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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剑鸣 ...

  •   片刻后张弦奉命而至,奉上姜思齐随身弓剑。他配剑负弓,与众人一道进入林中。
      这片林原虽广,树木倒不如何繁密,马匹尽可奋力疾驰。松柏彼此掩映,苍翠交错了深灰,时不时有鹿兔身影匆忙闪没,多为狩猎而被特意放诸林中。诸人大多有些武艺,各显神通,不过个把时辰,个个马上都挂了些红狐灰兔,唯独姜思齐鞍旁空空,一无所获,他不以为意,耳听人呼马嘶,弓鸣声声,目光揽过周遭林色,但觉此情此景如此熟稔,譬如旧日复来。

      直到金乌西坠,暮色降落林中。众人已骋足猎兴,纷纷收了缰绳放缓步伐,随同太子徐徐前行,待跃过一湾山涧,眼前陡然敞亮,眼前现出大片白地。
      这野外之地乃为沙石扑就,周围粗粗绕了一圈青石,青石之外又接了繁茂密林。沙地中央大大小小数个树墩,旁边还架起不少铁架,其下堆满木材,十数名厨子领着伙头兵正忙碌着收拾野鸡野鸭,见到太子到来急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见礼。
      这几日太子等人打猎之余,常常便是在此饮酒闲谈,早已熟门熟路,当下各自解下猎物递给兵卒,两位皇家子弟为众星捧月端坐中央,其余诸人三三俩俩聚在一处,议论此日战果,不时爆发出大笑。
      宣瑚生从鞍粱旁解下两只野兔递给姜思齐,眉眼弯弯的道:“这里厨子烤野味倒是一绝,姜大人白白错过这几天口福。”旁边一圆头圆脸的中年将领见此情形,也赶忙从马上撸了只野鸡奉到姜思齐面前,呵呵道:“宣将军说得对!大人尝个鲜!”
      姜思齐左手接过兔,右手揽住鸡,笑道:“如此到生受两位了。”那中年将领见他痛快,直乐得眉不见眼,迭声道:“大人跟咱客气个啥!可千万别!”说着连连搓手,“话说自打大人回来还没怎么和咱聚过哪,所谓大恩不言谢,今日我老何定要和你喝个痛快!大人可千万赏个面子啊。”姜思齐笑着摆手,“哪里话来。既然何将军盛情相邀,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原来这将领正是金鳞营督何定春。之前金鳞营对阵滇国武士惨败而归,人人面目无光,过后更被御史狠狠参了一本,告他尸位素餐有辱国体,若果真坐实了这罪名,轻则罢官,重则铁枷加身,怎不让何定春烦忧万状?多亏有姜思齐上疏,云里雾里诹了一通,道是滇国阵法正与金鳞营相克云云,非他人之过,更非何将军之过。这奏本自然黑白颠倒胡说八道,偏偏煞有其事极具架势,字字句句引经据典。朝廷大员多不知兵,被这道天花乱坠的奏疏迷了眼,不过姜思齐神勇之名播于朝野,又新立下平叛功劳,谁也不乐意下他的面子,皇帝亦不置可否,居然就让何定春轻轻巧巧过了这个坎。
      何定春才虽平庸,人却不糊涂,之前已与姜思齐多有往来,眼见他力保自己,愈发感激涕零——这份感激在姜思齐出任枢密右卿之际更是到达顶峰——他好容易逮住今日良机,满脸堆笑,暗暗下定决心——今晚上就算把酒坛都喝进肚里,也非要和姜右卿把这段交情套牢!

      这谈谈说说间野味已烤好,四野香气飘溢。太子率领众臣祭过天地,便各自围着篝火纷纷盘坐。姜思齐与他人一道为太子与世子敬过酒,便被何定春拉回篝火旁,与他推杯换盏起来。
      宣瑚生仍与他们坐在一处,也不用侍从伺候,自己手起刀落,把烤好大块野猪肉一片片切得薄薄的,直把两人面前盘子填得满满的。何定春哪敢让他服侍?开头还甚为惶恐不安,连连摆手推却阻拦,后来见姜思齐安之若素,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得畅快,悄悄松了口气。到底讨好姜右卿是头等要务,也只能一边向宣将军没口子道谢,一边与姜思齐喝酒吃肉,恨只恨自己只生这一张嘴,委实忙不过来。

