枉了去。”王副督领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也恨不得抱他大腿喊爹，当下精神大振，陪了姜思齐步入民宿。
　　果如池凤翎先前所言，这处民居甚是简陋，夯土作围顶覆粗瓦，足有数排，乍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姜思齐数了数，足有七排，每排又分八间房，当中间以土墙，太子妃尸身就在第二排第二间被发现。他步入此屋中，就见室内空空如也，除了木桌土炕外，连把凳子也欠奉。王英湖凑上前来低声道：“便是在这。”说着朝土炕一指。
　　姜思齐仔细瞧那铺上，只见中间还好，边角之处灰尘甚厚，并无血迹之类，轻声问道：“到底如何？”虽然此事隐秘，但当初本就是御林军查到此处，王英湖在军中威信素著，得些消息也不奇怪。果然王英湖略一迟疑便压低声音回到：“那个……并没有血，脸上又青又肿，依末将所见，说不准是如此。”说着十指弯曲，在空中做个扼喉的动作。姜思齐略一皱眉，“可还有其他？”王英湖摇头，“那几个儿郎骇得魂飞魄散，哪敢多看？赶紧找到末将，末将也就看了一眼确认身份没错，派人把守门口通知太子，不多时太子派人来，再之后如何末将就全然不知了。”姜思齐点点头，又道：“你们如何会搜到这里？”王英湖道：“虽说这里离寺庙这般远，可附近方圆十里只有这处民居，我也是唯恐贼人像睦县围场那般潜伏在此，初时便贴了禁条，又时时遣人巡逻。那日寺庙内外就差翻个底朝天，末将为防万一才派人到此，哪里就想到真的……唉。”
　　姜思齐不动声色的道：“不如陪我每处都转转如何？”王英湖自是没口子答应，与他一间房一间房转过去，待到了东首第三间，姜思齐见室内与其他毫无二致，全不见半点异样，也不停步，继续朝下行去，果然把每间房子都看毕，这才又闻言安抚王副督领一番，自己率领随从回转大理寺。

　　他刚刚踏入大理寺正门，便有人传皇上口谕：若姜思齐回城立即入宫觐见。姜思齐当即奉旨入宫，由宫人将他领入绿池斋内，果见天子端坐上首，骆赟和方仪清，李宕三名大臣站在下首。骆大人和方侍郎面红耳赤，显是刚有一番争执。
　　皇帝等姜思齐见礼已毕，开口道：“这等差事是你们一起办的，你们先自行商量。”姜思齐面露不解之色，又听他吩咐道：“骆卿家，你来说。”骆赟见来了奥援，精神一振，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个明白。原来今日御林军督领李宕来报，他细审那日负责稽查进出的营中将士，终于有两人受压不过，道出曾有人手持令牌，自称宗正家仆自角门出入，这一出一入中间大约相隔个半时辰。当时两人便觉得这人面容似有两三分熟悉，不过对方手持令牌，也不曾详查，待事发之后细细回想。这人模样竟似池世子，因此事重大，两人唯恐惹祸上身，先前并不敢说出口，被督领逼促不过，这才支支吾吾的讲了。
　　方仪清听得禀告，登时便催促大理寺出动官差抓人。骆赟不肯答应，此事物证半点没有，人证也不见得牢靠，大理寺贸贸然捉拿皇室宗亲，那是半点落不到好去。两人争执不下，便齐至宫中禀告皇帝请其定夺。

