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9、狐踪 ...
-
更深露重,篝火未歇,红花早丢在一旁,然而醉意汹涌的人着实不少,还有人引颈高歌,虽曲不成调,倒甚逗趣。
何定春与姜右卿吃吃喝喝了整晚,自觉已把这段交情桙上铁钉,牢得不能再牢,心满意足之余,被其他同僚拖去喝酒,篝火旁只留下姜思齐与宣瑚生。
姜思齐今夜大快朵颐,酒水不过点到即止,如今仅有三分醉意,见宣瑚生停了杯箸,手中短刃翻飞,闷声不响的将一根根断枝削得尖锐异常,在身旁整整齐齐摞成数堆。他捡起一根尖枝在手中把玩片刻,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多翰一族可尚有族人在京?”
宣瑚生手上一滞,慢慢抬起眼望向他。他本就俊美如琢,此刻月色撩人火光蓬勃,愈发映衬得眼眸透若琉璃,不沾半点尘埃,而回答亦是清晰异常,“只有末将一人在京,其余降部都在西北。”
姜思齐早已知晓此情,问他不过再确认一次罢了,闻言点了点头,抬眼望见天际浮云如缕,丝丝绺绺几连成网,任尔鱼龙皆困于网中。
他沉默半晌,觉察旁边两道目光灼灼射来,便先将话岔了过去,“詹侍郎对你甚为看好。”
宣瑚生见他言语回避,目光一闪,笑应道:“何止看好?他还想让末将娶了他家女儿。”
姜思齐却不知此事,诧异道:“咿?竟有此事?”见他大剌剌的点头,笑道:“也是,你也该有些打算才对。”又将詹侍郎平生细思一遍,妙就妙在此人一直外任,和京中这些风云沾不上什么干系,且他升为尚书也就这是一两年间的事,若宣瑚生得此奥援,于前程大大有利。
宣瑚生想了一想,道:“大人觉得末将该娶?”
姜思齐笑道:“你自家事却来问我?若是心仪定下来便是。”
宣瑚生思忖此事利弊,认真道:“末将又没见过人,也不知心仪与否。不过既然大人说该有打算,那就是该有打算。也好,待等大人事了,末将就去下聘。”
姜思齐听得无语,照他所言时日少也也要个三五年,怕是詹小姐连儿子都生出来了,哪里轮得到他去下聘?自己这名爱将千伶百俐,偏这家事上委实脑筋死板。不过他连自己婚事都是听之任之,也着实管不着别人,正在出神,忽听宣瑚生道:“听说世子推拒了崔家婚事?”
姜思齐微怔,此事殊为隐秘,宣瑚生又如何得知?脑筋一动已想了明白,皱眉道:“李一这厮又胡说八道。”——李衙内为了讨好新上人,自是什么都拿出来献宝。
宣瑚生眼眸闪亮,喜道:“大人不喜此人?正好,末将回去就宰了他。”说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姜思齐瞪他一眼,恼道:“休得胡言!”唯恐他真伤了李一性命,又道:“我结识李一于寒微之时,他实助我良多。”
宣瑚生面孔绷紧,肃然道:“大人何曾有过寒微之时?”心中郁郁,手上短刃愈发旋转如飞,又一根树枝被削得尖厉无匹,忽又道:“他倒也罢了。末将是担心旁人心怀叵测,以身为饵,不得不防。”
姜思齐听到“以身为饵”四字,不免略觉尴尬,然而宣瑚生究竟并非旁人,倒也没有把他打跑,只是以目斜视,令他勿要继续胡说,然而宣瑚生这厮看他眼色惯会挑时候的,这会忽然又不明白起来,口中冷笑道:“若说是从前,我倒还有些相信,哼哼,如今,哼哼。”说着心下又疑窦丛生,自语道:“其实他以国士之礼相待便好,又何必如此?反倒画蛇添足。”他眉头微蹙,觉得此事颇为难解,口中念念叨叨,顺着自家思绪捋了下去,“说起来他实也不必用这种手段,莫非是口味奇特?”眼睛乍然一亮,看向主帅笑道:“怕是若此了!若果真如此倒也不难,待末将去寻他百八十个昆仑奴,一股脑送到王府去……”话还没说完,已被姜思齐狠狠踹到小腿上。
宣瑚生心知失言,腿上奇痛,嘴里愣是一声不敢吭,安安分分削着自己的木棍,隔了半晌方敢偷眼去姜大人,见他面色微松,这才小心翼翼的道:“末将此议……”见他眉毛勃然立起,忙忙收了话,眼珠转了转,道:“以末将这些日子观之,其实太子文才武略都在中人之上,不若外界传言那般不堪。”姜思齐不屑理他,只听他自顾自接下去,“倒是太子妃却不似名门闺秀,今日很是杖毙了几个宫人。”
姜思齐还是初闻此事,眉头一皱,宣瑚生见他起了兴趣,赶紧补道:“末将随行太子近侧,依稀听闻也没甚么大事,不知太子妃缘何会突做雷霆之怒。”
姜思齐嗯了一声,“太子如何?”
