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溪传》归竑

4、上元夜

　　永昭十八年，上元夜，整个京城浸没在一片灯海之中。
　　“殿下，这已经是您今晚第三次偷溜失败了。”停云抱着剑靠在门框上，月光给她镀了层英气的银边。
　　孙明昭整了整被提回来的衣领，尚未开口，廊下已传来环佩轻叩，她敛了敛神色。只见四名提灯宫女分列两侧，为首的宫女捧着暖炉趋步近前：“殿下万福，该更衣赴宴了。”
　　跪在丹墀下的宫女高举漆盘：“蜜渍梅汤，请殿下润喉。”
　　“本宫记得父皇准了出宫赏灯的恩旨。”孙明昭拿起杯盏，为首宫女屈膝回道：“回殿下的话，尚仪局已备下九鸾金根车，典膳所挑了八品茶点。”她右手虚引向宫门，“仪鸾卫和赞礼女官都已候着了。”
　　孙明昭撇了撇嘴，突然以袖掩唇，轻咳两声：“本宫忽觉头晕目眩，怕是染了风寒。你们且去回禀父皇，就说本宫需静养，今夜就不赴宴了。”
　　为首的宫女犹豫道：“可御医……”
　　“本宫自有分寸。”孙明昭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流萤，你去取些安神的香来。朱砂，熬碗姜汤即可。”
　　待宫女们退下，停云挑眉道：“殿下您看，皇上准的是仪仗出行而不是翻墙，更何况您连暗卫都不带。”
　　孙明昭缩了缩脖子，“带那些木头桩子多没意思…”忽然眼睛一亮，“流萤最懂梳妆！让她给我扮成小公子模样——”
　　“不可啊，殿下。”
　　流萤捧着织金斗篷从殿内出来，她熟练地系好斗篷丝带，“若扮作男装，这新裁的披风可白费了。更何况……”她压低声音，“方才那几位可是皇上身边的紫衣宫女，这会儿怕是已经去禀报了。”
　　“好吧，那就不扮了。好姐姐们，一年就这么一次，停云武功高强，让她带我去嘛。”孙明昭拽着剑穗摇晃。
　　流萤与停云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微微点头，低声道：“一炷香，跟紧奴婢。”
　　二人走后，流萤立即把熏笼里的安息香点上，把帐子放下来；朱砂快手快脚地将公主的绣鞋沾上香灰，摆在榻边，又往被褥里塞了个暖炉。忘忧抱着几卷书简匆匆跑进寝殿，在门口微微提高声音：“殿下要的《女诫》奴婢取来了！”
　　暗处的小太监见状，默默退出去复命。
　　……
　　上元夜的京城比御花园热闹百倍。孙明昭眼睛亮晶晶地数着荷包里的金瓜子，忽被前方琉璃盏中堆叠的酥山吸引——那牛乳凝脂冻出的雪色峰峦，正淋着波斯玫瑰露，在灯火下泛着晶莹光泽。
　　又听见巷口传来“笃笃”脆响。卖寒具的老翁支着油锅，金丝环饼在沸油中翻卷成花，孙明昭欢呼：“是粔籹！”
　　五步外的鱼鲙摊前，厨子正将雪白鲈鱼片成蝉翼，旁边金齑料用蒜、姜、橘、白梅合捣而成——正是“金齑玉脍”。孙明昭蘸了一片塞进停云嘴中，酸鲜滋味激得她眯起眼。
　　二人逛了一圈，当孙明昭啃着糖葫芦看停云单手撂倒第五个扒手时，忽然被她拽进暗巷。
　　“有尾巴。”
　　孙明昭闻言屏住呼吸，心跳加速。她作为公主，习过些武艺，寻常歹徒倒也不惧。停云拇指顶开剑格，“您待在这别——”
　　话音未落，三个黑衣人从墙头跃下。停云的剑光泼水般划出半圆，却听“铮”的一声，剑身竟被为首的黑衣人用铁扇架住。
　　孙明昭后背抵上冷墙。停云剑招陡然狠厉，但双拳难敌四手。眼看一把匕首朝孙明昭咽喉刺来，她侧身闪过，抬腿踢向对方手腕，却被从侧面袭来。孙明昭虽有些功夫，却也很快落入下风。一个不慎，她被踢中腹部，踉跄后退撞在墙上。
　　“公主！”
　　“没事！”孙明昭转身就跑，她知道这些人是冲她而来，自己一走他们必定追上，不会过多纠缠停云。只要跑到人多之地，就算死也能留个全尸。但若伤了无辜百姓……快速思考间，她往巷子另一头跑去——父皇养的那些暗卫绝不会放任她独自出宫，此刻定在附近找寻她们。自己尽量拖延时间，大人们可要给点力啊！
　　狂奔中，孙明昭看见巷口立着个灰衣僧人，月光描摹出他轮廓。
　　“秃驴莫要挡路！”身后停云大喊。
　　“糟了！杀手头子来了！还是个和尚！佛祖你看见没?快快现身收了他！”孙明昭暗暗叫苦，又碍于后面的黑贼，情急中猛地刹车转身贴在了墙上。果然那黑衣人越过她冲了出去，她心里一喜，“撞死你俩。”
　　“阿弥陀佛。”
　　清朗的佛号伴着破空声。那黑衣人手腕爆出血花，一颗佛珠“当啷”落地。
　　“诶?是好人！还好还好，本公主福泽深厚，幸得佛祖庇佑，感谢佛祖感谢佛祖……”孙明昭贴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停云趁机一个扫堂腿放倒后面的两人：“和尚别傻站着！”
　　僧人加入了战局。
　　他的招式如行云流水，灰袍翻飞间带着檀香，混战中，什么东西崩进孙明昭的衣领，她正要掏出来，却被停云突然拽着后撤：“有毒烟！”
　　烟雾散去，黑衣人早已逃之夭夭。
　　“施主无恙否？”僧人走近，声音澄澈。
　　孙明昭这才看清他的样貌——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眉目如画。
　　“多谢大师相救，我没事。”孙明昭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忽然感觉锁骨处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伸手一摸，竟是一颗佛珠，想必是方才打斗时从僧人手中串珠上崩落的。
　　“大师你的佛珠……”
　　“抱歉，小僧学艺不精，伤了施主。”僧人见她要整理衣裳，早已背过身去。闻此言连忙合十道歉。
　　孙明昭将佛珠在指尖转了转：“大师救了我的命，何来道歉之说？那这佛珠…”她试探着递出去。
　　“此物与施主有缘，还请施主自留吧。”
　　“好。”孙明昭收了起来，“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呼？在哪座宝刹修行？”
　　“小僧玄尘，在城外无相寺挂单。”他转过身来，低头回答。
　　“多谢玄尘大师救命之恩，改日我定上门拜谢！”孙明昭杵了停云一下，眼神示意。
　　“嗯?啊，刚才情况紧急，言语多有冒犯，得罪大师！”停云双手合十道。
　　“众生平等，救人是本分。”玄尘合掌：“狂心若歇，歇即菩提。夜色已深，施主早回吧。”
　　……
　　回宫路上，停云看了看身后的暗卫，突然凑前低声道：“殿下，您看那和尚的眼神，比刚才刺客的刀还亮呢。”
　　“有吗？”孙明昭脑海中浮现出玄尘的眼睛，“确实够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