　　姜思齐听罢扫了一眼李宕，向皇帝道：“陛下，臣有一事请教李督领。”见皇帝点头，转身向李宕道：“李督领，请问当日那疑似世子之人出入始觉寺之时可有随从？”李宕早在中都郡便知他厉害，不敢怠慢，沉声道：“据那两个兵卒所言，只有一人。”姜思齐反问道：“当真？”李宕点头，“正是。”
　　姜思齐不再追问，向皇帝躬身道：“臣今日去始觉寺略有所获，只是不知对错，贸然应对恐蒙蔽圣听。臣斗胆请先核对一事，再由圣意裁决。”
　　他虽官居三品，但升官奇快，平素又不上常朝，圣前奏对实在寥寥。皇帝虽知此人精明强干文武双全，却着实没见过几次，不熟悉他禀性，今日见他神情温稳从容，暗起赞赏之意，倒也不觉得他言语冒犯，“姜卿先说，朕且听听。”
　　姜思齐垂首道：“臣斗胆昝越，请调太子妃娘娘衣冠录一阅。”众人支耳静听，得了这么一句，都是面色各异。须知此案之难全在太子妃身份贵重，无论是尸首还是遗留衣物，大理寺与刑部身为外臣都是丝毫接触不得，如何情形一律不知，因此也只能从外物入手。这衣冠录上记录的是太子妃每日衣冠配饰，如今太子妃虽丧，但死亡当日的服饰冠冕依旧一丝不苟记载其上。姜思齐居然胆敢问到此录，委实胆大包天，若是亵衣上果有什么不堪痕迹又如何是好？
　　这其中骆赟对他最为关怀友好，听到这里心叫要糟，果然皇帝淡淡道：“这就不必了。”。孰料姜思齐毫不气赧，续道：“请陛下恕罪。既然臣不能观这衣冠录，陛下派人查查其上两处记载如何？”
　　皇帝暗自皱眉：什么如此紧要？见他执迷不悟，微觉不悦，本欲开口叱责，忽一眼瞥去见他身姿如松的沉凝之态，忽又有些微惘然，便道：“先说说你要问什么？”
　　骆赟一颗老心提到高高的，唯恐姜思齐年轻气盛，嘴里冒出些什么要抄家灭族的玩意儿，却听他道：“回陛下，能否着人查一查娘娘的鞋底与裙角可有泥污？”
　　此等细节无关痛痒，皇帝目光微动，道：“准。”即刻便有宫人领命去查，片刻回转，禀告太子妃裙角鞋底甚为整洁，不曾有泥污，一时众人眼光又凝集在姜思齐身上。

　　姜思齐早已料到此节，向皇帝躬身奏道：“陛下，臣今日去始觉寺探查，发现那处民居离寺庙将近二里，中间虽有路，然而前些日子雨雪交加，若太子妃娘娘果然步行，鞋底焉能不沾泥水？”
　　皇帝蹙眉点头，“这话倒是不错。不过便是在寺中行走也会粘到泥水，鞋底干净，说不定是换了鞋。”
　　姜思齐垂首道：“陛下圣明。只是臣打听到始觉寺为迎接太子与各位宗室，寺内各处道路皆以红毡扑地，室内先以清水洗涤又铺就青毯，若在庙内行走，鞋底当洁净无损；且通往民宿之路高低不平，太子妃若出寺行走，不仅鞋底，便是裙角也免不了被沾污。”他并未提太子妃是否更换过衣鞋，此乃忌讳，不过若是真是更换了，想来皇帝也会张口驳斥。
　　果然皇帝默然半晌，缓缓道：“依你所见，太子妃竟是死在寺内不成？”
　　骆赟脑中嗡嗡作响，皇帝言下之意再也明显不过，太子夫妇在寺内曾有一场口角，若太子妃死在寺内，恰好在那口角之后，尸身又出现寺外，这凶手简直是昭然若揭。
　　姜思齐沉默半晌，道：“臣不敢妄言。”

　　兜兜转转一圈，虽不曾有真正结论，然而姜思齐所言实无可辩驳。诸人心中均是雪亮：此刻便是坐实了池世子曾到过民居，也难就此说他便是真凶。到底李宕方才信誓旦旦的道世子一人出寺，身旁并无旁人；若太子妃死在寺内，他又如何将这尸首运了出去？至于方仪清苦苦思索要如何就此事大做文章，却不在姜思齐考虑之内。若池凤翎连此事也处理不了，那还是快快滚回温南郡老家去吧，不要掺和这等夺嫡大事了。
　　皇帝从案后站起，负手在书房内兜了一圈，终于停下脚步道：“此事还需谨慎，眼下莫要惊扰世子。”众臣齐声称是。
　　皇帝再度目视姜思齐，见他挺拔磊落的姿态，一时只觉莫名眼熟，又瞥到他面如锅底的面孔，暗自摇头：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温声褒奖道：“姜卿有心了，甚好。此事你还要多多上心。”姜思齐凛然遵旨后又朝众人道：“诸位卿家劳心劳力，朕是明白的。不过此事关乎国体，你们不可轻忽。”众人齐齐称是，又听他徐徐道：“蔺家世代忠良，先皇后贤良淑德，此事朕必要给他们个交代。如今既知太子妃薨在寺内。也罢，姜卿你不妨放手去查，记得，不管查到谁，查到哪里，你都要秉公执法不得徇私，更不得为尊者讳。”众臣工听到皇帝这般大公无私之言，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勉强稳住身形，高呼万岁。
　　待四人出得绿池斋，方仪清先行告辞而去，李宕也随其后。骆赟望着二人背影，叹道：“姜老弟啊，你可算把方侍郎得罪死了。”见姜思齐笑而不语，叹气道：“这回你可真是出了风头，年轻人啊年轻人。”他长吁短叹一番，再想到适才峰回路转的一幕，饶是宦海沉浮多年也不免心惊。
　　姜思齐拱手告罪，“下官本想跟骆大人商量，可刚到大理寺便被传入宫中，着实得不了空，恕罪恕罪。”骆赟也知这事怪不得他，再说自己虽然在皇帝面前闹个灰头土脸，可好歹也算把这烫手的山芋送了出去，当下摇摇头不再多言，与姜思齐并肩出宫。

