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6、交鸣 ...
-
姜思齐在书房内思索半宿,终于朦朦胧胧伏案睡去。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闻得书房外凌乱步声,起身开门,一人已直接扑到他面前来。虽是乍暖还寒的春夜,这人却是满头大汗,一张面孔涨得红彤彤的,气都喘不匀,“大,大人救命!”
姜思齐认出这人乃是池世子身边的侍卫于赫,心中暗叫不妙,挥手叫刑斌下去,将于赫让入书房之中,沉声道:“出了何事?世子怎样?”
于赫顾不得见礼,喘息道:“半夜,半夜大理寺突然来人,说道骆大人有请,请小王爷过去一叙。”说着狠狠咽了口唾沫,慌慌接道:“小的等人也想跟去,可那那群兵丁居然不许。便是大理寺也不能三更半夜的找人哪,可那他们手持御赐金牌,小王爷虽是宗亲,也免不了要听令,就真这样跟了他们去。”
姜思齐心中一冷,“可真是大理寺派的人?”
于赫点头,“小的仔细验过令牌和公文,委实错不了,再说来的是大理寺丞,小王爷也认识得他。”姜思齐微微放心,“世子身旁可有人护卫?”于赫猛点头,“欧阳率人在后方相随。”他随池凤翎出行始觉寺,自然猜到此事恐与与太子妃之死有关,不免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直到此时姜大人心里这颗心方落了点实底,
姜思齐点了点头,正要细问,忽地隐隐听到远处声响,似是有人深夜叩门。他神情一凝,看了眼于赫道:嘱咐道:“你且在书房等候,莫要出去。”自己出门到了院中,只见宫灯燎燎,照亮数人,当头一老者白发朱服,正是皇帝身边得用的刘公公。
姜思齐几回擢升都是刘公公宣旨,两人也算得上熟人,这回刘公公却未携带圣旨,面色亦十分严肃,屏退左右方道:“陛下口谕,姜思齐接旨。”姜思齐撩袍跪倒,但听刘公公低声道:“姜卿实心任事,颇有干才,朕心甚慰。始觉寺之事,特着你协大理寺,刑部共同办理,你等须得小心从事,不得疏忽。”
姜思齐心中微微一震:果然如此,口中道:“臣接旨。”大礼参拜过后方缓缓起身,想起自己原本应是对此事一无所知,脸上自然而然带出些微迷惑之色。刘公公向侧方退了两步,满脸堆笑道:“姜大人果然是陛下肱骨啊。”当下没口子恭维,姜思齐逊谢几句,依往日惯例是要请刘公公喝茶的,这回却不是时机,刘公公亦知此时耽误不得,又寒暄一番,这才告辞而去。
不提姜思齐这厢同于赫商议,且说骆大人不得已连夜派人将世子“请”了过来,如同黑白无常在自家后院显露真身,坐立不安,心里怎一个苦字了得,后悔不曾见好就收,料理完太子遇刺案便乞骸骨归乡,如今太子没事,太子妃又亡了,真真是……待想到此间种种纠葛,骆大人只觉自己不多的头发又掉了一半,正在苦恼,忽然接到宫中谕示,道是此案自是以大理寺为主,不过刑部和两府亦有协查之责,礼部尚书亦需监察。
骆大人挠挠头,更觉苦恼,刑部也还罢了,礼部殷尚书乃是陛下心腹,在场虽说有些不类,但总算说得过去,这两府又是怎么回事?
