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鹤津

3、危累卵

　　小纸人被他一个钢镚儿弹醒：“多谢裴大哥帮忙。”它按在裴劲竹手背上，念台词般：“一切安好，向着光的方向。”

　　臭小子不是一直觉得这话很中二吗。裴劲竹狐疑地看它两眼，道：“有屁就放。”

　　尉迟朗状似老实：“我还需要裴大哥你帮我做一条腿。”

　　“一条腿？”裴劲竹顺嘴说：“你怎么不让我做具新躯壳给你？”

　　尉迟朗也顺坡道：“如果领导你愿意。”

　　裴劲竹又是一钢镚儿弹小纸人脑门儿：“没事就老兄，求人办事就领导，你嘴甜。”

　　这就是答应了，小纸人倒地不起，“多谢领导江湖救急。”

　　裴劲竹大尉迟朗五岁，他爱穿白背心，光膀子露虬扎肌肉，据说能起到威慑作用，往吧台一站，吓跑闹事的人。不过，认识他的都觉得他的外型已足够震慑人：阔额狮鼻，地阁方圆，锋锐眼神，将近一米九五身量。实在威风禀禀，没谁敢靠近。

　　当然，这没谁之中不包括尉迟朗。这位被寰宇主选中而非众生选举出的监督部部长，当年没少招惹裴劲竹。他在实习期时就敢把冷水换成滚烫开水端给他喝、用意念远程爆他的控制台、在他办公桌上画愤怒的小鸟……，总之，他什么顶撞领导的事儿没做过？甚至还上擂台单挑裴劲竹，当众挑衅道：“我要是赢了你，就证明我比你厉害。你就滚出监督部，让出部长位置。怎么样？敢不敢应？”

　　当年裴劲竹尚有能力教训这臭小子，眼下却不行了。他一条原生腿成了人造腿。

　　十年前他在四有笼出任务时被食人砧板一口咬断了右腿。当时情况紧急，组员们冒死救下他，也只抢回了半截。他双膝被淤黑的能量管缠死，上面还有食人砧板的腐蚀性唾液。为保持清醒的意志，裴劲竹当机立断，亲手斩断这半截腿。以后万分险阻地回到琼林之巅，才有机会为自己造得一条。

　　他其中一个异能与组合粒子有关。在废土，机械造物其实昂贵非常，更别提用于接入残缺身体；早些年各区频发暴乱，伤残者数量不断攀升，有段时间人机接驳医生甚至一票难求。一些敏锐的商业人士闻风而动，将这行业链垄断，便渐渐成为普通人难以接触的天堑之路。而波粒二象性的共性是能量波，藉由无数粒子形成量子纠缠象，通过波动去相干成像，裴劲竹的异能无疑好用在此处。他就算断掉了其他肢体部位，也完全有能力拼接好自己，只要给他足够的修复时间。因此，尉迟朗请求他做具载体，自是能办到。

　　裴劲竹便提起小纸人脑袋，塞钱包去，开悬浮电磁车回家去了。

　　一辆辆悬浮电磁车密麻得如同蝗虫过境，笼罩在陨天大厦和羽碑城中村之上。太阳光照进了云层，却穿不透密麻的赶集车流。俯瞰而望，黑云滚地。

　　小纸人扒着钱包，透过车玻璃看向飞速掠过的垃圾山，只一眼就浑身不适，还是转身面对裴劲竹和裕岸的亲嘴照好了。两眼一闭，它什么都没看见。裴劲竹车开得稳当，过会儿，尉迟朗睡着了。

　　再次睁眼，却来到了柠檬社。怎么回事，尉迟朗心道，裴劲竹不是说要回家吗。他正要找裴劲竹问问，谁想一抬头，先迎来十颗脑袋，十个大大的疑问号。

　　一群小少年围着小纸人打转。有个小孩伸手戳了戳小纸人的腿，说：“裴叔叔，它是你剪出来的吗？”他目光落在小纸人的铁丝腿上，手指蠢蠢欲动，心想：好想拔一下呀！

　　尉迟朗听到小孩的心声，扁扁地躺在桌上装死。他没给小纸人画五官，还是别开口，免得吓到他。而且被拔腿也不要紧，小孩子童真，没什么恶意，他开心就好。

　　裴劲竹耳朵倒是灵，从小孩堆里把自己的头拔出来，“不是。楠楠你不……”

