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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堪惊 ...

  •   漠北的苍鹰,江南的风,西京的篱落和澈都的宫,永远都在在同一片星空下,拥抱亘古不变的天。

      澈都。
      五月二十八。
      明月夜。

      三名宫人跪伏于绿池斋前,春夜风尚轻寒,他们背上的细汗却濡湿了衣衫。过不许久,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稍后跪伏的太监闻声回头,只见数十名宫女和太监簇拥着位紫裙女子徐徐走来,当即挪动膝盖向女子方向磕头,声音从低处颤抖着响起:“拜见皇后娘娘。”打头的太监年纪甚老,只纹丝不动。
      慕容皇后走近见了几人,秀眉微蹙,“程伴伴怎么跪在这?五月风还硬得紧,若是着凉了怎么好?”她眸光轻扫,便有人上前搀扶程太监。
      程太监转过身給皇后见礼,仍执拗跪地不起,“奴婢冲撞了皇上,不到子时不得起身。”
      慕容皇后轻轻一声叹息,也不再劝,向宫人下了吩咐,“你们在这里等着。”自己上前亲手挑开竹帘迈入绿池斋。
      屋内一片幽暗,月光从圆窗间投下一小片微黄,将竹叶的影子扑上青砖。靖宗皇帝负手立在屏风前,正低头凝视那簇竹影,听到门外声响并不抬头,声音低沉,“你来了?”
      慕容皇后敛衽为礼,安安静静的道:“是。陛下。”
      靖宗皇帝冷冷一哼,“宫里消息都长了腿,这么一会就都跑到曦明殿里去了!”
      慕容皇后揽起裙幅跪倒于地,腰上玉环当的敲动青砖,“臣妾知罪。”
      靖宗双眉深皱,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他是个英俊斯文的男子,年近不惑依旧清瘦挺拔,不过此时眉间的川字形还是泄露了中年人的疲惫与厌倦。他低头看着暗色里的女子。她柔顺的垂下头,脖颈间一节肌肤皎如凝雪,绾起的黑发里淌着星星的光。靖宗望了她片刻,神色渐渐柔和,长长吐口气伸手将她拉起,“罢了,你起来吧。”慕容皇后嫣然一笑,应了声是,起身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靖宗沉沉一笑,“你这是特地为太子求情来了?”
      皇后的睫毛敛了一敛,“是。”
      靖宗有些着恼,“你不怕?你可知就连文大学士都被朕骂跑了?怕是眼下正在家痛哭流涕闹着告病。”
      皇后拽紧了自己的袖口,头低得更深,依旧道:“是。”
      靖宗冷笑,“你定要来?”
      皇后低低的道:“臣妾知道陛下心里比谁都难过。”
      靖宗瞧了她半晌,怒气不知不觉散了,叹道:“别人求的都是权和名,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你亲生的。”
      皇后颤声道:“臣妾没那个福气。不过总是陛下的皇后,天下人的国母。”
      靖宗沉默片刻,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朕让世子进京,不过是好久没见到这个侄子想看看他罢了,并无他意。怎么就会这般大动干戈?”他声音有些讥嘲,“难不成这太子之位居然岌岌可危到了这种地步,连朕看看自家侄子也如此的风声鹤唳?”
      慕容皇后默然无语,感到自己的手被攥得更紧了些。