      姜思齐饮过两杯酒,便与他提及张弓欲入金鳞营之事。何定春一听姜府中人想投到自己麾下,只乐得嘴也合不拢,急急应下,又敬姜大人酒,又要与他猜拳,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当儿,忽听有人在旁笑道:“你们这里倒热闹。”
      这声音甚为清朗,何定春一抬头,猛见池世子不知何时已到身旁,不由得他一个箭步蹿起,双拳抱在胸前,大声道:“见过世子!”姜宣二人也起身见礼。宣瑚生手上还握着割肉的短刀,站起同时轻轻掷于地上。
      池凤翎手捏酒杯,瞟一眼地上短刀,向何定春笑道:“就数何将军笑声最响,看来你今日兴头高得紧。”何定春这些日子与他都在一处打猎,便不若先前拘谨,嘿嘿笑道:“回世子的话,老何心里美得很。您看看,姜大人第一遭下猎场就被咱劫了来喝酒,老何能不乐?”
      池凤翎哂然颔首,“你倒实在,不错,能劫住姜大人这大忙人实属不易。”又向宣瑚生望去,笑道:“只是不免烦劳宣将军,却不能尽兴了。”
      宣瑚生向他微微欠身,逊谢道:“多谢世子关怀,末将也不觉得烦劳,倒是两分乐在其中。”
      池凤翎闻言失笑,点头道:“那便好。”转身欲走,蓦地停下脚步,俯下身去捞起毡上酒壶。何定春哎吆一声,尚未及上前为他倒酒,就见他已自顾自斟满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向三人笑笑,便大步离去。从头到尾却不曾同姜思齐有过只言片语。
      何定春抓抓腮帮子,甚恼自己见机不快,竟忘了敬世子酒,又赶忙唤过侍从再添酒。宣瑚生听他大呼小叫,微微扬起下颌,一双眼眸在火影中盈盈生光。

      夜色深重,北风鼓紧,林地内火光盛烈,人声鼎沸,这片沙地似与四周冬夜寒林远远隔开,自成一片天地。
      众人均知今晚是冬狩的最后一夜,此回狩猎诸事顺遂,两位皇室中人貌似手足情深,倒白白担了这多天的心,皆放开怀抱纵情饮酒谈笑,过不多时已然微醺,不知是谁起了头击鼓传花,此议一出,登时引起一片轰然叫好。当下有名勋贵被推举而出,背对人群手持木槌用力击鼓。铿锵鼓声中,红绫扎出的大花在人手中被迅疾传递。轮过数圈已有几名官员得中红花,当中有人兴致高昂击盔而歌;也有胡乱搪塞讲个笑话了事的,被罚得连灌三盅。诸人瞧着他喝得面红耳赤,齐齐大笑,气氛愈发热烈;一位宋姓将领口中高声吟唱秦王破阵乐,将一杆方天画戟挥得虎虎生风,激起彩声如雷,欢声笑语宛如春临。

      姜思齐久已不尝这种欢腾滋味,视野充盈着朔风与火光,暗林与明月,无数张被酒意催得通红的面庞。这般情境令他一瞬间生出些迷惘,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同一片林野白地,同样的冬天,少年的他拔剑离席,在无数热烈的目光中腾纵闪转,身姿矫若游龙,掌中剑光闪闪,与明月竞相交辉,共谱出一曲将军令。
      那时帝后高高在上,文武勋贵膝坐如云,而池霖端坐侧案,目光亮盛满欢欣,待他舞剑已罢越过身旁,悄悄从案下探出大拇指,向他扬眉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因为这样的回忆,他不免一门心思的认定池霖纵体质文弱,仍热爱逐风猎场,仍热爱弓与剑,若他为天子,或许当真能创下千秋不灭的功绩吧。
      多年后池霖果真坐上那把龙椅,而从战场归来的他却发觉已非当年。天子常常错过田猎,对兵事也兴趣寥寥,与少时争先雀跃的样子大相径庭。
      初时他还有些憾意,后来真真假假的事多了,这股遗憾也就淡了,甚至偶尔还会大逆不道的想,也许这位皇帝从来没喜欢过在田野里奔驰的滋味,究竟此人不精武事,每回打猎都要在几个兄弟手里吃些不大不小的亏,当年不过是在先帝先后奋力攒出了一把热情而已。
      想得通透了,他便愈发意兴阑珊起来,何况那些年见多了死人骨,对此道早着实没了兴致,也惯常称病躲避狩猎。如今细细想来,他与少时挚友共同旧地重游冬日弛狩的日子,这么多年也只有那一冬而已——正是那次,太子被砸破了头。