　　晚了。啪！楠楠把铁丝腿举到眼前观察，指尖感到微末的电流感，好奇发问：“咦？为什么它没接上电源却有电流呢？”

　　裴劲竹捂脸，生觉自己的腿又断了一次。他拨开围着自己叽喳不停问问题的小孩，把断开的铁丝腿揣兜放好，用书将小纸人夹在里边，转身对楠楠道：“楠楠，裴叔叔话没说完你就拔掉了它的腿，这是第一点做得不对的地方。第二点是：不管出现在你面前的东西怎么奇怪，你都不能动手。裴叔叔说过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生存，在你觉醒出能保护自己的异能之前，不要有过重的好奇心与探索欲，这会给你带来生命危险。”

　　五岁的楠楠双手下垂，瘪嘴道：“好吧。”

　　裴劲竹摸摸他脑袋，给他一根棒棒糖。楠楠小声地对着他背影说对不起。不知裴劲竹听见没有，尉迟朗是听见了。嘿！这小纸人把自己从书里拔出来，朝楠楠晃了晃小脑瓜子。

　　“……”楠楠叼着棒棒糖的嘴一松，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然而裴劲竹已经携书去楼下了。柠檬社最初由一名老师和一群十几岁的少年组成，旨在向普通人奉行心流观念与挖掘其天赋觉醒异能。它坐落在一家废弃已久的热淘俱乐部里。这里有三层楼，一层是公用活动场所，二层上课用，三层则是老师同学们的住宿区。

　　裴劲竹把花时间调整好的兴趣培养课程表交给一个老师：“小欣似乎更喜欢弹钢琴，但她还犹豫，辛苦你多指引，看看她的异能是不是和钢琴有关……”

　　在废土，觉醒异能并非易事。而心流是其中一种唤醒方式。

　　两人交谈着，小纸人无聊地挂在书上，半个腰身卡外面，一动不动，看样子又在发呆了。恰在这时穿堂风吹过，小纸人半个身体飘啊飘，发出噼啪声响。有个小孩路过看见，还好奇地戳了一下，觉得它特好玩。过会儿裴劲竹谈完，带它上三楼去。社里一直为他空着一间房。

　　裴劲竹在门外输密码，显示密码错误没打开，便改用虹膜解锁，还是没打开。直到一个小孩儿吹着口哨踩着滑板路过，告诉他：“裴叔叔你上次回来又改了装置，得用风油精擦一下门闩！你又忘记了？”

　　“你小子，”裴劲竹弹马洪斌脑门一个钢镚儿，“又偷看？”

　　“我偷师学艺！”马洪斌踩在滑板上，昂头道：“光明正大！再说你老改这破门，又不经常过来，我不得给你提个醒？”

　　裴劲竹扫他一眼：“都偷了还光明正大？你这歪理得改。”他把手伸过去，“拿来。”

　　马洪斌嘿了一声，把兜里的风油精掏出放他手上。裴劲竹倒出几滴在门闩上擦一下，那门闩阿嚏一声，道：“辣死门啦！”

　　喀嚓！门果然开了。裴劲竹半只脚进去，余光瞥见马洪斌的滑板，猛一刹步，喊住他：“施耀这段时间没来？”

　　“没啊，”马洪斌背着手，“上次他妈偷偷跟过来，在门口说我们是什么洗脑传销组织，要举报去。施耀哥哥的滑板都被她摔烂啦，他们吵了一架，黎老师过去好说歹说才把人请走。然后施耀哥哥就在群里说不来了，就把这个滑板送给我们了，说什么祭奠死去的青春。”

