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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轰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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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凤翎本来笑意盈盈,闻得此语脸色登时一僵,如剑目光向姜思齐刺来,“姜兄莫非疑我?”
姜思齐起身一揖,肃声道:“下官不敢,只是心有疑惑,亟盼世子答复。”
池凤翎冷冷道:“原来如此。若我不应,这疑惑就要酿出风波来了?”见姜思齐默默不应,怒火愈涨,“也罢,正如我此前言道,若此事可为当为,不可为便不为罢,姜兄自便吧。”说到自便二字,神色当真是冰寒彻骨。
姜思齐见状暗自摇头:怎地突然这般大火气?简直毫无风度。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脾气,又向来不爱勉强,见池世子大动肝火,当即起身致歉:“原是下官出言不谨,请世子原宥。”见他眉宇间怒火炽然,便道:“既然世子今日不便,下官先行告辞,以后再议。”说着深施一礼,便朝外走去。
池凤翎想不到他说走就走,猛地箭步跃来,一把揪住他臂膀,叱道:“你要去哪!不准走!”
于赫正守在门外,听到动静不对推门而入,就见姜大人定在门前,世子满脸怒色,正牢牢攥住姜大人手臂不放,骇了一跳,失声惊道:“小王爷……”池凤翎面色铁青,瞪他道:“出去!把门从外头锁上!”于赫几曾见过他如此动怒,立刻缩头应声,偷眼瞄瞄姜思齐,见他面无表情,全不敢多思多听,慌忙倒退而出。俄顷姜思齐听到咔嚓一声,门果然从外头被锁上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被拉紧的右臂,腹诽不已:莫非这就要图穷匕见了?咳嗽两声,“下官失礼了。”试图抽回却是动弹不得。池凤翎怒道:“你干什么!”姜思齐皱眉,“世子还请放手。”池凤翎冷笑道:“不放怎样!”说着掌上加力,居然又加重两分。姜思齐颇感无奈,又恨自己衣袖太牢实,道:“君子当……”却被池凤翎冷笑着截断了话,“我是世子,不是君子!”犹不解气,又道:“就算不是世子,也不是君子!”
姜思齐见他无赖,叹道:“世子请先息怒,容下官禀告。”但觉小臂如嵌进铸铁。以他武功自能挣脱,但将世子打个鼻青脸肿总是不美,也只有委婉相劝。孰料池凤翎剑眉倒立,怒道:“我最恨你自称下官!”姜思齐嘘口气,道:“姜某知错。世子息怒。”
池凤翎目光烁烁向他看去,惜乎烛火不盛,一张黑黝黝的面孔倒看不出什么,手掌慢慢松开,足下却不退后,想到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将心一横,大声道:“姜兄高才,难道竟不明白我的心意?”
姜思齐听他杀气腾腾的质问,心中直犯狐疑:总不会就这般直截了当罢?脑筋又转了一圈,确认无疑,只得清清嗓子,直言正色道:“承蒙错爱。只是姜某无心亦无力,还望世子海涵。”
池凤翎早已猜到他之前种种全在装傻,此刻亲耳闻听他拒言不由得面孔沉下,盯住他道:“姜兄是不喜男子?还是单单对我无心?”
若是从前的杨季昭,对此有悖礼数之行早绑了他去见圣贤,然而这几年来他经历甚多,被人硬梆梆的问上脸来,居然也不觉尴尬,摇头道:“姜某此生对男女之事……”看了看瞪圆眼睛的池凤翎,又改口道:“……哦,还有男男之事都无半点心思。”
池凤翎不暇细思,哼了一声,道:“你自称无心,身旁却没断了人,前有殷浮筠,后有宣瑚生,当世人都是瞎子不成?”
姜思齐大为头疼,心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只得道:“绝无此事,世子误会了。”
池凤翎情急之下,殷宣二人之名脱口而出,心下也颇为懊恼,见他一口否认,就势点头道:“那就算我误会了。既然你心中无人,我心中有你,便约为伴侣又有何不可?”
姜思齐左右摇头,连连道:“不可不可,着实不可。姜某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此念已绝。”
池凤翎执拗性子上来,面对他斩钉截铁的三个不可仍旧十分坚持,“也罢,既然你赌咒发誓,我就信你现下没有这念,不过你如今没有,说不准以后就有了。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先占据此位。”
姜思齐不意他如此歪缠,被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挤出数字,“世子如此,也太不成体统。”
池凤翎面孔冷凝,冷声道:“体统成与不成都是人定。若自古便定下男子相守,如今也不成了体统?”
姜思齐暗骂简直一派胡言,倘若真如此早已亡国灭种。不过他也知现下情形与之抗辩无济于事,心头发苦之余又未免自责,想来这人走火入魔,定是自己不够检点之故,倒对池熙多有抱歉了,正色道:“世子若依旧这般坚持,请恕姜某无礼,怕是从今以后恐再难为殿下效力。”
池凤翎虽是旷达的性子,但究竟天潢贵胄,何曾被人这般三番两次的严词拒绝?心下当真愤怒至甚,总算品出他言下决绝之意,勉强克制不曾大发雷霆,大踏步回到上首狠狠落座,道:“也罢,今日之事先撂下,以后再说。先说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他在气恼之下,竟把姜思齐来意忘得一干二净。
姜思齐对他前半句置若罔闻,亦自落座,沉声再问:“请世子实言告之,究竟如何知晓太子妃尸身详情?”