宣瑚生道:“太子不过叹息两声,也没多说什么。”
姜思齐心觉此事有异,只是此事自己不知内情,又瞅了瞅宣瑚生,素知他胆大包天,恐他真个给郡王府送去昆仑奴,冷声道:“你不可胡闹!”
宣瑚生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粲然一笑,“末将在太子那里讨了嫌,自然不会招惹另一位。”姜思齐哼了一声,心想你倒也知道,又听他叹道:“也是,便是坏人也乐意与好人交往,末将坏蛋一个,被人不喜意料之中。”
姜思齐被他逗得一乐,先前不虞烟消云散,朝守在附近的汪自强看了看,道:“你可在马厩之中加派了人手?”见他点头,吩咐道:“多留心些。”
两人谈谈说说间,三更已至。往常这时候宴会已休,然而今晚是最后一夜,颇有些不同寻常,众人越聚越是兴高采烈,有人便又提议趁夜游猎,一呼百应,便连太子也含笑称是,一时众人纷纷上马负弓,在无数火把惶惶映照之下,朝密林深处奔去。
何定春夜里眼神不大济事,也就没去凑这个热闹,待喝了圈酒回来,却发现坐席上空空如也,早不见了姜宣二人,不由悔得直拍大腿:我只道都是些毛头小子去凑这个热闹,若早知姜大人也去,便是在眼皮间支个棍儿也得跟去呀。
他在这里自怨自艾的当儿,姜思齐一行早进了山林。此时夜色极深,风掠枝头,枯干枝桠咯吱咯吱,与叮当马铃交相呼应,冬夜的孤清冷寂一览无余;而骑士手中火把燎燎,哔哔拨拨的燃着,仿佛长龙周身通明,在深黑山林间烧开前路。
太子一马当先,松油火把照耀他一蓬紫氅当风鼓荡,头顶莹润玉冠几若流光。姜思齐隔于十数骑之后,隐约望到将他振翅欲飞的姿态,心中不免微有唏嘘。在他记忆中,太子还是那个仪表清俊举止彷徨的少年,纵读过许多书,到得皇帝面前依旧唯唯诺诺,休说皇帝,便是他偶有怫然,太子也不免战战兢兢张皇失措。为此他也曾数番劝慰教导劝诫,太子连声应诺,却始终故态依旧,倒是他这一死,他这昔日弟子仿佛被凿破石壳的美玉,反倒现出几分峥嵘的光彩来。
他想到此节,心底泛出两分啼笑皆非的苦涩,终究夜风瑟瑟,很快将这一点心思敛扫干净。
恰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阵阵快活笑声,却是两条赤狐一前一后闪过众人眼前。当先数名王孙手疾眼快,抽箭射去,不想狐儿极是灵活,尾巴一扫,闪电剑般闪过数箭,转眼便投入林中,直惹来众人一阵笑骂。几位王孙被斗起了性子,带了随从发力追去,长蛇般的队伍登时减了小半。姜思齐见距太子不过寥寥数骑,当中隔出好大空路,便与宣瑚生同拨马上前来到太子与世子身后。
太子放缓了缰绳,转头与世子道:“赤狐没什么稀罕,倒是昨日那头白狐稀罕得很。”世子笑着应道:“狐狸虽性诈,到底是头畜生,昨天被它装死蒙了过去,这回却不能了。”太子点头称是,“但愿如此。”扫到姜思齐正策马随后,笑道:“可惜姜右卿不在,若是你昨日在此,以姜卿神箭定逃不了那白狐。”姜思齐在马上欠欠身,“太子过奖。”世子知道他左臂受伤,目光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滑,忽向宣瑚生开口:“宣将军,听说在你们西北,这猎到白狐乃是大大的吉兆?”
