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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雷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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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下此人灰马青衫,银冠铁鞭,正是枢密右卿姜思齐。
他侧马横鞭,眼睛一瞬不瞬凝望奔行而来的众骑,神色冷凝如铁。
太子猝不及防,怫然道:“姜卿这是何意?”心中发急,便要骋缰越过他,不妨忽被他举鞭拦住,就听他沉声道:“来者不明,太子请退后!”
太子不料他如此大胆,满心火热都被阻去大半,面色登时沉了下来。他身旁侍卫见状,不约而同上前数步,隔在这对君臣之间。太子正欲开口,冷不丁见他转头注视自己,两人四眸相对,他只觉那两道目光坚硬如铸,不知如何心中一抖,有股极为熟稔之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从脊背处滚了出来,蔓延四肢,一时之间竟然张口结舌,呐不成言。
姜思齐收回目光,眼见这些骑士迎面冲奔而来,毫无停驻之意,目光越发转冷,口中喝令出声:“诸君起弓!”众随从本就在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闻言更是茫然失措,除了汪自强应声架起弓箭,旁人只紧紧抓了缰绳停在原地。姜思齐没空理睬旁人,手臂一挥,喝道:“放箭!”汪自强不管不顾,手中羽箭应声破出。
太子见状大吃一惊,颤声道:“万万不可!”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那根白羽箭已朝蓝氅青年呼啸而去!
眼瞅着就要扎中心窝,那蓝氅骑士陡然自马鞍上倾斜,一个倒栽葱越下马来,箭矢厉嘶着擦过鞍粱。
瞬息之间变化万端,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眼见一袭蓝氅扑倒于地,不知其人是死是活,只有空鞍骏马朝己方奔来,心中茫茫然只剩一个声音:姜思齐竟敢射杀世子,他竟敢射杀世子!
太子眼睁睁见世子落地,自己也险险自马上摔下,还不容他醒神,姜思齐怒喝已再度炸响:“射马!”汪自强毫不犹豫,勒弓搭箭,指头阖松间,一箭又是破空而出。他是军中好手,箭无虚发,一箭正中黑马胸前,然而这匹乌云踏雪也不知披覆了什么坚甲,羽箭居然触之即折,而骏马脚程不过被稍稍一阻,竟是全然无碍,继续奋蹄朝众人弛来。
这匹马果然是世间名驹,数息之间已距众人极近,姜思齐再喝令袭射面门已是不及。
他眼见着黑马即将奔至眼前,而之前与其同至的数人远远在后,心中一凛,顷刻之间明白过来,眼瞅太子在侧依旧木然而立,手中长鞭翻卷自两名侍卫间甩去,狠狠抽在他马股之上,同时暴喝出声:“震天雷!散开!”太子马匹吃痛,恢恢一声长嘶,直接载着主人奔开。
众人听得震天雷三字,先是愣怔,随即如梦初醒,哪管手脚发软,纷纷鞭马欲行。
然而却已晚了!
乌云踏雪速如追光,下个瞬间已奔至近前。
轰-隆-隆-
骤然地动山摇一声巨响,霎时白光汹起,黑夜成昼,日月辟易!
汪自强武功绝伦,在姜思齐喊破震天雷之时已飞身跃远,他刚刚就地翻滚,就听得一声巨响,面前白光如锥,扎得他睁不开眼。他全力闭起眼睛,双手抱头团紧身体连连翻腾,一时之间只觉身下大地簌簌颤动,周围尽是连绵不绝的闷轰之声,口鼻皆被尘土堵得密密瑟瑟,几难喘息。也不知翻转了多久,耳旁轰鸣终于渐去渐远。
他微微松开堵住双耳的手,深深吸了口气,但觉满口咸腥,肺腑针扎似的疼,而另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响了起来——姜大人安危重我百倍,你定要护他周全!
姜大人!
汪自强神智依旧懵懵懂懂,只有这句话牢记于胸。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突觉膝盖酥软,险险跪伏在地,当下咬紧牙关,勉励支撑身体站稳。他抹了把眼睛,纵目四望,只见处处乌烟弥漫,人影憧憧,又那里分得清东西南别?
他顾不得耳旁依旧隆隆作响,运气于胸,呼喊一声:“姜先生。”话语出口才发现喉咙喑哑无比,低若蚊鸣,而鼻间一片湿漉漉的满是血腥气。他抹了把脸,只见满捧鲜血,而更多的鲜血依旧自口鼻处不停涌出。他蹭了一把又一把,总是不见血止,索性不去管它,一边挥臂拨开眼前浓烟,一边伸出颤抖的右手去拔剑,待伸至腰间忽觉有异,指间触到个滑腻腻粘乎乎的东西。他低头看去,迷迷登登的就见一只断手搭在剑柄之上,森森白骨从大团血污之中支棱而出。
他深呼了口气,拨掉这条断肢,抽剑在手,踉踉跄跄走向前方,提气高呼:“姜大人,姜大人!”然而视野之中满是滚滚浓烟,混不知方向,而足下磕磕绊绊的,皆是人马残肢。白的骨,黑红泥泞的血肉,又哪里辨得清老幼贵贱,谁人是谁人?