      其实两人都明白事情绝非如同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锦朝历代太子都是弱冠之年便离开书斋协理朝政。靖宗自己也是熟悉朝务整整八年后才登基称帝。可如今太子已二十二岁,靖宗只命他专心读书,却将侄子从封地叫了回来,令东宫惴惴不安自是情理中事。不过这话不好明说,太子又是故去的蔺皇后所出。慕容皇后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与他并无生养之恩,素来柔顺温雅,今日能得来这里一趟已是不易,见皇帝言语辛辣,只能无声的叹了口气。
      靖宗笑了笑,“你放心,别看今日文老头子老泪纵横,其实不过闹一闹罢了,又哪舍得这太子太傅的头衔?”
      此语令慕容皇后有些无措,反手将他握住,柔声道:“陛下。”
      靖宗眼神从她面颊上移开,投向书案上的砚台,轻声道:“别的人也罢了。若杨季昭还是太子师之一倒是麻烦。别看他平时老神在在,此事必会死命劝谏的。”
      慕容皇后想不到他突然提及死去的杨季昭,呼吸一紧,“陛下……”
      靖宗摇了摇头,“日子过得真快,又到了五月二十八,他可不是就去年这个时候走的?”他叹了口气,“你一直怪朕,是不是?”
      慕容皇后眼圈微红,咽声道:“臣妾怎么敢?不过当年祖父蒙他所救,又派人千里迢迢护送着臣妾祖孙两人来到京城,这才得杨皇后收留在宫中,又得蒙陛下垂青。这份恩情臣妾自然感激。”
      见她直承此事,靖宗微微的笑了,“旁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倒好,老老实实承认了。其实不止你,他于朕也有恩。”他的眼睛仿佛被月光刺痛,稍稍眯了起来,声音也放得更轻,“朕生来体弱,三石之弓也拉不开,每每要与其他兄弟一同狩猎都十分苦恼。有几次还差点受了伤。总是季昭他先射下无数箭将野兽困疲了,又送到朕箭下,这才不至两手空空的丢脸,他还当我不知道,其实又怎么瞒得过人?”他一声长叹,“那时我就知道他必会做个名垂青史的武将。却还是没有料到他能夷平胡虏,开创西北这万里基业。”他声音有些许怆然,眼睛望向月亮,让慕容皇后看不清那里是否有了泪光。
      慕容皇后低下头,“陛下,杨……虽有大功于国,亦有私恩于臣妾,可既存了谋逆之心按国法当诛,臣妾虽鲁钝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如此,陛下你也无需太……”说到此处,她自己的声音却哽住了。
      靖宗松开她的手,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慕容皇后瞪大了眼睛,“陛下……”
      靖宗笑得极其畅快,“宛儿纵然聪明,到底不明白这朝中之事。杨季昭造反?他要造反早就造反了,等人都在澈都了他又拿什么造反?就他府上那百十口家丁?哈哈,笑话!”
      慕容皇后闻言怔住,不可置信的道:“陛下你……”
      靖宗骤然敛起笑容,眼中寒光闪烁,“其实他造不造反又有什么打紧?我只恨杀他太迟!”
      他神采飞扬,全无之前半点颓意,黑夜之中也仿佛有烈火燃起,直让慕容皇后惊愕无言,许久才勉强道:“不管如何,臣妾总是相信陛下有自己的道理。”她话这般说,眼泪却扑簌簌的滴落在大帔上。
      靖宗在月光下看到她睫毛上的泪水,心中一软,“朕自有道理,你不用惦记,实在不忍心,记得七月里給他家里人烧些纸钱。朕只当没看见,瞎子一个。”慕容皇后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正待开口,忽听门口太监沉了嗓子道:“禀陛下和娘娘,殷大人奉旨前来,已到了治政殿。”
      靖宗道:“知道了,宣他进来。”转眼看向皇后还未开口,她已经深深万福,“陛下既有国事同殷大人相商,臣妾这便回曦明殿了,不过陛下还是免了程伴伴的罚吧。他毕竟年纪大了,怕是受不住。”
      靖宗见她如此温婉顺从,又岂有不从之理?当下微笑颔首。