      宣瑚生在他近旁,见他一张黝黑面庞被篝火映得锃亮,眉眼愈现糙色。在他心里元帅自然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是好的,不过如今这副容颜身板,就算他也到底难以捏着鼻子赞一声宋玉形潘安貌,不由微微撩起眼皮,扫了眼沙地中央火光最明盛之处,手中喀吧一声,几根枯枝已被从当中拗断。他将树枝丢入火中,拍了拍手,从铁架上拣出烤好的袍子腿,洒好调料递给姜思齐。

      此刻又是一轮传花开始,鼓声咚咚,刚击出两声,世子忽起身,向那击鼓勋贵笑道:“庞爵爷辛苦,这轮我来做这击鼓之人如何?”庞爵爷自然笑着称是,双手将鼓槌奉上。世子单手持槌,背对众人缓缓坐下,高高扬起手臂。
      咚-咚-咚-
      鼓声如雷,一声接一声,初时尚有些缓闷,渐渐愈来愈急,音音高亢,催得那朵红花在众人手中簌簌传递,到了后来几乎如飞起也似,几成红环,如此掠过几圈,鼓声兀止,众人定睛一看,却见那红花正正停在姜思齐与宣瑚生之间,二人一送一接,手中同持红花,一时却难分辨谁人得花,不由纷纷击掌大笑,“这回却巧了!”
      池凤翎闻声回头,遥遥望见这幕,微微翘起唇角,眼眸被火焰燃得亮厉至极。

      宣瑚生忽地一笑,手上发力,猛一把将红花扯到怀中,大声道:“是某的了!”一个箭步纵身跃入场中,口中一声咤响,宝剑蹡踉出鞘,寒光瞬间亮起。
      人影憧憧,剑光烁烁,似长虹贯空,似水银铺泻,场内绽出千道万道璀璨亮芒,时而东西,时而高低,宛若镜花倏放,处处皆开,四野尽被覆盖,冬夜白地竟化为盛夏花园。
      明明鼓声未起,众人眼见这团团剑花骤然盛放,倏忽扣紧,心中砰砰如擂,耳旁鼓音咚咚而鸣,不知多久,万花消逝,鼓音方戛然而止。
      诸位武将皆知这位新任五陵守卫身负惊人业艺,然而尚是初次亲眼得见,一时心潮澎湃,四下鸦雀无声,待他长剑回鞘,虚虚抱拳,四下团身致谢,彩声方如春雷一般炸响。

      太子久居深宫,何曾见过这般花团锦簇的箭术?不免亦有眼界大开之感,然而见到宣瑚生向他见礼,亦无过多欣悦之色,不过略一点头,口中道:“将军果然武艺高强。”他虽如是称赞,却并未如褒奖先前几人一般赐下美酒,神色也是淡淡的。
      宣瑚生不以为忤,又笑吟吟的向重回座位的世子躬身致敬,这回倒得他亲手赠了壶酒。世子唇边含笑,眼中微亮,笑道:“宣将军好本领。”宣瑚生接过酒壶,笑道:“多谢世子厚爱。末将献丑了。”两人又是一通你来我往的寒暄,宣瑚生这才搂着酒壶回到原位。

      姜思齐正在对付狍腿肉,见他满脸笑容的坐回自己旁边,不由哂然。昔日庆功宴上他麾下将领也会这般以剑斗艺,不过大家都是厮杀惯了的武将,一刀一剑力大招沉,虽负真章,然而乍看不免沉闷,是以当年宣瑚生在钦差面前初次祭出这套剑舞时,当真是彩声雷动,惹得游帧和张睿成几个好不服气,背了人嘀嘀咕咕:斗剑又不是耍猴,花里胡哨的架子货,也就哄哄外行人罢了——这番阙词不知怎么传进宣瑚生耳朵里,不久后这些家伙便个个鼻青脸肿,这话再无人敢提了。
      宣瑚生见他微哂,不由低哼一声,“怪道我早已觉得奇怪,鲜果鲜鱼,哼哼,哼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姜思齐闻言瞟他一眼,心道旁人也罢了,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他目光虽是不言自明,宣瑚生却直若不见,眉峰一挑,低声道:“原来大人早知道。”也不等他会打,自顾自笑出了声,“也是,大人又有什么不知道?”
      姜思齐最见不得他这副鬼头鬼脑的模样,正欲开口训斥,喝得面如猪肝的何定春忽然挤来,拉着宣瑚生的手两眼放光,絮絮叨叨着自己对他如何仰慕之类。

      此时月入中天,浮云袅袅游穹。
      北风过野,火光燎燎拨拨,人欢马静,这个冬夜如此的宁谧祥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剑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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