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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今夕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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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齐气怒难挨,这下出手极重。宣瑚生半面脸孔青肿不堪,眼唇也悉数开裂。可他虽顶着这般狼狈的形容跪在雪中,脖颈却始终是硬梆梆的,唇边鲜血丝丝流下,更添桀骜。
姜思齐看进眼中,怒意更甚,冷冷道:“宣将军不服气?”
宣瑚生不语,脊背耸直,目光愈发坚冷如铁。姜思齐不料他竟如此冥顽,怒不可遏,又是一剑抽去。宣瑚生不躲不闪,咬牙硬挺,任这剑柄抽上侧颈,登时皮开肉绽,鲜血如涌,在巨痛中就听得姜思齐冷声喝道:“你可知错?”
宣瑚生被他打得也起了心火,闭紧双唇半晌不应,本拟死扛到底,余光忽觑见那持剑的手背青筋绽开,微微颤动,显然忍耐已极,只得咬咬牙,将满腔郁郁强行塞入心底,低声道:“末将知错。”他口中肌肤已震得裂开,不开口则已,舌齿略动便有大口鲜血流过下颌,甚是惊怖。
姜思齐听他口气混不似知晓己身有错,怒火越烧越炽,本拟举剑再打,剑鞘才动,却见他满脸血污青肿,十分凄惨,不免略有犹豫,终究难以下手,怒喝道:“你为何遣人窥探殷浮筠?”
宣瑚生默然半晌,低声道:“末将觉得此人行迹可疑,因此派人查探,并非有意为之。”
姜思齐冷笑一声,“你敢再打句诳语试试!”
宣瑚生被他一语戳透,也不分辨,只垂下头,将嘴牢牢闭紧。姜思齐虽知晓他脾气禀性,然而在这人在自家面前素来乖顺,鲜少这般原形毕露,不免火烧天灵盖,目光一转,落上他头上那被击成几瓣的玉冠,当时凶险可想而知,愈发愤怒,切齿道:“你这架势竟是来救人不成?又是硝石又是飞火营,竟是杀人放火来了!”
宣瑚生对他滔天之怒早已有备,然而亲眼见他如此恼怒,积威之下不免气势稍沮,低声辩道:“也没有烧成……”
姜思齐怒极反笑,“你倒是可惜得很,可惜我来得不是时候对不对?”
宣瑚生瑟缩一下,嗫嚅道:“末将不敢。”
姜思齐面孔铁青,从怀中掏出几片皱皱巴巴的纸张摔在他脸上,“若我看不到这个又如何?今夜此地可不就要火光冲天?”
宣瑚生不敢抬头,拈起两张纸片,放眼观去,可不正是他先前在姜府书房写就又随即撕毁的留书?
他正苦苦思索该如何回复,就听姜思齐缓缓开口,“不过这话也不对。我定能看得到。以你宣将军的本事,若真想瞒天过海又岂有端倪可寻?更休提还在我书房里大做文章,只差没有将这张纸亲自呈上,难为你鼓捣这些把戏。”想到其中林林总总,声音愈发冷彻,“想不到算计到我头上了。”
宣瑚生听他语意冰凉,饶是之前已计较良多,仍不由胆寒,颤声道:“末将不敢。”
姜思齐转头与他四目交接,见他一双眸子澄澈如冰,仿佛从无隐瞒,然而却背着自己做出这许多事来,他从前惨境正是被人联手构陷,最恨算计这等勾当,想不到今时今日还要被算计一回,思之不免心寒,冷笑数声,沉沉道:“你这把戏本不是给殷尚书耍的,本就是要我看全套,是也不是?”
宣瑚生但觉自己在这种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千般伶俐全喂了狗,听他笑声间无尽苍凉,愈发心慌,哪里还记得苦思而来的诳言,涩声道:“是末将不好,”他抬眼望去,“然而大人为何这般生气?”