　　是夜姜思齐与宣瑚生小酌，席间提起今日之事。宣瑚生自是满口大人英明神武所向披靡云云。姜思齐摆摆手，“少来花言巧语。”这时他倒怀念起从前沉默寡言的宣将军来了。
　　宣瑚生笑道：”这可不是恭维，骆寺卿可不是没查出来？”姜思齐摇头，“骆赟老而弥辣，否则之前太子遇刺缘何他能下个前朝谋逆的论断？如今情势，是他不想查也不敢查，也不像我这般定要保下池世子。”宣瑚生笑而不答，只道：“那大人如今是主审了？”姜思齐点点头，“虽非名正言顺，也大抵是这个意思。”宣瑚生皱眉思索片刻，“皇帝不紧着他儿子，居然让大人直接问案？”姜思齐啜了口酒，淡淡道：“真凶何人恐也无甚紧要，一切全凭圣心而已。”
　　宣瑚生收敛笑容，看着他的眼睛道：“大人觉得太子便是真凶？”
　　姜思齐沉默俄顷，慢慢摇头，“池崇性格温懦，又与太子妃青梅竹马，当不至于此。”他握住酒杯微微苦笑，“然而我料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若他当真杀死发妻，或许我也不会太过惊讶吧。”说到此处长舒口气，颇觉怅然。
　　宣瑚生知这是触动了他伤心事，甚觉懊恼，忙道：“可大人又不能直接提审太子，也不能三番四次的审来审去，这要如何是好？”
　　姜思齐举壶自斟一杯，“没什么关系，我到底曾是他老师。”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姜思齐再次拜访东宫之时，太子一身素服，正襟危坐，全然已正礼待之，身旁除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宫人，并无他人。
　　姜思齐见太子面色苍白，短短时间已消瘦许多，当下安慰一番。太子回应虽彬彬有礼，然而却十分冷淡，姜思齐心知他必然听到风声，也不继续客套，当下讲清身负皇命，请太子详述是夜之事。
　　太子冷冷道：“不知姜大人想听什么？难道是孤与太子妃为哪个妃嫔吵架？”姜思齐起身抱拳，连道不敢。太子见他颇为惶恐，想到围场之时若无此人救援，自己早已尸骨无存，他本来心肠就软，想到此节不由怒气消散多半，摆手道：“孤心情不佳，并非有意责难姜大人。”说着眼圈发红，“虽是宫闱私事，不过既姜大人奉旨彻查，那也不瞒你了。说来惭愧，先前为些私事，孤与太子妃略有些口角。那日始觉寺内太子妃本是主动前来修好，然而不知如何又扯起之前的事来，孤年轻气盛，不免与她争执一番。太子妃心情不佳，随后便拂袖而去。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姜思齐听他所言与池凤翎之语大致不差，又道：“臣斗胆，请问可有人看到太子妃离去？”太子面上微露不悦，道：“姜大人这可是疑孤了？”姜思齐口称不敢，再度起身告罪。
　　太子微微忍气，转头朝身旁那老宫人看去，“那日太子妃身旁本带了两名宫女，不过争执起来太子妃便令她们出去候着，之后如何孤在气头上也不清楚。过后程公公回来禀报，乃是他陪同太子妃回到西厢，若你还有疑问，只问程公公便是。”说到此处指了指身前手杖，“孤这腿脚，便是想送也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