宣瑚生不动声色,颔首道:“这个么,西北倒是果真有这个传言,若能猎到白狐献于至亲至爱之人,可保其福寿安康,一世无忧。”他说到此处,不知为何顿了一顿,方道:“不过这也是故老传说,真真假假都不作数的,两位贵人听听也罢了。”
太子本来默不作声,此时忽道:“孤倒觉得是真的。”他只淡淡一句,便不再开口,迳自策马向前。
宣瑚生笑而不语,余光朝姜思齐望去,不期然与他目光相撞,倏然缩回眼神,心底微嘘:元帅一本正经的,不曾想会跟太子讲过这些。这白狐虽说来稀奇,却实在没什么用,这皮子元帅早些年收了没有八十张也有十八张,也没见他福寿安康。
姜思齐双腿磕动马腹,须臾已与世子并驾齐驱,垂目向他坐骑打量一番,见其模样神骏,四蹄自膝以下洁白如雪,周身如泼墨溜光锃亮,脱口赞道:“好马。”
池凤翎道:“此乃乌云踏雪,是我从温南带来的。”又见姜思齐所乘乃是一匹灰鬃大马,虽非凡马,然而品相绝难与乌云踏雪相比,笑道:“我那马厩里还养了一匹,唤作乌云盖雪,改日叫于赫给你送去。”姜思齐全不推拒,点头应道:“多谢世子割爱,如此就生受了。”池凤翎见他一口应允,笑容也真切了些,续道:“乌云盖雪和我这匹模样也差不多,不过颈子上多了撮白毛,若非如此也难分,脚力倒是参差仿佛。”
两人都是爱马之人,谈起来不免颇觉兴趣盎然,一路谈笑,自中都归来后些许芥蒂都被消磨许多。
一行队伍越走越远,途中遇到些鹿兔之类,且还有不少野狍子,随行众武官见猎心喜,太子亦自鼓励,众人三三俩俩各自追逐猎物去了,只可惜那白狐的毛也没见一根。待穿过这片山林到得山岗之时,周围随从武官侍卫只余下半数。宣瑚生悄悄喊过汪自强,低声嘱咐一番,汪自强凛然遵命。
此刻素娥在天,月光流银照耀这片山岗,唯见荒石累累,远处山林依依,景色极是静谧。
太子驻马回首,回首见众人已因追逐半宿,或多或少露出些困顿萎靡之色。他虽亟欲猎到白狐,却也知翌日将要拔军回京,今晚终不能逐猎终夜,然而到底心有所憾,只期望那白狐蛰伏在此,自己不会空手而回。
方在这时,只听数声呼声响起,有人大声道:“白狐!白狐!”他猛然回头,可不是一团白影正从松林中钻出?不由又惊又喜,急忙取下短弓,见那头白狐身形如电,直朝左方大片林间冲去,正欲策马追逐,忽地只觉眼角银光一动,凝目望去,但见竟从适才松林处又冲出另一头周身似雪的狐狸,竟比之前体型还要大些。这狐狸猛撞到这些火把似是吓得愣了,躯体一僵,随即四蹄如飞,慌慌的向山岗下冲去。
众人不意两头白狐几同时现身,一怔之下,齐齐欢呼起来。太子笑容满面,提鞭向左边林子一指,向世子高声笑道:“好运气!翎弟你去追那只,孤去这边!看看谁先拿下!”又向姜思齐道:“姜卿且随孤来!”说着马鞭一击,马儿奋起四蹄,直朝山岗下驰去。世子应一声是,纵起缰绳骋入密林内。
白狐现身极快,不过一眨眼间,太子与世子已各领随从追逐猎物。宣瑚生见姜思齐拨马向山岗之下便欲跟随,可略一沉吟,终究调转马头追随世子而去。
长龙似的队伍自此分道扬镳,两条火龙各奔东西。
姜思齐纵马冲下山岗,眼前陡然开阔敞亮,一条闪闪大河泊泊向东,其上白烟浩渺,正是白芝河上游,因其尽头乃是人工开凿的湖泊,是以终年奔流不息,端为天堑,而睦县围场以正是以此河为界。