姜思齐被他问得怔住,一时竟不能答。
宣瑚生本有些悔意,见他微怔心中陡地一惊,这丝悔意登时烟消云散,更不欲令他深思,开口道:“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末将的错。”说着扯动口唇伤处,顷刻间血流如注,他略不在意,抹了把脸,轻声道:“末将本不敢窥探大人私隐,然而殷浮筠诡谲莫测,偏偏对大人又有恩义,末将只是怕您忍不住心慈手软,损伤己身。”
姜思齐森然道:“何时轮到你来推测我将何为?”
宣瑚生被他扎得心中一颤,又听他缓缓道:“我若果真不至你将如何?”
宣瑚生略一踯躅,稍稍侧开目光,轻声坦承:“末将怕是果真将此处夷为白地。”言语间又微觉犹豫,思忖着微微摇头,“这人棘手得很,非但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身旁亦有高手,想来还留了更多后手,到时候尸骨无存的怕是末将也说不准。”
他将生死之事说得这般轻忽,令姜思齐本已慢慢淡去的怒火又勃然腾起,冷笑道:“我不知宣将军竟是这等慷慨赴义之人,倒是走了眼,失敬失敬。”他极少这般口舌如剑,宣瑚生知他气得狠了,不敢多辩,只能伏身告罪,就听他道:“你到底因何对殷浮筠如此忌惮?竟至如此地步?”
宣瑚生眉峰一敛,手掌暗暗攥起。
千般万般,总归躲不过他只想埋葬的这一桩。
姜思齐见他犟了脖子不答,神态倔强无比,虽然时隔数十载,然而这一瞬间他仿佛越过时光,又看到当年那几欲冻毙要非要守在门口的幼童,心肠忽地软却下来,恰如昔年一般。
只是当初那份绵软是缘于怜悯,而今时却是因为心灰意冷。
他叹了口气,眼望廊下雪絮,声音渐低,“你既不想说我也不会迫你。只是你如此行事我委实难忍,也罢,明天你就给我滚回西京去。”
宣瑚生闻言颜色立变,失声道:“大人!”
姜思齐横他一眼,“难道枢密院还调不动你五陵将军?”见他面色煞白,眼珠转来转去,哼了一声,“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若想同之前上次那般寻死觅活,也大可一试。”说着索性将佩剑摔在他身前,扬头望望那无垠长空,轻叹一声,举步走入如潮如涌的雪色里。
宣瑚生眼见他身形越来越远,任是如何精明狡黠,顷刻间亦是头脑空空,愣怔半晌,方低头去看地上宝剑,看到硬砺剑身被雪片渐渐覆没,渐渐失去光彩,恰似他言语中的郁悒消沉,蓦然间如梦初醒,纵身跃起,几个箭步闯入长街之中,不管不顾,伸臂将那欲纵的马匹拦住。
姜思齐人在马上冷目相对,“宣将军可是还想演一出血溅五步?”
宣瑚生疾步冲到他鞍旁,牢牢握住了辔头不放,仰头道:“末将有罪,只是,只是末将与那殷浮筠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姜思齐半点不信,“胡说八道!你们从前哪里认识!”说到此处忽地想起殷浮筠那诡秘身世,目光登时一凝。
宣瑚生心情激动之下,竟未察觉有异,亢声道:“元帅怎不信我!殷浮筠身上纹了蓝花!”
他这句甚为突兀,姜思齐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什么花不花?你怎知……”蓦地想起桥上剜肉疗伤时所见情景,心中由来一惊:那竟不是池霖所为?皱眉道:“推三阻四,还不快说!”
