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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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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衡王府——
青玉缠枝灯盏映着满桌珍馐,衡王妃执银匙舀了一品官燕。“陛下立后一事,朝中似有异议。”她眼风未抬,“今日陛下如何说?”
衡王搁下牙箸,叹了口气:“陛下属意一民间医女。 ”
王妃指尖轻轻一顿:“中宫之位,关乎国体。医女…”她摇了摇头。
世子孙景瑜道:“当年高祖皇帝的马皇后也是浣衣女出身,若论贤德,却不输世家贵女。”
王妃目光扫来:“你近来总替市井女子说话。”
孙景瑜不语,抿了口清茶。
“当今太后,虽非陛下生母,却是…”衡王目光微沉,略一停顿,“先帝亲封的继后。叶家在懿宸宫占着大义名分,这其中的分量,朝中诸臣清楚得很,也眼馋得很。”
“如今后宫空虚,六部九卿都在盯着。陈敬之那个老匹夫,突然将两个庶女接回京城,李修言更是三天两头递折子。”
他冷笑一声:“这些老狐狸,个个都是想借着女儿攀龙附凤。”
“任他们斗去,与衡王府又无干。”王妃将银匙在盏沿轻轻一叩,“只是瑜儿,你是王府独子,母妃不得不为你早做打算。若等各家贵女都进了宫,到时你若想寻门当户对的姻缘,可就难了。”
孙景瑜手中茶盏微微一晃。王妃取过素巾轻轻为他拭去袖上水渍:“这云锦名贵,需得小心爱护。”她目光慈爱,“就像咱们王府的门楣,总要寻个相得益彰的亲事才对。”
“你近来常去通判府上?”
被母亲这样一问,孙景瑜不动声色地轻轻把茶盏放到桌上:“张大人府上藏书颇丰,其子知年盛有才气。”
“是么。”王妃漫不经心道,“听闻张明德有一女,擅弈?”
孙景瑜眼睫微颤。
“下棋罢了。”衡王开口说道:“陛下今日问起你的骑射。”他目光掠过世子腰间新佩的羊脂玉环,“春狝在即,莫要懈怠。”
待孙景瑜告退,王妃才皱眉道:“张家那女,可是赢过谢阁老的那位?”
见衡王叹气,她扶着嬷嬷起身:
“门第出身非己身可择,只是这姻缘之事,终究要讲个门户相当。若是不自量力,反倒辜负了上天赐予的这份才情了。”
……
永昭十八年——
张府西园内槐影婆娑,晨露未散。孙景瑜的马车停在朱漆大门外,早有管事躬身迎上,低声道:“世子安好,老爷正在书房会客,小的这就去通传。”
“不必惊动张大人。”孙景瑜抬手示意。他是来寻张知年的——这位国子监贡生虽年少,却已在策论上崭露头角,皇上曾赞其“文有古风”,孙景瑜与之一见如故。
小厮引他穿过垂花门,沿着青石小径往张知年书房行去。行至莲池畔,忽见对面六角亭内书卷铺陈,一女子正垂首整理。
她身着素缎裁就的藕荷色衫裙,外罩天青色纱衣,行动间只闻书页轻响,不见环佩叮当。两名丫鬟立于亭外三步,手执湘竹帘,显是准备随时为书卷遮光。
小厮见状,不着痕迹地侧身半步,低声道:“这是我家大姑娘,今日奉主母之命在此晒书。”
孙景瑜微微颔首,正欲移步,恰见张知年自曲廊转出,立定后端正行叉手礼:“不知世子光降,失礼了。”
二人正寒暄,亭中传来书册轻合的声响。少女抱起竹简转身,她眉目如远山含黛,发间只簪一支半绽的白玉兰,见有外客,眸光微垂。
张知年对孙景瑜解释:“家姐今日代母亲检校藏书。”又向亭中微倾身:“长姐,这位是衡王府世子。”
少女将书册交予侍女,上前两步,双手交叠于腰间,隔着莲池行礼:“臣女问世子安。”
“张小姐不必多礼。”孙景瑜还了半礼,目光未敢久驻,“唐突了。”
直身后他立即转向张知年,二人谈着话离去,亭中竹帘已严实落下。
当夜归府,孙景瑜挑灯夜读。窗外一树玉兰暗香浮动,月色如水,漫过窗棂。
他起身出门,来到了一莲池亭台,池面泛起粼粼波光,倒映着满天星子,与亭中烛火相映成趣。忽见一藕荷色身影倚栏而立,素手轻扬间,案上书页无风自动,字句化蝶,从竹简上翩然飞起。
她发间白玉兰悄然绽放,花瓣飘落处,水面绽开圈圈涟漪。
孙景瑜欲上前,却见那女子回眸浅笑。刹那间,满亭书卷尽数化作白鹤,衔着流光飞向月空。她衣袖轻挥,一片玉兰花瓣落在他掌心。
他突然睁眼,惊觉晨光熹微,鸟鸣啁啾。向窗外望去,晨露中的玉兰树上,几只白蝶正绕着花朵翩翩起舞,恍如梦中景象。
孙景瑜怔然片刻,忽而摇头失笑——不过一面之缘,何至于此?