他的脚底时不时碾过团团血肉,就像一副又一副枷锁逐渐钳上去,令他越走越慢。
口鼻的鲜血已然止住,而他的身体却颤抖得愈来愈厉害,有种绝大的恐怖渐渐涌上心田。
——姜大人……
——莫非我已踏过了姜大人……
他越想越怕,步履难以为继,响当当一条汉子竟然斗若筛糠,正在浑身汗毛直竖的当口,忽然隐隐听到侧方传来一声轻呼:“汪自强。”
这声音虽低,对汪自强而言不啻天籁,比那西方极乐的妙音鸟齐鸣还要美妙动人。他大喜过望之下,循声急奔,就见一人手足并用,正从两具横过的马尸下爬出,哪里还顾得上血腥,赶忙上前搡开马尸将其人拉出。此人满脸血污,丝丝血渍不住从眼眶淌出,身上零零碎碎还挂了血肉,形容狼藉,然而鉴貌辨形,正是姜大人无疑。
汪自强如释重负,只觉筋酥骨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周身疼痛霎那碾压而来,疼压得他胸口发闷,噗嗤噗嗤两口鲜血接连喷出。
原来姜思齐见机奇快,见那黑马来得迅速,哪等震天雷当场爆开,早一个旋身缩于马腹下,也是他运气着实好,那马儿闯入众人当中,鞍旁震天雷方才炸响。他立于最前方,离震心最远,受到的波及倒比旁人还要小些。饶是如此他坐骑也被掀翻在地,多亏马腹柔软,才没有被当场压死,却也因此又隔远了一层,除了眼眶被震得开裂,倒没有其他损伤。此时他见汪自强面白如纸连连吐血,知其肺腑受损,然而情势危急,顾不得许多,沉声道:“撑得住么?”
汪自强舔了舔唇边血迹,起身抱拳道:“全凭大人吩咐。”
两人都是疆场搏命的硬汉,也无虚言,姜思齐迅速道;“敌人有备而来,为保万全,他们随后杀招当是……”
他话音未落,远处硝声突起,无数星火自半空绽开,如蛇似电,直赴朝这片浓烟沸腾之处。
姜思齐拔剑迎空,目视来袭电火,静静吐出其后二字,“……火羽。”
他话音未落,瞳孔陡缩,猛然扯过汪自强就地俯身。箭矢飞也似自二人头顶掠过,急雨般嗖嗖拍下,触地激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砰轰,登时间血尘飞扬,残躯腾空,更夹杂了无数惨叫呻吟,人间骤现修罗场。
汪自强咽下喉中血沫,抽出铁剑护在身前,隔着火烟飞尘眯起眼观望远处,就见那来袭数名骑士并作一排,人人张弓拉弦,铁簇上火星绽动,心头诧异:就这么几个人如何能造出这般声势?再定睛细看,瞧到人人手中均攒起数点晶晶亮光,扬臂便击出四五夹带哨音的亮弧,弧光坠地处硝烟漫天,委实可怖,只看得他直磨后牙槽,心知这几人皆是一流高手,转瞬之间便可同时发射数支火矢,且力道刚猛准头十足,又见那本倒伏在地的蓝氅人早已长身而起,与众骑一道手中火箭连绵不绝,足下步步欺紧,只怕片刻之后就要迫入这片尸伏之地了!
姜思齐亦早将此间形势看个清楚,拉过汪自强下了吩咐,“你先去查查还剩几个活人,若能挡一时就挡一时,挡不住就想法子藏身,伺机夺马而走,接应宣瑚生。”汪自强直愣愣应了声是,便要起身,猛觉不对,一猫腰又缩回他面前,瞪圆眼睛道:“大人你?”
嗖——嗖!
恰在他弯腰霎那,两根火矢自旁蹿去,正正扎入数步之外,砰然炸开,直把不少石头沙土轰上天,一片石子斜冲姜思齐面门。他躲避稍晚,到底被这飞石擦过额头,立时就被削掉块皮,霎时血流满面。他一皱眉,扯下袍角包扎额头,道:“你先去。”
汪自强知他必另有打算,犟起脖子道:“那我去找马,一齐闯出去!”情急之下,连末将自称都忘了。姜思齐扎紧伤口,把头一摇,“我去找太子。”汪自强吓一跳,心道这不是自己往虎口里送?急急阻道:“大人不可!”姜思齐浓眉倒立,喝道:“还不快去!”汪自强牢记军令,本执意不肯,可被他一喝,素来豪勇的胆气先怂了泰半,手握铁剑道:“我去找太子,大人你先走!”姜思齐眼一瞪,叱道:“太子信你信我?他出事这里人一个都逃不了!”汪自强道:“那我们一齐……”姜思齐怒道,“还不听令!”
