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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春冰 ...

  •   五月二十八,暮春底,莺声燕语,西京城内往来多丽人。若是从前李一大官人眼睛早就不够瞧,今儿却目不斜视只顾执缰而行,唇角上翘,手中马鞭摇了又摇,配了他的轻衫玉带,居然很有些风流意气。姜思齐可没他这般好心情,对宣瑚生之邀疑窦丛生。自己一介白衣,李一更是个候补的纨绔,何德何能入了选宣总兵的眼?他知宣瑚生御下极严,从亲丁口中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不问,在路上将诸般凶险处想了又想。
      西京大营距大宁会馆二十余里的路,李一策马奔了半个时辰缓下鞍辔,见姜思齐紧紧跟在身后,呼吸虽然粗重,倒也尽支持得住,笑哈哈的道:“我说效贤兄,这些日子你身子骨好了不少,可不像以前几步一喘。”又皱皱眉,“不过你这食量是不是该减减了?怎么快跟发面饼一样了?”
      姜思齐嘿然。他知自己骨瘦如柴皮青眼凹,卖相着实不佳。付山大捷后手里有了银钱,便日日夜夜大补特补,人果然被催了起来,如今虽称不上相貌堂堂,却有了几分福相,只是李一说得也不错,要是继续这般吃法,怕真要像发面饼靠拢了。见他神采奕奕俩眼冒光,头大上了两圈,轻声劝道:“宣将军杀伐果断,不是我等能招惹得了的,你还是收敛些吧。”
      李一眼睛一鼓,“我又没干啥,杀什么伐什么?”想了一想,自个儿忧心忡忡起来,“你说这伤得……不会伤到了脸上吧?”
      姜思齐终于无语。

      过了晌午几人到了西京大营。这里名为军营,其实数万军户多年劳作下来,已成为一座方圆数十里的小城,纵目远去灰瓦青墙重重叠叠,虽与西京繁华胜地截然不同,却是姜思齐最熟悉的模样,令他回想在西北那段日子,微微一涩:原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李一全没他那般感慨万千,被兵丁引到总兵府,抻直脖子巴巴的打量半晌,不由撇撇嘴。他本以为宣瑚生这等美人的住所该是雕梁画栋遍地绮罗才是,不想是这样座陈旧的宅院,虽是三檐滴水甚有气势,却显见年代久远,心道朝廷上的大佬们怎么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若换了本大爷,必然要盖了大大金屋小心藏娇。
      两个各怀心思来到总兵府正堂。大堂十丈见方,匾额高悬,正中置一长案,两边各有数排木凳,除此之外别无长物。宣瑚生端坐案后正与身边几名部将模样的人交代事情,听到亲丁回报抬眼相望,看到两人稍稍点点头以示招呼,又继续转头和部将交谈。
      李一见了他心如鼓擂,只恨不得几步蹿上前好好端详他怎么样,脚步才一动,早被姜思齐一把扯住,硬拉着他一同站在门口避嫌。他不敢违了这位大克星之命,只得老老实实站了,远远见宣瑚生面色如常,并瞧不出有所损伤,担心之情消散色心又起,端起眼上上下下向他睃个不停,见总兵大人今日身着朱色官服,头戴黑色乌纱,红黑两色下愈发显出肌肤如玉眉眼分明,不由心中大乐:这般就是吃不着看看也是好的。呸呸,忒地没志气,总有一日我李一能吃到!
      姜思齐自然不理他龌龊心思,眼瞅那几名部将面孔都甚为陌生。从前宣瑚生数次来京拜见他时也有些部属跟随而来,绝非眼前数人,看来传言果然不虚:宣瑚生被调出西北时身旁并无一人跟随,转了不知多少次的念头再度浮出:此人在西北时已做到四路指挥使,出任三府守备不过是平级调动,又失了心腹肱骨,全因行背主负义之事,这等不划算的买卖,岂是素喜诡道的宣瑚生所为?