      这绿池斋乃是靖宗最喜欢的书斋,得名因为绕了一塘碧水,全凭澄心桥沟通内外。慕容皇后踏上澄心桥不过数尺,数展宫灯迎面而来。盈盈灯火照亮了那正缓步前行的朱衣官员。
      他不过迎风而行,却硬生生压下澹月华灯的艳艳春夜。
      慕容皇后驻足,向他略略颔首,朱唇轻启:“殷大人。”
      殷浮筠亦已发现了她,退避桥边遥遥施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唇角各自拢起一抹笑意,而后擦肩而过。

      不到四更天李一便来扣姜思齐的门,心急火燎的拉他去西京大营。因着头一次提审最为关键,两位总兵和数位执行军法军令的校尉都将悉数列席问审。两人不敢耽误也顾不上用早膳,快马加鞭一路飞奔,待赶到西京大营时日头还在东方。早有健卒在府门前守候,请两人到了大堂。上次空空如也的总兵正堂此番已多出不少人。宣瑚生端坐正中,游帧的位子稍稍侧后些,六七名将领分坐两旁,个个盔明甲亮一脸严正,正是三府的军法官。另有书记和兵卒或坐或立,隔得更远了些。
      李一如今官衔已与堂中几名军官相若,姜思齐亦有举人功名在身。因此见两人到来,诸军法官纷纷战起致礼,连宣瑚生也稍稍欠了欠身体,倒比之前多礼。游帧长身而起,抱拳道:“多谢李大人和姜先生,这边请。”指了指身旁空着的两个圆墩。
      姜思齐冲他一笑,向众人还了礼,大踏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李一却是好生失望,耷着脸拖在其后,心里一直嘀咕:怎地没挨着宣总兵?就是嗅一嗅美人味道也是好的。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那边宣瑚生伸出手指在帅案上轻轻一敲,沉声道:“时辰差不多了,这就将叛逆唐铁带上来。”
      他一声令下,过不多时堂上众人只听得哗锒锒铁链之声,数名兵卒已拖上一个身穿囚服,手脚俱锁了镣铐的犯人,到得堂中兵卒将他重重一推,各自手按刀柄退后数步。宣瑚生垂眼只见地上堆了个人,乱草一般的枯发披散满面,身体佝成一团,背上皮开肉绽尽是鲜血,心知他在关铮处了吃不小苦头。这犯人于他大有用处,见状自然不喜,眼光向一旁扫去,有个校尉开口道:“来的可是唐铁?”连问两句那人方哑着嗓子低低称了是。
      校尉道:“尔可是朱粱人世,于昭明二十一年投军,因功累至同总校?”
      唐铁貌似受伤极重,一直载倒在地直不起身,对问话恍若不闻。那校尉朝小卒一点头,两人上前揪住他肩臂将他提起。唐铁嘘嘘喘了数声,算是确认。那校尉又问了数句,尽是犯人生平所历。那唐铁被问上半天才能回出一个是字,然后便要喘上许久,气息衰萎之极,显然一副命不久矣之势。众人相互看一眼,都在心里暗暗责怪关铮未免下手过重,失了分寸。

      宣瑚生见校尉问不出个所以然,啪的合上案卷开口道:“唐铁,本将问你,这供状上说你忤逆上官可是真?个中可有情弊?”他直言不讳,让下方一干军法校尉齐齐变了脸色,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精彩。
      姜思齐暗自一哂:总算来了。他早料到宣瑚生初来乍到,必要借此案将三府兵将好好敲打一番。这才担心他会详审时顺便将惊鸿箭一节问了出来。谁知此人开门见山,竟是一刻也等不急了。他眼角扫见游帧低头抚摸剑鞘,面露讽刺,知游帧也是心中有数,不自禁又有些郁结。
      宣瑚生狡诈狠毒,游帧身先士卒,这两人虽性情半点不投,平素也多口角纷争,行军打仗却是天衣无缝的相契,一个当局,一个突先,西北几次灭国之战都是两人联手之作。本是对天造地设的搭档,可如今竟闹到如此僵局,就如他一手开创的基业,弹指间便分崩离析。
      唐铁听此言蓦地抬头,两道骤然凶狠的目光自乱发中闪烁。他手脚挣了数挣,带动铁链哗啦哗作响,喉咙嗬嗬作声,可除了开头几声冤枉,后面的话皆是囫囵不清。
      姜思齐所料不错,宣瑚生虽位高权重,却失了西北一干得力的部将下属,又名声不佳,三府将士面上恭敬,实则非议颇多。他正欲借此契机震慑众将,将若干不顺眼的钉子一一拔除,又岂容良机错失。这唐铁交代什么其实并不要紧,得从他嘴里吐出些名字才是当务之急。
      他见唐铁奄奄一息,心道今日便是用虎狼之药也务必要你回光返照,吩咐将他提得近些直至案前丈余,又令一名小卒給他灌了些清水,见唐铁慢慢回了些气,笑吟吟的道:“你口称冤枉,却不知有何冤情,只管说,万事自有本将做主。”他笑容如牡丹吐艳,直看得李一口水长流,只恨不能立刻化为苍蝇粘了上去。
      唐铁双肘撑地,挣扎几次半跪起身,突然一阵猛咳,喘息只听他断断续续的道:“……有冤,有冤……我……”他声音颤抖细碎,宣瑚生支了耳朵细听也不甚清,身体倾前,道:“怎地?”
      那唐铁猛一抬头大喝:“也不同你说!”与此同时竟然挣脱锁链暴起身,从身后小卒抢过腰刀,冲上来向宣瑚生一刀劈下!