宣瑚生一时情急将这天大秘密脱口而出,一时也不禁懵住,然而事已至此,便是他再不甘愿,也只能咬牙道:“那花朵名叫忒蓝帛锦,乃是,乃是多翰王室的标识。”
姜思齐闻言一怔,“殷浮筠竟是多翰王室?”他之前听过殷浮筠梦呓有所猜测,此刻虽觉讶异,倒也不如何惊愕,又见宣瑚生面孔都涨得通红,心知他在这世上最不愿与这四字有所牵扯,也难怪会推三阻四。
谁知宣瑚生却只慢慢摇头,“谁会将这等标识烙在身上?这等行径只有那个该死的老王才干得出。”
姜思齐知道他口中这老王乃是指其祖父,多翰第十七代老王宣闻可那折,眉头微皱,一时想不到以以殷浮筠年龄之轻,又如何与这老王扯上关系。
宣瑚生鉴貌辨色,将他所想推测了个七七八八,明知他刚正端方,不免对将要开口之事更觉苦恼,只是事到临头不说也得说,连咬两下牙,狠狠道:“这个老贼淫-恶成性,豢养无数男女,年纪越小越便越得欢心,曾择数童绣烙此纹,意即家畜……”
娈童。
姜思齐胸口如受大锤重重一擂,身形禁不住轻轻一晃。
竟是如此。
宣瑚生见他面色冷青,一时心悸,颤声唤道:“大人?”
姜思齐稳定心神甩蹬下马,双目向他灼灼直视:“此言可真?”
宣瑚生单膝跪倒,双拳在雪中慢慢攥起,道:“千真万确。当年他盘踞天炉,伤天害理之事做了无数,不止如此,这人失心疯了,即使与他血脉至亲,竟也……”说到此处深感羞愧,低下头去。
这本是埋在他心底最耻于人知的秘密,此时却在最尊崇的人面前和盘托出,不由他不羞惭无极。
姜思齐脑中隆隆作响,猛一把握住他肩,急促道:“你,你……”
宣瑚生深出了口气,“纵是我生身父母对此听之任之,本是难逃毒手,然而适逢锦军西攻,令老贼没了兴致,而元帅一路摧枯拉朽,进兵神速,数月即下天炉,我终于侥幸脱身。”
他抬头迎向这个早已面容迥异的男子,忽然间泪盈于睫。
——便是这人,将我自朝不保夕的噩梦里解救而出,然而我却终究流着这样罪恶的血。
“元帅恩同再造,末将永世不忘。”
姜思齐松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既觉安慰,又不免心酸。
霍然之间,那些关于眼前青年所有的疑惑都得以开解。
何谓薄情或无情。
何谓弃血脉如敝履。
又为何抓紧了自己,象攀附世上最后一根稻草。
然则殷浮筠,你并没有这种幸运,是不是?
并没有。
所有蛛丝马迹都在这朔风寒雪中凄零的颤动,那些依依未诉的低语,那些梦境之中的呓言与惊恐,那对命运恶意不得不低头的喟叹。
天炉。
他觉得自己该想起些什么,可除了刀光剑影,连绵不绝的金戈,竟是一无所获。
那么久远的过去,都埋葬在时光里。
总令人颓然。
他深深叹了口气,直视面前这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官,也明白他为何始终不愿开口。
这样的过去,这样的血脉。
堆积如山的罪孽。
宣瑚生揪住他袍角,唯恐他又再度决绝而去,急急申诉。
“无论隐情如何,然而对殷浮筠而言,末将才是如今他世上最除之而后快者。这些日子我将他多年行事想了又想,虽然捉不到什么马脚。而元帅护我,天下皆知,他又是否因此憎恨元帅入骨?末将不知。然而他是皇帝枕边人千真万确,若说对皇帝戕害元帅之事一无所知,委实难信。说不定就是那始作俑者。”
“而如今旧事未定风波未平,他却又来撩拨大人,也不知存了什么念头,总之不是好事。末将实在忍无可忍,是以才出此下策,大人恕罪。”
终于将所有一切讲个明白,宣瑚生只觉浑身发软,膝盖发酥,直跌坐入雪中。
他抹去眼角渗出的滴滴鲜血,犟起脖子:“总之我不回西京!”
姜思齐定立于风雪之中,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将他从雪中拉了起来。
“你啊。”
千言万语,到头来也只有这二字。
他眺望远方,似正观望这风雪过后的艳阳天。
似是自语,又似倾诉。
“那日你曾问我我往哪里去?”
“老实说,这答案便是如今我也未曾寻到。”
“然而这一世,我定不负恩义,不留余恨,不为愚忠所困。”
“纵然举世皆敌,我定要护佑君等到底。”
(第四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