      他正在这里思量,宣瑚生已议事完毕,挥手命属下离去。
      几案宽大,将他身体掩了多半,这一挥手李一才发现他右前臂被白布裹紧,其上红色血迹触目惊心,不由啊的一声,顿足道:“你当真受了伤!这怎么好,怎么好!着实让人心疼!”几名部将见他如此忘形,言辞举止又这般无礼,都颇为惊诧,互视一眼匆匆去了。
      姜思齐明知军营枯燥,汉子们最热衷各色小道消息,怕是不出几日这李公子迷恋宣总兵的消息就会传得铺天盖地,可事已至此他恼怒也无济于事,不容李一继续大放厥词,抢着道:“宣总兵恕罪,李大人也是出于同僚之宜,并非有心冒犯。”
      宣瑚生直如不闻,招手让两人靠近。李一也明白自己果然鲁莽了,脸一红一白,却还是讪讪的凑上去,涎着脸道:“宣将军,这个,这个,我……”
      宣瑚生摆手,“罢了。”向两人道:“两位赶路辛苦,请坐。”他面带倦容,显然昨夜未曾休息,说话时手揉着脖子,又长长伸个懒腰,许是牵动伤处,眉毛稍稍一拢,看得下手处的李一心直抽抽,恨不得马上将他揽入怀中好好一番轻怜密爱才好。
      姜思齐怕他再出丑,攥住李一胳膊将他拖上长凳,又在凳下重重踹上一脚,这才目光掠过姜思齐前臂,面带惊疑,“总兵大人这是……”
      宣瑚生懒懒的道:“不妨事,几个胆大包天的小贼而已。”说着眼睛微弯,笑意漫过,“还未恭喜姜先生乡试高中。”
      姜思齐起身致谢,“还要多谢宣总兵当日吉言。”
      旁边李一正揉着小腿喘粗气,忽见宣瑚生这一笑。午后的阳光照亮他那双翠羽也似的睫毛,其下眼神无声流淌,掬出风情无限。一时连脚上的痛也忘了,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又酸又痛,生出些从未尝过的滋味,之前诸般猥琐念头通通一干二净,嘴空张了几张,全讲不出半个字。

      这等痴态宣瑚生生平不知看过多少,更因着他出身胡裔偏又有不似男子的艳丽容貌,更下作的欺凌猥亵也曾经历过,虽然厌烦也不当一回事,续道:“这次请两次过来一叙,却事叨扰,”他眼望姜思齐道:“月前老关传来消息,说他们捉到了唐铁,眼下正在来西京的路上,想必不日将至。到时还望李大人和姜先生协助核查案情。”
      姜思齐心中一跳,“大人有命自当遵从,却不知这唐铁是何人?”手心已隐隐生汗。
      宣瑚生眼神微闪,道:“这唐铁姜先生却同他打过交道的,正是攻打付山城的寇首。”
      这次李一倒听明白了,愣愣的道:“难道他还没死?”
      宣瑚生向他一笑,艳色照人,登时就让李大人三魂不见了七魄,“他运气好,虽然乱军九成九都葬身于寒龙河中,倒独逃了他一个,竟給他跑到了卫疆去。不想被人认了出来,让老关手到擒来,也算天意难违。”
      姜思齐笑道:“首恶当诛,自是天意。”心中甚为不安。
      那日情势危急,他又打发了性子,一个没忍住射出了惊鸿箭,到底劲力不足没有射杀贼寇。仅仅如此也罢了,这门惊鸿箭法料敌于先,在空中虚虚一折后直取敌首,端的是鬼神莫测,乃是神箭将军贺千烽独创绝技,又手把手传给了他。贺千烽并无后裔,战死疆场后世间能射出这惊世一箭之人唯有他杨季昭。昔年凭借这手箭法取下无数重将性命的也是他杨季昭。西北境内无论胡华,人人皆知杨帅一箭可定乾坤。若有人向那唐铁细查当日详情,八成要将他和杨氏余党联系在一起,与前程实在大大不妥。卫城战急他未曾深思,后来究竟有些不安,然而攻城敌军几乎死伤殆尽,更有许多沉尸河底,连个囫囵尸身都找不全,寻得那首领模样之人极难,便也将此事放下,想不到百密一疏终留今日后患。
      宣瑚生说了这阵子话,红色血渍又在绷带上扩开些。李一瞧得真切,心里一揪一揪的,巴巴的开口道:“宣总兵,你这胳膊伤得可厉害了?我带来些药,要不你试试?”