　　施耀？同名同姓？小纸人把脑袋从书里拔出来。

　　除了年纪过小的，柠檬社里的都会滑滑板，这几乎是标志了。不为其他，只为在遇到生命危险时方便逃命。而施耀的滑板是多轮款，前后桥各七个轮子，板面很宽，上面贴满他画的怪兽与骑士，是他个人最喜欢的。裴劲竹觉得不对劲，他几次上课都贴身带着，连洗澡也不例外，简直视如己出，哪怕以后不来社里了，也决不会把滑板送给别人。

　　尉迟朗打量马洪斌，他嗅觉比普通人灵敏许多，哪怕是极细微的味道都逃不过他鼻子。他心电感应：“他身上有血腥味，刚洗完手不久。”

　　一个十岁小孩哪来的血腥味？一不买菜做饭二不杀人。除非。裴劲竹目光一凝：“今天就你一个人？”

　　柠檬社里的孩子大多是捡来的，要么在贫民窟，要么在异常调整疗养院，要么在地下交易市场。只有马洪斌是主动进来的。他带着几个小跟班，问一个老师要不要收留他们，说羡慕他能施展异能，想跟他学东西。主动向学，老师当然没理由拒绝。谁知进来后，他们跟同学起矛盾，偷抢东西还是一回事，他们甚至会群殴。若是老师在社里还好解决，偶尔起两句冲突能调节一下，若是都忙别的事去，不见踪影，他们就变本加厉，惹得其他同学一时敢怒不敢言。

　　裴劲竹不常来，可能一个月两次，也可能几个月一次，更可能一年一次，总之没定数。不过，他在孩子们心中宛如天神，等他再次出现，就被哭腔和控诉淹没。于是裴劲竹去沟通，当时马洪斌狡辩道：“你们血口喷人，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欺负你们？你们就是仗着我们后来的，污蔑我们！”

　　其时裴劲竹打量他，心想他那么小年纪就牙尖嘴利，哪儿学来的无赖招数？

　　热淘俱乐部没有监控，一是废土物价高昂，二是有位老师能回到过去线收集残留粒子复原真相，无需用到。她前段时间出了趟远门，这次人刚好在现场。裴劲竹让她当场“查监控”。马洪斌几人看完目瞪口呆，再也不狡辩了。裴劲竹就跟他们约法三章，必须安分地待着，不能言语攻击，也不许偷摸东西，更不许将人套在麻袋里群殴。总之，一旦再被他抓到任一霸凌之举，马上赶出柠檬社。

　　他记得马洪斌答应得好好的，就在这三楼楼梯口。

　　现在呢？裴劲竹看向马洪斌。在多数人的口中、在他印象当中，马洪斌身边总是跟着几个小跟班，他们上个厕所都要结伴而行。

　　马洪斌弯膝，却是微微下蹲，用平常的口吻说：“是啊，怎么了？”

　　尉迟朗：“他撒谎。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在群殴一个少年。”他语气缓缓，是在接收讯息——没有参杂头脑任一念头，没有丝毫犹豫，直觉如澄澈的湖水，流入他意识中。

　　尉迟朗用几秒时间捕捉完讯息，描述道：“是施耀。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偷袭了。有三个小孩跟在他身后，一个卷发，一个体型肥胖，另一个左手是六指。”

　　裴劲竹脸一沉。尉迟朗描述的对得上马洪斌几个小跟班的特征。

　　“马洪斌先用板砖偷袭施耀，施耀被砸中后用过肩摔摔他。”尉迟朗停顿几秒，道：“他们扭打在一起后另外三个小孩才出现，用铁管打他。后来他们抢走了施耀的滑板，施耀被马洪斌推至停在门口的面包车——”他说到这里，顿住了。

　　裴劲竹注意力放在马洪斌身上，不知他没声了。事不过三，何况他还给过马洪斌机会。他说：“马洪斌，我说过没有？你做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们几个人群殴施耀抢他滑板，以为我不清楚？把滑板放下，带着你的小跟班出去，不用回来，从今天起柠檬社不欢迎你们。”