从那以后,孙景瑜却往张府走得越发勤了,府上的管事见他来了便笑着引路:“世子里边请,二公子在书房候着呢。”
一日,孙景瑜路过听雪轩时,两名侍女正在卷起竹帘。见来客至,立即退至屏风后。轩中唯余张知岁一人跪坐案前,将云子收入青瓷棋罐。听得脚步声,她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沉静。
“世子安好。”她起身行礼,“家弟临时被太子召见。”
“世子金安。”随侍嬷嬷从轩外疾步而入,立于三步外行礼:“二公子适才被太子急召,忙命老奴在此候着。”
孙景瑜颔首,目光落在半局残棋上:“这局残棋似是古谱?”
“世子慧眼。”张知岁指尖摩挲着一枚黑子。
“可愿手谈一局?”话出口方觉不妥,孙景瑜又补了句:“若姑娘不便……”
张知岁本要婉拒,却想起父亲常说“观棋如观人”,而弟弟近来频频提及世子对盐政的新策……
“请世子指教。”她终是轻声应允,将棋子稳稳落回罐中。
侍女们在棋盘两侧各设一套青玉棋枰。
张知岁执黑先行,第一手直落天元,孙景瑜白子小飞挂角。
当黑棋第三十七手突施“大斜飞压”时,孙景瑜指尖微顿,长考半刻,以“二间反夹”相抗,却见张知岁已拈起黑子。
“嗒。”
黑棋弃角转边,在五五位落子。孙景瑜直起了背——这手“五五侵分”看似失着,实为杀招。白棋被迫“玉柱”防守,黑棋趁机在七线构筑“垂云势”。
进入小官子阶段,张知岁“一·二路透点”,如匕首刺入白棋厚势。孙景瑜发现此着暗合“宁输数子,勿失一先”之理。当他“挤”试图做劫时,黑棋“空提”如惊雷破空——原来早在之前“暗渡陈仓”时,她已算准此处劫材不足。
最后一枚黑子落下时,孙景瑜忽然发现,看似零散的黑龙竟借着先前的弃子连成一片。原来那手“一·二路透点”不是收官,而是为这“苍龙出水”之势埋下的最后一笔。
他凝视着棋盘上起死回生的黑龙,叹道:“张小姐棋艺精妙,景瑜心服。”
“世子落子看似随意,实则处处透着‘无理手’的妙处。”张知岁收子。
孙景瑜忽然笑起来,随手将白子抛向半空又接住。这个孩子气的动作,是衡王妃严禁的市井习气。
见此,张知岁忽然想起弟弟说过:世子十岁就能把《烂柯谱》倒背如流,却在国子监考校时故意下错三子。
“世子,阿姐。”张知年带着雨气走进来,他扫过棋盘,惊讶道:“不愧是世子,能逼阿姐你用出倒脱靴了。”
张知岁已退至内室帘边,闻言轻声道:“世子棋风…别致。不循常理,却自有趣味。”
她向他福身行礼,“臣女告退。”
“改日再……”孙景瑜话到嘴边却未出口,只微微颔首。
后来孙景瑜无数次复盘这局棋,却始终想不起最后十手的顺序。只记得她那句:“不寻常礼,却自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