他满心疑窦,待翌日于书房里见到两府来人时终于得以揭开,当下呵呵一笑,拱手招呼:“姜大人。”
姜思齐先他见礼,又向侧首饮茶不语的殷尚书致意:“尚书大人。”
殷浮筠放下杯盏,目光在他脸上扫过,轻轻点头算是回应,面上不见丝毫笑容。
姜思齐不动声色,转向旁边那白面短髭的刑部官员,“方大人。”这人正是刑部侍郎方仪清。
方仪清回之一笑,“姜右卿。”
骆赟眼珠一转,已将众人神态看个清楚,心里不免嘀咕:也不知姜思齐怎地得罪殷尚书了,上回他看起来便不如高兴,这次还是这般。再想到上次尚有刑部尚书在自己前面顶雷,可这冉大人却一病再病,眼看是要等自己审个水落石出这病才能好利索,唉,命苦也,命骞也。
他强忍住揾泪的手,见姜思齐与方仪清同看向自己,面色均颇为不解,殷浮筠神色滴水不漏,不由暗骂一群小狐狸,嘴里道:“此事紧要,各位大人都是能臣,本官也就不吞吐忌讳了。”说着朝皇宫方向拱拱手,将太子妃横死真相说了,果见几人都是露出不知真假的惊悲之容,提起袍角擦擦眼角道:“此事乃国之不幸,悲夫。”众臣子相顾无言,表情极尽哀悼悲愤。
骆赟待几人表现完毕,才道:“先前太子妃娘娘身边宫人已被拘在一处带回宫中,陛下令我彻查此案,然而我还未接到圣旨,那群宫人便有一内侍当众喊冤,随即咬舌自尽。”说到此处见众人齐齐一震,六只眼睛霍霍朝他望来,饶是骆赟老而弥坚,想到将要开口之事亦不禁舌头发僵,硬起头皮道:“这内侍死前道的是,他曾眼见章郡王世子出了寺朝那处民居而去,定是他胆大包天,杀害娘娘。”说着连连摇头,也不知该摆出个什么神色才对。
方仪清大吃一惊,连连摇头,“这如何可能?那……这宫人可死了?”见骆赟点头,又追问道:“那世子他怎说?”骆赟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已连夜请世子过府,世子道自己并不曾出寺,此事纯属诬陷。”方仪清缓缓点头,“想来那内侍惊恐之下,胡乱攀咬也是有的。”他声音一转,“不过此事关乎国体,我等还是再问一问如何?”
骆赟含悲点头,“和该如此。”又悄悄向殷浮筠与姜思齐递去一眼。前者如木雕泥塑一般,半点喜怒也无,晓得这是皇帝放了对眼睛在大理寺,一举一动不容自己半点疏忽;又见姜思齐虽不作声,神色亦凝重,心下明镜也似:姜思齐与世子交厚,陛下令他参与此事,那是怕人动了手脚,想到这里,忍不住朝方侍郎瞅去,见方侍郎眼中泪光犹泛,心里冷哼一声:这人是文太傅门生,管他是与不是,那都是要千方百计把世子钉进棺材板的,这针尖对麦芒的情势,还要揪出真凶……老骆啊老骆,你真真命苦也。
殷浮筠一直默默聆听,此刻忽然开口道:“如今世子可在大理寺中?”见骆赟点头,道:“不若见见世子听他说说如何?”骆赟本也有此意,当下便遣人请池凤翎前来一叙。
未得皇帝明白喻示,又无真凭实据,骆大人自也不会去大堂过审,是以池凤翎如今在大理寺一处院落暂居,除了进出不得自由,全不似阶下囚,因此他出现在诸位大人眼前之时,衣冠齐楚神态自若,依旧是那翩翩王孙,两道目光朝几人脸上一掠而过,待捕捉到骆赟,剑眉轩起冷笑道:“骆大人肯放我这出来了?”
骆赟起身,徐徐抱拳道:“世子莫动怒,请坐请坐。”池凤翎纹丝不动,横他一眼,“你们大理寺椅子都扎出钉子来,我可不敢。”骆赟听他讥嘲甚为无奈,幸得方仪清在旁接道:“臣等奉旨办事,还望世子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池凤翎毫不领情,恼道:“少说这些虚话!若我没肚量早就气死了!有话快说!说完了我就走!看看哪个敢拦!”
骆赟见他一时半会难以消气,知道自己开口便要惹来他大股怒火,当下目视姜思齐。姜右卿会意,起身向池凤翎见礼,“世子。”
池凤翎斜了斜他,随即两眼望天,嗤笑道:“怎地,姜大人也来审我?”
姜思齐道:“不敢,只是卑职公务在身……”池凤翎不耐烦的一甩袖子,“罢罢罢,你说就是!想不到风水轮流转,我倒要听你姜大人的了!”姜思齐低咳数声,道:“下官不敢。”又道:“骆大人也是不得已才将世子请到此地。”
池凤翎冷冷道:“奇了,我好好在自己家倒头睡觉,半夜被大理寺捉到此地,倒成了你们不得已了!”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都不吭声,又气哼哼道:“昨晚儿骆大人已经问了一遭了。罢了,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奉旨办事,也就不为难你们,一切照直了说罢,在始觉寺里白天我能干什么,在哪里,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到了晚上我自然要在房里休息,门窗锁牢,人进不去也不出来,日夜都是如此,如此姜大人满意了吧?”
姜思齐不语,拱了拱手退回椅中。方仪清已站起来到池凤翎身前,满脸笑容道:“世子,得罪了,下官斗胆,世子休憩之时,除了自家随从,可还有其他人能做个见证?”