池凤翎深吸了口气,复又镇定如初,向天棚望了半晌,开口道:“我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怕你有所误会。”说着向他殷殷相望,见他一派淡然毫无触动,心下郁结,道:“那晚去那处民居等候良久,不见半个人影,我虽怕其中有诈,还是打算等下去。谁知窗棂忽被扣动,一道黑影自窗外掠过。我提剑急追,却被那黑影引入一间屋子,正是太子妃所在之处。”说到此时他眼前又浮现出那晚室内情形,想起那散漫的乌发和青肿面容,缓缓摇头,“我与太子妃前后不过见过两面,是以初时并未认出,直到瞧见她头上钗环,腰间珍珠玉佩俱是珍贵至极的物事,这才认了出来,一时心慌意乱,顾不得许多,急急而走。”
姜思齐也知他那时身处嫌疑之地,脱身而去才是上策,道:“世子可见太子妃大氅?”
池凤翎不意他追问此事,思索片刻,道:“不曾见到外氅斗篷之类。”
姜思齐不动声色,又道:“御林军两位督领均未提及太子妃衣着凌乱,为何世子会如此觉得?”见池凤翎剑眉皱紧目露不虞,欠身道:“并非我对世子生疑。不过此节虽琐碎,或关乎真凶。”
池凤翎素来服膺其智,听他这般说便压下暗火仰头回忆半晌,喃喃自语:“我想想……怪了,如今想起来似也无不妥,衣衫大体整齐,到底是……对了,是香罗带。”他神色一振,道:“香罗带太松了些,其上两副玉佩禁步凑得太近了些,交缠到了一起。“
姜思齐眼神一敛,点头,“多谢世子。”
这些日子天气已渐回暖。姜思齐一路归来,细雨如霏,轻风依依,濡湿了衣冠。他不期然想起当年教授池崇时,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领他去演武场。彼时杨湛闹个不休也要同去。他自是坚辞不许,然而池崇甚喜杨湛,也是一力求情,他无奈之下只得应了,往往便在休憩之时,看到杨湛缠着太子玩在一处。如今忆来,那段日子竟如水中掠影一般。
已经快五年了,他想,再过五年,我就要把湛儿的模样忘了吧。
他满心怅然回到府邸,刑斌迎来,道是宣将军正在后院指导何子安武艺。姜思齐闻言一怔,宣瑚生最是个讨厌麻烦,如何会传授他人武艺?略觉好奇,便朝后院走去。果见宣瑚生一袭黑衣,笑吟吟站在檐下,手里握个苹果啃得正香。何子安则冒着雨正在院中一板一眼的打拳。他小胳膊小腿胖墩墩的,穿得又厚,拳脚齐出之时姜思齐只觉得一节节腊肠在眼前颤抖,当下咳嗽数声。宣瑚生听到动静笑容顿敛,一把甩掉啃剩的苹果,大声道:“腿再踢高些!”何子安素来怕他怕得厉害,明知老师到来仍旧目不斜视,直到把一顿拳脚打完才跑来给姜思齐请安。
姜思齐把他脸擦干净,问了几句功课就让他先去休息,待他身影消失才横一眼低眉顺眼的宣瑚生,冷哼道:“你好大出息!”宣瑚生耷拉脑袋权作不闻,跟着他一路回了书房,端茶送水十分殷勤,觑见他神态转温,又问今日种种。
姜思齐接过他手里热茶,把宫女芳蕊之言挑要紧的讲过,又将池凤翎那晚撞倒太子妃尸首之事也与他说了,想起起世子今日行径,只觉得太阳穴都要蹦将出来,一口气将茶水喝个底朝天。
宣瑚生窥见他神色,心知事情定非如此简单,然而自己如若多嘴,怕是立时就要被撵走,当下笑道:“末将有些明白,还有些不明白,不过想来大人定是心里有数。”
姜思齐见他自称不够明白,神情却颇为笃定,道:“你且说来我听听。”
宣瑚生眸光流转,沉吟道:“末将有三点不明之处,请大人指教。”他掰出右手大拇指,“第一,为何非要抛尸不可?”姜思齐微微一笑,“难道不是为了诬陷世子?”宣瑚生知他在考校自己,丝毫不敢大意,摇头道:“那尸体上破绽甚多,大人能一眼看出。大理寺和刑部虽不若大人英明神武,到底惯是干这个的,若是细查,想来当也能发现端倪,如今只是没胆子而已;可若果真世子被诬陷下狱。冲皇帝护他的那个架势,当会翻个水落石出,纯粹画蛇添足。既是如此,为何又要抛尸?”