虽处冬日,河滩上依旧不少芦苇灌木,而太子一行正在在芦苇之中追逐前行,时不时有“在那里!”“在那里!”的咤声传来,循声纵目,只见有道白影若隐若现,却是那头灵活至极的狐儿。
姜思齐正欲上前,忽听身后啼声急促,回眸见一员头顶红缨的将领不离左右,正是汪自强。他点点头,轻声吩咐道:“跟上!”猛然一夹马腹,发力奔至太子身侧。
太子在马上瞄了几回弓,可惜那白狐十分敏捷,有一回几要射个正中,却被它扭动身体,在间不容发的瞬间躲过。众随员大呼可惜,更被激发了好胜之心,愈发追逐不休。
太子见姜思齐到得身边,向他匆匆点头,他对这头白狐志在必得,叫这京中有名的神箭手跟随而来就是存了有备无患的打算,然而到底千好万好都不如自己亲手猎下的好,是以并未开口下令。众人都晓得储君心思,是以口中大呼小叫,却谁也没有当真发箭,只一门心思帮助太子围追堵截。
那头白狐躲过几轮箭,渐渐觉察出箭势稀疏,有惊无险,蹄下逐渐从容,时缓时急时停时骋,竟开始戏耍起诸位骑手来。众人看得好气又好笑,驱马愈切,然而直到太子箭囊已空,这狐儿依旧安然无恙,左趋右突。
太子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喝道:“放箭!”又急急补道:“朝头射,莫射烂了皮子!”众人轰然一声,有那自恃箭术好的便引弓搭箭,直朝狐头射去;箭术平平的索性就胡乱拨弓。一时箭矢陡然密集,那狐儿见势不妙,四爪发力,如白光也似直没入芦苇深处,只在先头留下一圈羽箭。
众骑齐入枯苇之间,搜寻良久,又哪有那狐狸的踪迹?便是将芦苇砍断无数也一无所获,各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姜思齐自受伤之后便不能弯弓射箭,不过区区猎狐小事倒也无甚烦难。他手中一直把了根数寸长的尖木,正是宣瑚生之前削好的那些木枝,适才他在旁已几次觑到良机,只是太子未曾开口也不便出手,又存有观望之心,眼睁睁的看着那白狐蹿没无踪,此时听到身旁声声叹息,闭口不言。
太子尚不死心,又着人搜寻数圈,依旧不见半分动静,不由十分沮丧。他心里倒也明白错失契机实为自家贪心之故,实怪不得旁人,怏怏的叹了口气,抬头见启明星已悬入天角,今夜几要流过,提鞭笑道;“无谓得失,诸卿尽兴便好,这便回去吧。”他口中这样说,心中着实盼望池凤翎能成功猎到白狐献于自己。对他而言这白狐当真是重逾珍宝,至于脸面等等却暂且顾不上了。
也不知是否心诚则灵,一行人刚刚钻出芦苇来至河滩,远远只见数骑踏着月光纵蹄而来。当头那名骑士明蓝披氅,玉带锦袍,胯/下墨色骏马四蹄纷飞如梨花盛放,看形貌必是世子等人无疑。池世子右手执缰,左手高高托举一物,白胜雪融似棉,蜷做一团,可不正是另一头白狐?
太子见到日思夜想之物,大喜过望,登时便要驱马兜头迎上。不想他刚要拉扯缰绳,突有一骑自侧飞出,正正横到他马前。他吃了一惊,还不等开口,那拦截他的骑士已拨转马头,立掌挡向池世子来向,高喝出声:“来者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