池凤翎目光在他脸上冷森森一睨,泛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气,“方侍郎真是有趣,那可是始觉寺!难道我还能找人在屋内唱个红袖招不成?想不到方大人衣冠楚楚,居然有这种癖好,池某可不能奉陪了!”
方仪清万料不到池凤翎这般豁得下脸,一时被挤兑得怒气攻心,脸孔涨得通红,却又说不出话,半晌硬梆梆的道:“得罪了!”骆赟昨夜已领教过世子凌厉口齿,见状不免心有戚戚焉,却见池凤翎鼓起眼睛朝自己瞪来,“骆大人,我交代完了没?可总能走了罢?”
骆赟深夜将人请来本就是不想大肆声张,见此情景心知再问也不得究竟,总不能凭个死了的宫人之言就真把章郡王世子扣押在此,如今之计,只能先把这尊大佛请走,反正他又不曾插翅,总不成能飞离京城,当下计较已定,又说了两句软话,方欲起身相送,却听池凤翎一声冷笑,自顾自扬长而去。
纵是一无所获,几位大人在大理寺这半日也算不得徒劳无功,又与骆寺卿谋划一番这才纷纷告辞。从头到尾,殷浮筠始终目不斜视,与姜思齐偶有交谈时亦只是略略称是而已。姜思齐虽与他经久不见,见他冷淡致斯倒也不意外,又见看他脖颈处并无明显伤痕,显已痊愈,当下不再多问,事毕便告辞而去。
晚上他回府已是掌灯时分,听人回禀宣将军来访,回到书房果见宣瑚生起身相迎,手里尚玩弄着一把匕首,脸上一派笑嘻嘻的神气,而李衙内居然不在附近转悠,不消说,这是又被狠狠收拾了一通——这孽障便总也学不了乖——他摇了摇头也不多说,命人换茶。
宣瑚生正是为太子妃之薨归来,此时听说了内情,摩挲着下巴思忖半晌,只觉费解,摇头道:“奇哉怪也。”姜思齐默默饮茶,并不回应,果然宣将军自行接了下去,“太子妃之事虽有隐情,不过寻常百姓也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皇帝这样一个小气鬼,更只有捂着掖着的份,怎地竟还会大肆声张起来了?”
姜思齐点头,“不错。”他本也有此疑问,太子妃之事皇家体面,问案之责派下官府,无论结果如何体统必然难保全。其实池霖只需着落无影阁暗中追查便是,若查到真凶,哪怕是亲王世子,找个因由抄家灭族即可,这种阴私历代无影阁也干了不知多少,远比眼下情形要好得多,却不知他这般大费周章究竟为何。
宣瑚生想了半晌也不知所以然,只能归为皇帝丹药服得多了,心智混乱,又道:“只是难为骆赟了。太子妃可不是仆妇,哪容得仵作检验?”姜思齐点头,“不错。”他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莫说太子妃尸身,便是她身上半件物品,骆赟作为外官也见不着,这般又能查得出什么?
宣瑚生对他神情再清楚不过,奇道:“莫非大人有办法?”姜思齐微微颔首,“宫内探不得,宫外总是能的。”
宣瑚生不愧是他爱将,闻弦音而知雅意,道:“大人要去始觉寺?”眼珠一转,“不错,如今御林军虽将始觉寺包围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可对旁人是难,对大人自是手到擒来之事。只怕那李宕……”见姜思齐微笑,恍然道:“李宕不在始觉寺?如今做主的是王英湖?”果然听姜思齐答道:“骆大人将请李督领回京。”
宣瑚生笑道:“必然如此。”又道:“池世子这次倒是机灵了一回。”看了看上首主官,补道:“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姜思齐知道在他心里世上就没几个好人,也懒得反驳,又问他商量接下来诸般事宜。此刻刑斌叩门道是晚宴已备好。宣瑚生在姜府吃住惯了,也不等姜思齐招呼,径自朝门口走去,边走边道:“可惜了,游老爷子今年却做不得大寿了。”
景国公游卫庭八十大寿在五月间,虽已出了整月,可果真若先前安排一般大宴宾客,那才是寿星上吊嫌命长。姜思齐也略觉可惜,不过他经过生死,早将这等事情看得甚淡,此时听出宣瑚生口中憾然之意,哂然道:“你也不必难过,以游桢的性子,他必是要偷偷回京的。”
宣瑚生停步望向姜思齐,满脸嫌弃,“末将不过随口一句,哪里难过了?”还待再讲,忽见他眼底微笑之色,自觉被看个通透,不免气沮,嘀咕道:“看破不说破,大人这又是何必?”
姜思齐哈哈大笑,一拳砸上他肩头,“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