姜思齐欲伸手倒茶,被宣瑚生手疾眼快,抢先斟满,不由笑道:“你想不出?”宣瑚生握着茶壶,边思忖边道:“若非恨池凤翎恨得失了神智,便是要掩饰真正杀人之处,这样说来,怕是当时当地落了些痕迹。”
他见姜思齐点头嘉许,愈发兴致盎然,又伸出食指道:“第二件不明白的地方,便是世子房中那封留书。虽在寺庙之中不能携带太多人手,但池凤翎几次遇刺,想必如今明里暗里守卫极紧。什么人有这等本事能出入自由?那书信也甚是蹊跷,竟知晓当初更换坐骑之事。若是世子对头,既握有这等大的把柄,便不会出此险招,直接掀翻棋盘便是,想来皇帝也难以回护;若非对头,又为什么将他诱到那片民居?更何况明明已将他诱入瓮中,却为什么要出声警示?当真奇了怪了,只要再多留他个把时辰,这人就要被御林军撞个正着,到时候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就是最后查出清白无辜,这一身骚也是洗不掉了。可偏偏就让他跑了,如此行为岂非矛盾得很?”说到此处摇头叹气,大为遗憾。
姜思齐不理他作怪,饶有兴味的道:“你继续说。”
宣瑚生摸着下巴思索半晌,道:“行事如此颠三倒四不通情理,难道说非是一路人马?然则照这番仓促布置看来,太子妃该是死于意外。就在这毫无准备的短短数个时辰之内,如何就能惊动不同人马?这件事末将真看不懂了。”
姜思齐饮了口茶,摇摇头:“我也不懂。”
宣瑚生伸出第三指并拢,皱眉道:“这第三嘛就是末将最最不明白的,太子妃究竟如何自屋中不翼而飞?”他停顿片刻,目光渐渐深邃,神情愈发渺远,仿佛已置身那晚始觉寺中,“若末将来办这事,运尸体出寺倒是容易,御林军虽然负责稽查出入,实则只重一个“入”字,想要出去当是较为容易;何况那时太子等居于寺中已过数日,查对更不如初时严格。只要找人假扮火工和尚,把尸体塞入独轮车之中,垃圾废物掩盖其上,手持令牌则可轻易出寺。左右始觉寺这般宏大,和尚不计其数,绝难看出。”
“所以末将最不明白的,反倒是太子妃如何从屋中被移入车中。”他说到望向主帅,目露期冀之色。
姜思齐转动茶杯缄默良久,半晌叹了口气,“时也,运也,命也。”
宣瑚生少有的一头雾水,“大人?”
姜思齐没了喝茶的心情,反手将茶杯扣在桌上,淡淡道:“那件鹤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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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案颇多掣肘,大理寺无法大动干戈,因此案情一时胶着。如今姜右卿虽成此案主理,但骆赟既为大理寺卿,方仪清身为刑部侍郎,却也轻易脱不了身去。这日过午三人又在大理寺聚首,正自议论之后该如何,忽地宫中来人相见,三人不敢怠慢,忙正襟相迎。
来者笑眉笑眼观之可亲,正是数日前曾与姜思齐相见的冒公公。只是如今他眉梢耷拉下来,细瘦的脸上满是苦意,见面便与几人团团作揖,直道:“几位大人,咱们单独说话如何?”骆赟与他相识多年,见状连茶也不用上了,忙屏退余人,只与姜思齐方仪清在屋中,道:“冒公公何事大驾光临?”
冒公公擦了擦额头汗水,道:“宫中出了事。一个宫女撞墙自尽,临死前曾道她知道为何人所害。陛下龙颜大怒,道这事就不必包着裹着了,各位明日大可提审宫女。”
三人均是十分吃惊,领旨过后,骆赟便拱手道:“冒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冒公公叹气道:“就晌午的事。娘娘身边大宫女芳蕊突然就撞了墙,太医过去人已经没了。她临死前口中喊冤,道不敢不报娘娘深恩,又不敢说出个中实情,是以撞墙自尽。陛下闻之很是生气,这才下了口谕。”说着拱手东向一揖。
姜思齐十分惊诧,便道:“竟是芳蕊?”见冒公公点头,低头深思少顷,道:“夜长梦多,不若我等现在审问其余宫人如何?”冒公公苦着脸道:“姜大人哪,那芳蕊是当众撞墙,力气那个大哟。您是没见着,那白花花的脑浆子迸得四处都是,其他人都吓得不行,尤其是碧涧,也是你那日问过话的,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如今人还没醒,怕是醒来都说不囫囵话,哪能审哪?”
姜思齐略现赧然,“冒公公说得是。”骆赟在旁打圆场,“姜大人也是亟欲追查真凶。”又有些担心,道:“其他宫人……”冒公公唉声叹气,道:“这事关重大,皇上责令奴婢安排人手好生看管羁押,休得再出事,如今都在澜则殿安置着。所以要说老奴这心哪,实在望几位大人赶紧审。”
骆赟连连点头,“冒公公辛苦。既然陛下有谕,我等便是披星戴月,也定要为陛下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