      宣瑚生没料到他这般说,勾了勾嘴角,“皮肉之伤,不打紧。”
      李一涨红了脸,呐呐的还要再言。姜思齐道:“李兄当真说笑了,西京大营良医无数,伤药更是应有尽有。宣将军吉人天相自当安然无恙。”
      李一被噎得哽了哽,恼羞成怒的瞪他一眼,吃吃的道:“不错,宣大人该好好休息,看你你这脸白得……”突觉得不像话,慌忙左顾右盼一番,“这,这,怎么不见游副总兵?”
      宣瑚生瞟一眼姜思齐,又瞧了瞧李一,眼中掠过些微讥嘲,身子向后一仰,笑道:“游大人一早遛马还没回来。”
      李一再懵懂也听出不对,哪有总兵遇刺,副总兵却优哉游哉去遛马的道理?
      姜思齐心中一叹,亏得自己上次还在暗赞游帧沉稳许多,原来这位大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半点没改,竟是摆明车马恨其不死。麾下西北将领倒多半都是这个脾气,这些年闹出大大小小的祸事不计其数,御史台攻歼其跋扈的奏疏月月都能堆出半丈高。当初有自己在京师一力支撑才护住这些难得的良将。现如今杨季昭已死,枢密使梁翰貌似强梁,实则最怯懦不过,又会有谁为这些保家卫国的将领遮风挡雨?
      昔日最看重的西北将中,宣瑚生胡裔难以服众;白燧调守京畿大营;游帧性子刚烈太过;秦粱又太重私情;沐琼一直伤病缠身;张睿成早已解甲归田;能堪大任唯有赵明非和魏平雨。赵明非在主帅身亡当日将代掌四年的西北帅印劈成两半,孤身远去西域;而沉稳多智的魏平雨本是接替西北道帅位的最佳人选,更难得的他乃两榜进士出身,将来晋身枢密院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偏偏又与宣瑚生一道弹劾恩主,虽名列最末,怕是如今也是名声尽毁……
      他思绪如潮,暗自喟叹,见宣瑚生面上恹恹的颇现颓倦,拉了李一道:“李兄,既然宣总兵身体不适,你我这就告辞如何?”
      李一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如何能舍得?刚想瞪眼发脾气,却见宣美人支了额微微点头,眼神黯淡低垂。他唬了一跳:难不成伤得果然这般重?还是疲劳过甚?想问又不敢,不得已只得依了姜思齐,“那,那我们就走吧。宣总兵你好好休息。那个,真不要我家的药?这是我家三代祖传秘方,灵验得很。当年我舅爷得了马上风就被……哎呦!”却是被姜思齐又一脚踢上腿。
      姜思齐只想一箭将他射个透心凉,向宣瑚生强笑道:“李大人他性子直爽,言语有冒犯上官之处,还望宣大人多多包涵。”
      宣瑚生交臂抱在胸前,见李一蹦脚直跳的狼狈样,眼底浮起一抹笑意,“哪里的话,李大人这样直言之人官场少见,本官又何来见怪之说。”
      姜思齐心道何止官场少见,简直是举世难寻,他表字无双原来是这么来的。见宣瑚生言语戏谑,却并无杀意,暗暗擦掉一把汗,又与他寥寥数语敲定提审唐铁之之事,便搡着李一告辞。

      两人出大堂后李一还在依依不舍,磨磨蹭蹭的跟姜思齐来到府门外。见到门口的拴马石也眼红无比,只恨不能拿根绳子将自个绑在上头,眼瞅西京大营房舍绵延,突地灵机一动:左右无事,我在这里住几天岂不正好?姜思齐一路都在思索如何能使那唐铁略过战中流矢诡异一节,却总不得其法,正自头痛,见李一鬼头鬼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青天白日的这副模样作甚么?还不挺胸抬头大步走!”当真是十足十训儿子的口气。
      李一被他收拾惯了也不以为忤,眼珠一转捧着右脚哎呦哎呦呼起痛起来,“效贤兄下脚也太重了,我如今是一步也走不了啦,哎呦,哎呦。”
      此时姜思齐和周知府心思一般无二,深深后悔让这个玩意从他娘胎里钻出来,森然道:“你待如何?”