汪自强被他喝斥两句不由胆寒,一声得令便要飞身而起,却又被他摆手招了回来,忙道:“大人何事?”听他轻声道:“若是我……”却又倏然收口,沉声吩咐:“性命为重,不可意气用事!”说罢也不看汪自强,弯腰曲背,在纷纷箭雨中猱身而行,猛然耳旁生风,余光扫见一点火星直朝面门崩来,正欲闪躲,旁边忽伸来柄铁刃,剑尖闪动处,那根火箭已被挑斜。他转头一看,可不还是汪自强?不由怒目相向:“还不速去!”
汪自强满脸愁容,到底吃不住他怒气,匆匆施礼,自去收拾生者活马,组织人手对敌。
姜思齐深吸口气,眼见敌骑越来越近,足下步伐愈快,沿着太子退去的方向一路追去。手中宝剑化作几许澜光,倏忽来去,席天漫地,几成坚网!
他知火药必缚于铁簇间,遇阻即牵动引线,是以并不正面相击,长剑趋退轮转,或削或挑或抹或劈,剑锋过处,箭杆要么被斩为两段,要么整根被磕飞,火矢纵然稠密,却总钻不透他身周一层剑影,竟无半分雷火爆出。
许是箭识之深当世无人可拟,或许长剑刚柔相济护得周全,许是十世的神与佛,他虽是躯体被周遭迸起的碎石断枝伤却无数,鲜血打湿猎袍,然而行走在这前赴后继的火矢中,周身要害竟不曾被重伤。
他且战且寻,不知不觉身旁箭矢愈稀,耳旁风声逐渐清晰,待惊觉回首,身后血火依旧连天,而河水滔滔,月在天边,他竟已从这残骸遍地的死地中劈开一条生路!
他收敛心神,纵目凝望,依稀辨出河滩横倒一匹白马,而其前有物银光灿烂,提气疾奔,到得近前才看清那是一具银鞍,再瞧白马四蹄抽搐,腹处大片鲜血不住涌出,正濒死挣扎,主人却是不见踪影,不由连声低唤:“太子,太子!臣姜思齐!”
话音落地,他隐约听到一声轻唤自附近芦苇处传来,“孤,孤在这,姜大人……”不由一喜,直冲过去,拨开芦苇,只见披头散发的太子瘫坐泥水之中,一脸血污,冠冕早不知去向,见到他面情急之下欲起身,猛然一声呼痛,又扑坐在地。
姜思齐匆匆施过礼,皱眉道:“太子伤势可重?”太子摇摇头,道:“被马压倒,腿骨怕是折了。”说着喉头哽咽,几要落下泪来。
姜思齐心知追兵转瞬及至,又失坐骑,生死关口顾不得许多,长剑回鞘,上前一把将太子架起。太子猝不及防,只觉右腿奇痛无比,断骨几似戳穿心窝,险险昏将过去,又惊又怒:“你,你……”猛觉身体抬高,却被姜思齐负到背上,就听他沉声道:“刺客在侧!太子忍耐!”太子以为刺客早被击退,不想仍旧身处险境,一时冷汗直流,忘了腿上痛楚,颤声道:“翎弟,不,不曾退?”话一出口,突然记起这人乃是池凤翎一党,脸色登时一变,身体向后不住瑟缩。
姜思齐摇头,“不是世子。”也无暇解释,背着太子钻出芦苇,直沿河滩疾奔。太子被颠得晕头晕脑,腿上痛楚钻心,牢牢抱住他的肩头,迷迷糊糊中知道己身安危全着落在这人身上了!
两人刚刚奔出半里,蓦地阵阵尖啸响彻耳旁。姜思齐止步回头,冲天火光直冲眼底,适才那片藏身芦苇此时已成火海,火焰簌簌陡然蹿高,似狂蛇乱舞吞卷万物。
烈火之后,一人一骑正急速逼近。
骏马躯干乌黑,四蹄如雪,骑士蓝氅应风,似帜流火。
姜思齐目中寒光流转,顷刻间已下决断,几步纵到附近大石旁,将太子放下,一把将他披氅拽下。太子不妨,正欲张口惊呼,却被一把捂住嘴,只听到姜思齐低声道:“不要作声!”这才慢慢合拢嘴巴,又听他极快的道:“太子再忍片刻,援兵即至,记得,切切不可出声!”
他嘱咐过这句再不多言,急奔数丈之外,将这件纹龙披氅抖开置于河中,又捡起两块石头压住衣袢任太子披氅随着河水飘飘荡荡,夜色里远远望去犹如人形飘于江中。
他望一眼那片血火之地,亦不知可有生者,猛抽出商泉攥入掌中,深吸口气,一个纵身跃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