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火》薄裘

124、楔子

　　又到了一年春开时节，湛京内东风渐暖，万物吐绿，桃花始露绯容。顾公街中也一扫冬日里的冷清，虽濒近傍晚，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衣幅簇新的学子与挑担农夫在飘飞的酒招下擦肩而过，各自奔赴前程。石堤下伴行的白芝河染映了夕阳，波光粼粼，河心颜色更是丰丽，直将河边一位行人瞧得捻须微笑。
　　这人身材高胖，面上红彤彤的，气质却是颇为儒雅，凝望白芝河半晌，手指河间野鸭向身边一位青衫人笑道：“果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今年春天倒来得早。”那青衣人微微一笑，附和道：“骆大人说的是。”他面庞黝黑，虽做文士打扮，然而目光转动间神光凛冽，颇有武将之风。那骆大人呵呵笑道：“难得难得，老夫也是了了这桩心事才有兴致来观这春水。”
　　这两人正是大理寺卿骆赟与枢密右卿姜思齐。

　　进了春日，奉旨稽查太子遇刺大案的骆赟终于呈上了结案奏本。其中他奏道：太子遇刺之案，凶手乃是蛰伏多年的前朝逆贼。这干死士处心积虑混入京畿大营，终于被其寻得罅隙行刺。
　　见此事居然一竿子搭上了前朝，不少朝臣心下颇有怀疑，然大理寺卿的奏本翔实分明，口供物证亦极齐备，并无任何令人置喙之处；何况还其中牵扯到如今抱病修养的兰学士，内里许多腌臢陛下不欲人知，是以也无人去撸胡须，最终此案终以前朝贼子犯上作乱了结。而京畿东营守卫松弛，营督石君朗削职罚俸。
　　这桩大案近半年来一直如利剑高悬头上三尺，如今终于有个结果，骆赟心头大石落下，这才起了赏春的兴致。他与姜思齐原本泛泛，这段日子却是为稽案多有往来，私交渐笃，自家一个远房侄儿也是走了他的路子调任中都郡，不免越发亲厚，今日与他出游乃是邀他两日后同去觐见太子，对苦主做个详细交代。此事本无可无不可，不过骆赟私心里捉摸皇帝倒有此意，想着姜右卿作为亲历谋刺之人，同往亦无不可。这人虽然纵然勇救太子銮驾，但与章郡王一系交好，好在其立身甚正，名声又好，也并不曾真个表现出来对夺嫡之势如何热络——若非如此，再借骆寺卿几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沾惹这么一位——因此今日特意约他同赏春水，便邀他同去探望储君。姜思齐自无不允之理。

　　说来也不巧，气候本已回暖，偏这两日间又起了雪，又夹了冰雨，待两位大人一路步行进入太子宫殿之时，姜思齐倒也罢了，骆赟却已冻得脸色发白，手脚冰凉，在东宫之中又不能肆意，幸亏书斋温暖，又喝了半杯姜茶，半天缓过神来，这才讲起此案经过，事关重大，许多内情便是姜思齐也是首次得知，待听到大理寺又自听到睦县围场中搜出深埋的刀剑硝石等物，面色不动，心底琢磨：这倒奇了，又不知什么人有这样的手笔？
　　骆赟娓娓道来，巨细靡遗，待讲述完毕，中间换过两次茶，天色已近傍晚。太子一直静静聆听，不过中间问了两句，此时笑道：“原来如此。骆大人有劳了。”
　　这是上次冬日一别后他初次与两人相见。骆赟见他披了缎面大氅，面色红润，心中大定，拱手道：“全赖陛下天恩与殿下关怀。”又小心翼翼问他如今腿伤如何。太子拍拍杵在旁边的手杖，“已无大碍，落不下什么毛病。只是如今还是受不得力，足不能沾地。顾太医道怎么也要过了这个夏天才成。”
　　骆赟放下心来，笑道：“臣也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殿下莫急，慢慢将养就是。”说着又想起一事，“然则始觉寺之祭，殿下可成行否？”太子点头道：“虽如今不便，缓缓而行还是成的。”
　　姜思齐听到始觉寺三字，眼皮微动，低头啜了口茶水。

　　三月底乃是皇帝生母宁贵妃六十五岁生忌。宁贵妃出身不显，诞下皇子也不过受封昭仪，被封贵妃还是在其子成为太子之后，然而未及即染病而亡。皇帝与生母感情甚笃，五年前追封其为忠孝太后。又因宁贵妃生前礼佛之心甚虔，每逢其重大生忌之日，必要下诏在始觉寺大肆祭拜。朝臣虽略有微辞，然而祭拜者俱是宗室之人，却与满朝文武不甚相干，因此也只得捏鼻子认了。

　　三人正自闲谈，忽地宫人禀报，道是今日天寒，太子妃亲手送来汤水，如今已在书斋之外。太子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点了点头。洛姜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告辞。锦朝虽并不若前朝礼教大防，然而总也没太子夫妇情深意笃，臣子在旁呆看的道理。待两人出门，就见一干宫人前簇后拥的奉着太子妃入内。太子妃二十许人，容颜清丽，与两人见过礼自入书斋内。
　　事隔多年初次见面，姜思齐只觉太子妃瘦了许多，高挑的柳眉梢颇带几分煞气，他知这对夫妇虽尊贵，却是素来不睦，如今看起来更是貌合神离。他曾亲眼见证过太子大婚，臻娘在时亦与太子妃常有往来，如今物是人非，不由他不心生怅惘。
　　宫内向来肃静，他与骆赟亦不便多言，待走出曲桥，就听得墙角隐约传来宫女宫女哭声，随即便是噼里啪啦竹板之声大作。两人心下稍惊，面面相觑，心知此乃宫人被惩戒，却不巧撞上了，当下只做不闻，步出东宫告辞互别。

　　春暖乍寒，接下来数日冰雪不休，到得大祭前夕势头方止，宫中却传来天子龙体抱恙的消息，诸位臣工私心里揣测陛下未见得能按时出行。果然不日间圣旨颁下，始觉寺之礼由太子代天子出行，并有太子妃，长公主，章郡王世子等数十皇室宗亲随行。
　　始觉寺乃是千年古刹，地处皇城北郊，，离京城有半日路程，这趟祭礼中单单水陆法会就足三日，又有讲经布施，再加上往返路途，前后共计七天，当中斋戒沐浴，自是颇为清苦。
　　到得出行之日，仅有两府并六部堂官送太子一行出了城门，姜思齐官职虽高，却尚不在送别之列，只专心公务，盘划诸事，混不觉时日过得飞快。
　　他书房里压了张拜帖，乃是世子临行前遣人送来，邀他回城之后一叙，语气甚是郑重。姜思齐却听李一提到王府最近请了个好厨子，这张帖子怕是邀他前去大快朵颐，算一算日子这两三日间世子也该回城了，想到与池凤翎见面，十回倒有七八回是在酒宴之上，这回也不能幸免，不由失笑。

　　他虽心智过人，言必有中，可这回却猜错了。
　　翌日一早，便自始觉寺传来太子妃暴毙身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