      李一哼哼唧唧的道:“我这脚上疼得紧,非得躺上几天不可,等伤养好了再回西京不迟。效贤兄你大考在即耽误不得,要不你自己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我撑得住!”
      姜思齐怒极反笑,“是么?”向他踏近两步。
      李一见他阴瘆瘆的模样不由胆寒,向后蹦出一丈外壮着胆道:“自,自然!我可骑不了马啦,你逼我也没用!”
      姜思齐淡淡的道:“你抱错腿了,我踩的是左脚。”说着莞尔一笑,“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就将你两条腿都打折了,拖在马后带回去,想来周大人得知定会称许不已。”
      李一听到前面那句,抱着错腿正不知该不该放下,又听了后面这话欲哭无泪,正要使出独门绝技打滚放赖术,忽从大道尽头处传来一阵得得得马蹄声,举目瞧去一员将领一马当先,不是游帧又是谁?见他身后十数名随从人人全身缟素,他更是白衣白甲直如披麻戴孝一般,登时愣怔。
      游帧在马上也遥遥望到两人,口中一声唿哨,马儿四蹄如飞直奔而来,待到十几步开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面露惊喜,“原来是姜先生和李大人。”
      李一原本因着他置负伤主将不顾只顾遛马,认定其十分可恶,此时近了见他面上带笑,可扑扑风尘却遮不住苍白脸色,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定是刚刚痛哭过,气倒发不出来,回了个礼,“游大人,你……你好。”心里琢磨难道这游帧口不对心,实则对宣瑚生担心不已,自个偷着哭去了?又觉不像,不免有几分吃味。
      游帧将马鞭交给随从,向两人抱拳施礼,“在下一早就去了西京,不知两位前来,恕罪恕罪。”嗓音甚是低哑。
      李一一听他居然去了西京,一股无名火腾地蹿起,恼道:“宣将军受了伤游副总兵你不知道?还有什么心思去西京?”
      游帧横他一眼,声音也冷了下来,道:“是么?宣大将军福寿无双,活个千八百岁也不稀奇,轮不到末将担心。”
      李一觉得他言语甚怪,也品出这两人不怎么热络,心底有气,酸味却消了,哼哼道:“原来如此。巧了,我们才打西京过来,倒和游副总兵错过。不知西京有什么好玩的,让游将军流年往返?”他不愧李半边之号,四字成语倒说错一半。
      游帧默了默,缓缓道:“也没什么,听说西渭河边的二郎真君庙香火鼎盛,今日得了空去祭祀一番。”说着转脸望向身旁随从,挥手道:“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喂马!”声音竟藏了丝呜咽。
      李一诧异,还要再问,身旁一直沉默的姜思齐已上前回礼,“见过游将军。”
      游帧半晌转回头,向他勉强扯个笑脸,“姜先生果然高才,轻轻松松便中了乡试,我本想会试后再去拜访讨教,不想今日在营里邂逅。”
      姜思齐便将宣瑚生相邀之事讲了处来。游帧口里称是,目光游移,显是心不在焉。
      李一在旁见他眼中莹光闪烁,竟是虎目蕴泪,又见他连腰间佩剑都裹了白布,心中奇怪:这姓游的到底怎么啦?好像死了亲娘老子一般。游帧心事重重,并无闲谈之心,不过数句便拜别而去。李一被他打了岔,又对姜某人深怀畏惧,再不敢提要留宿大营之事,怏怏的上马随姜思齐一道回转西京。
      这归去不同来时,李大人只觉春光凄惨鸟声哀怨,黯然销魂行出数里,突然啊的一声暴叫出声,“这个混账老子抽死他!”
      姜思齐见他咬牙启齿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又怎么了?”
      李一恶狠狠的一鞭击出,“什么千八百年的,这不是王八吗!游帧这混账!”
      他口无遮拦,这次姜思齐却无心阻拦。
      他眼望西北,胸臆间燃起一把幽幽暗火,将欲焚天。

      庆和十七年五月二十八,丁酉日,枢密院副使杨季昭殁于狱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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