      惊变陡生,堂中众人听到脑中轰的一声,刹那间竟无人反应过来,眼中所见只有寒光一闪,刀光已向总兵斩去!宣瑚生猝不及防,冷风已劈面。他毕竟久经战阵应变奇速,伸脚狠狠一踹面前长案,案几被他直直蹬飞,正到唐铁面前,令唐铁不得不侧身避让,来势就此阻了一瞬,复又猱身而上时,已被宣瑚生趁机抽出佩剑反手架住。两人刀剑击在一处,当的一声脆响。
      这声音惊醒堂上众人。诸校尉纷纷跳起口中呼喝作声。众人都是武将出身,不过今日总兵堂审,除了宣游二人和几名小卒,无人身带兵刃。眼见面前寒光一团,宣瑚生和唐铁战在一处,刀刀凶险,剑剑静心,只怕一个转眼就要伤了总兵,皆惊怒交集。有几人飞身上前夺过兵卒腰刀上前相助;持重的纷纷向外奔走,口中大叫:“有刺客!有刺客!”堂内乱成一团。
      游帧大惊跃起,想也不想抄剑于手欲上前相助,冲出两步突地停下脚步,眼见宣瑚生腾跃闪挪,朱色官服扫起一片血色,剑在手中忽有如千钧,而脚下竟是半步也挪不动。他愣了一愣,退到姜思齐和李一身边,一言不发,将剑横在两人身前护住。李一早惊得合不拢嘴,眼中只有危境中的宣瑚生,不知怎么竟一时忘了惧怕,抱起椅子就要向前冲,却被姜思齐一把拦住,挣扎间只听他道:“莫上前添乱!”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反应不过瞬息间事,那边宣瑚生与唐铁交手已有十数招。宣瑚生戎马半生,对近身武术虽不精擅,但一身大开大阖的军中功夫亦是非同小可,虽唐铁招式奇诡狠厉,也尽支撑得住。只听得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当当当当,两人前后左右纵横斜,劈砍刺撩抹削挑,刀刃对剑锋,磕出一簇火星,激出一阵冷风。与此同时几名手持腰刀的校尉已从两旁包抄而来。当先一人冲到唐铁身后,重重一刀挥下。唐铁听到风声已知不妙,竟不回头,大喝一声,整个人朝宣瑚生冲去。宣瑚生见其势难阻,一脚飞踢身边长椅,而身形一缩滚到旁边,而军法校尉的刀子也劈上了唐铁的脊背。只听噗嗤一声,血如涌泉直溅入半空。
      原来他势大力沉,这一刀竟将唐铁自背后劈成两半!

      姜思齐见大势已定,心中轻轻一叹,亦不知欣慰还是遗憾,瞥见游帧面冷似水,伸手在他背后重重一把将他推到前方,自己拉下李一,面上做出惊骇之至的表情。
      那校尉被唐铁血肉扑了满脸,却也顾不上,一把推开他犹立在原地的尸身,单膝着地上前去搀宣瑚生,神色又是关切又是惊喜,“总兵大人,你没事么?”
      宣瑚生虽形容狼狈倒是未曾受伤,正要答话,忽听噗通一声响,原来直到此时唐铁尸身才坠倒在地,闻言摇头道:“不妨事。”嘴上答话,心头想的却是适才唐铁脱出铁镣之事,不禁疑窦丛生,见那校尉那还伸着手一脸殷勤之色,正待起身开口,忽见他在满脸血污中露出一个奇异莫测的笑容,心头怦然一震,耳旁已听那校尉冷冷道:“今日为杨元帅报仇!”蓦地只觉小腹一凉,已被刺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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