　　马洪斌说了什么，尉迟朗没注意到。小纸人从书里跳出来，进了裴劲竹房间。

　　沙发后是窗户，站那儿往下看，恰好是热淘俱乐部大门。尉迟朗隐隐听见一阵肉搏声，这侧面印证他的直觉——施耀还在楼下。

　　小纸人无暇环顾环境，它蹦着一条纸腿过去，借由沙发爬到窗户边上，擦了两下玻璃。只见紫瞳单眼以极其隐蔽的显现方式，来到热淘俱乐部顶上。如远程狙击手对镜瞄准射击对象，昏暗中，它一下锁定了施耀。

　　他情况不妙。尉迟朗没在他身边看见马洪斌的三个小跟班，倒看见三个虎体熊腰的男人、一个穿虎皮靴的女人。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呸出一口淤血，拔出插在胸膛的水果刀，并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抛进了车里。紧接着，她朝施耀骂了句粗话，捡起地上被踢烂的棍子，照着他脊梁骨狠狠一砸！施耀正凝神对付面前三人。到底是年少缺乏实战经验，一个鞭腿将女人踹倒在地后没多加警觉，猝然遭此一惊，吐出了一瓢鲜血。

　　他背对紫瞳单眼，直到四肢脱力，整个人往前跌去，尉迟朗才看见那流着两行血泪的空洞的眼眶。顿时，他明白被抛进车里的东西是什么了——是施耀的眼珠。

　　他失明了。

　　三眼轮不受寰宇任一规则束缚，能跨越所有维度看见实虚相，只需一眼，就能囊括住所有讯息。因此紫瞳单眼在锁定施耀位置的同时，也在向尉迟朗的大脑传递其他讯息。尉迟朗注意到，面包车的侧拉门大敞，门框凹进几块地方，底部滑轮处有脱轨痕迹，整扇门如果再被重击一下，就能飞出去。显然，施耀被马洪斌推至面包车时反应不及，门忽然从里被人打开，惯性使得他往车厢倒，当时车里的人意图明显，要掳走他，冲突由此开始。施耀剧烈反抗过。

　　马洪斌抢走滑板就进了柠檬社，剩下三人呢？尉迟朗没在泥沙路上看见痕迹，这里刚下过一场酸雨，路面有不少水洼，可只有一串湿漉脚印进了柠檬社。裴劲竹带他进来就不必说了，悬浮电磁车没有车印一说，脚印只能属于马洪斌。所以那三人的踪影呢？

　　尉迟朗搜了一遍，没看见。

　　他还注意到，解放街没有一盏路灯。与他在寄醉酒吧看见的夜歌场景不同，这一带冷清得很，除开柠檬社，没有其他人气。或许正因这一片黑峻峻，车里的得以隐匿声息。

　　他们悄默声地等了多久？

　　掳走施耀显然是计划好的，否则怎么解释撬掉他眼珠子的事？尉迟朗联想到近日废土各区的几桩器官窃取案。——只是没等他整理出思路，身体就被江阔海带走了。

　　再有，施耀被女人从背后偷袭前还喊了好几次救命，喊得声嘶力竭。面对三个男人的围攻，他如此勇敢。可为什么他们这边没听到动静？要知道，那三男一女并没有觉醒异能！

　　事情发生在柠檬社门前。不说社里的老师有什么身手，就说裴劲竹，他是一等一的异能高手，就算听不到求助声，其敏锐的感知力也能觉察出不对劲来。对方做了什么，连他也能屏蔽？——施耀是遇到了异能者！好险。尉迟朗想，倘若不是他的直觉在起作用，恐怕施耀今晚丧命。

　　如此，在施耀倒地时，尉迟朗炳如观火，迅速剖析出以上局势。遇到紧急情况时，他从不做衡量，何况现在危及性命？一个半大少年，无法在失明的情况下对付四个成年人。再者，角落还藏着一位不曾现身的异能者。

　　轰隆。

　　天边打来一道雷电，紫瞳单眼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施耀，振作起来，我帮你。”一道女声突然在施耀心中响起。

　　“稳定心神，铲地翻身，对准对方脚踝猛踢鞭腿，”尉迟朗动用粒子接驳施耀的能量场，心电感应：“躺卧腕挫十字固，先解决掉你面前这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修2024.9.26。